屋裡沒有無毛猴。
溜……
它悄咪咪翻出了窗戶,卻聽飢鷹鳴秋空,當即嚇得渾身哆嗦,連滾帶爬,鑽到附近的竹筐下。
屋外的夫婦對視了一眼。
男人撇了眼竹筐,有些嫌棄,“慫成這樣,估計也沒膽子造孽。”
女子想了想,說道:“既然要看養,總得取個名字吧?”
“叫慫包。”
女子瞪了他一眼,說道:“叫雪樹吧。”
雪天樹上撿到,嗯,打下來的……
男人聳聳肩,算是默認了,他走到竹筐前,擡腳踢了下,說道:“嘿,聽到沒,你以後叫雪樹。”
它隔着竹筐的縫隙,盯着外面的傢伙,喊道:“臭猴子!”
“我……”
男人擡起腳,就想連筐帶猴一起踹下山去。
女子伸手抓住他,無奈道:“行了,跟靈智懵懂的猴子較什麼勁。”
之後,她拉着一臉憤憤的男人進了屋子。
它見四下安靜,等了會兒,直到天上的蒼鷹消失在天際,才掀掉竹筐,往外逃去,沒跑幾步,卻腳下一個急停……
前面是懸崖。
它向外探了探頭,然後嚥了下口水。
有點高……
忽然,它見崖邊垂着一條繩索,立馬過去,手腳並用,順着回到了地面。
亡命奔逃ing……
遠離了那座山後,它回到棲息的樹洞,抱着膝蓋縮在裡面。它覺得有些奇怪,之前明明受傷要死了,現在又好了,還不痛了。
沒過一會兒,它又爬出來,鑽進了密林,許久後,它站在一塊岩石上,不遠處,是嬉鬧的猴羣。
它害怕了,自然也就孤單了。
要回去嗎……
寒風掃過,它搓了搓手臂。
算了……
它跳下石頭,背對着猴羣,向自己的小樹洞走去。
橫劍當空,白衣女子御劍而立。
漢子也坐在劍上,他拿着酒葫蘆,瞅着那隻猴子的背影,冷哼一聲道:“看到沒,這是察覺到自己是族羣裡的異類了……”
女子嘆了口氣,說道:“記得師門長輩說過,世間妖類爲何多乖戾陰狠之輩,那些因緣際會自我覺醒的妖精靈智初生,往往不融於族羣,想接近同樣有智慧的人族,卻被驅趕打殺,獨來獨往久了,性情怎能不暴戾,便是凡人遭人排斥,進而離羣索居,也會變得極端起來……”
“你這是瞎操心,前人云: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人操人心,妖精就該自己折騰自己那點破事,誒……”
女子突然踢了他一腳,“不是你說要領回家的?還有,剛剛開始你手裡的酒葫蘆就沒放下,是不是觸景生情,想起自己也是一隻離羣的猴子了?”
“關我啥事……”
漢子有點心虛。
“嘴硬,我還不懂你。”
女子翻了個白眼。
漢子扯嘴笑了笑,然後仰頭喝了一大口酒。
離羣的猴子啊……
昔年。
他孤苦無依,是個街頭流浪的娃娃,一次被官家人帶走,本以爲又要去憫孤院之類的糟心地,還要費一番工夫逃出來,卻沒想到,被送去了謫仙司。
經查驗,他有修行資質,司官沒說什麼以後能吃飽肚子的屁話,而是問:“你想不想當個飛天遁地,斬妖除魔的大俠……”
……成了。
他這種從小培養的謫仙使,和那些半路出家,被官家收編的江湖散修是兩碼事,他們能得到更好的教育,更多的資源。
他們修煉的地方叫“御字營”,坊間稱他們爲“謫仙御使”,這也不算亂說,因爲他出師時,和同期的兄弟姐妹們去了聖京城,接受過聖天子檢閱……
所以說,他們算是天子門生,也是謫仙司最核心的力量,更是高懸於修行界的一把利劍。
如軍隊一般的精英修士團體,主攻殺伐之道,便是劍宗大爺遇到這類謫仙使,也不免讓上三分,畢竟這是一羣以殺人爲目的的修行者。
當年的司官沒騙他,學成之後,真是一段飛天遁地,斬妖除魔的歲月。
就是這樣的日子漫長了些。
一晃百餘年。
他有些覺得沒什麼意思了,便找到上司,說他想退……
爲什麼呢?
他思考了許久,得出了一結論:“老子天生不適合在官老爺手下做事……”
若兩地同時發生禍亂,一地是窮鄉僻壤,一地是州府要城,謫仙司會先管哪個?又比如一方是平頭百姓,一方是封疆大吏?
又或者豪門生邪祟,他們奉命處理,期間聽到、看到一些腌臢事,於情於理該管,但是於法而言,不在職責內,事後,還要被下封口令。
諸如此類,他漸生不耐……
“你若倦了,儘管休假去,十年八年再滾回來,有種再抱個大胖小子。”
上司待他不錯。
“我是真想退……”
“你這廝……唉,這些年你功勳卓著,我不好說些什麼,若真不想過這南來北往,打打殺殺的日子,我可以做主,將你調到一處山清水秀的僻靜地,自由自在,牧守一方吧。”
“我想要真的自由……”
上司臉色沉了下去,緩緩道:“你意已決?”
“已決!”
“那按規矩來吧。”
謫仙司對門下謫仙使,尤其是御字頭那幫人傾注了無數心血和資源,自然不是你想走就能走的,但事實無絕對,司內一直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叫做“七領花紅可掛牌”,意爲獨自一人,接連完成七個極爲兇險奇難的任務,便可交出身份使牌,消去冊上姓名,自由離去。
然後,他……完成了。
御字營外,有一條路叫春熙路,路兩旁種滿了桃樹。
城門大開前,上官當着他的面,將他的檔案文書丟進了火裡,又依例收繳了他身上一切器物,只留下一身布衣。
他出門後,卻見門外站着一衆師兄弟。
“十八里春熙路,我們安排了十八個兄弟姐妹,你打出去吧。”
爲首的壯漢獰笑着說道。
“別吧,我這傷病初愈,兩手空空的……”
壯漢兩手攤開,“我們都是空手。”
“那就……”他一翻白眼,頓時拔地而起,御空而去。
開什麼玩笑,老子金丹人仙,爲什麼要走路……
忽然,桃花迷人眼。
他瞅着漫天花幕,乖乖落回地面,回頭看了眼,只見頂頭上司雙手揣在袖子裡,縮在太師椅上,一副看戲模式。
算你恨……
御字營開啓了周遭的防禦大陣,禁空十八里。
“我們是隨便過兩手交流下感情,還是……”
砂鍋大的拳頭撲面而來!
夕陽西下。
鼻青臉腫的他瘸一步拐一步,罵咧咧地來到春熙路盡頭的渡口前,那岸邊站着一個姑娘,他毫不留情,沖人家腦門就是一拳,然後徑直向船家走去,任由那姑娘捂着額頭,坐在地上哭泣……
她是最得大家寵愛的小師妹。
他生怕兒女情長,只好先下手爲強,畢竟……去意已決。
忽然,一陣響動。
他察覺到後,默默回頭,只見岸邊站滿了人,他們都是謫仙使,有前輩,有晚輩,還有同期,都是些熟面孔,本來應該有更多,這麼多年,屍山血海裡趟過來,難免會有折損,有些人已經成回憶了……
相顧無言,船隻離岸。
他站在船尾,突然想到什麼,深吸了一口氣,接着大聲道:“我!夏侯石英!要去當大俠了!”
之後,他精疲力盡,仰天躺下。
天旋地轉。
那額生白毛的猴子頭朝下,被吊在房樑上,它有些懵逼,剛剛還在走路,怎麼一瞬間……
夏侯石英拿着根木枝走了過來,嘴裡不鹹不淡道:“玩背影蕭瑟,你得先是個七尺男兒,不成氣候的小毛猴,身上那點靈氣,打個哈欠都能吐出去,你看着我,別亂動,我夏侯石英,以後就是你的教頭……”
白衣女子一把奪下他的木枝,丟在一旁,一邊解繩子,一邊說道:“還教頭,你當是謫仙司那一套啊,它連人話都說不清楚呢……”
猴子落回地面後,聳拉着腦袋,不敢妄動。
白衣女子對它柔聲道:“我叫雲蘿芙,以後教你讀書寫字好不好啊?”
“扯淡,先學規矩,再教打架!讀書,你指望它考狀元啊?”
“你煩不煩,它沒有血脈傳承,乃野生妖類,不識字明義,好好學人話,又怎麼教規矩,教禮儀……”
“我……”
夏侯石英有些無語,他尋思着,不是調教個看門靈獸嗎,能打遍方圓幾十裡不就好了,怎麼弄得跟養娃似的……
雲蘿芙懶得理他,又對小妖猴說道:“對了,我還給你取了名字,叫雪樹,你明白嗎,雪樹。”
咕嘰一聲。
猴子低頭捂住肚子,餓了……
雲蘿芙見狀翻手取出一把香噴噴的炒花生,然後遞了過去。
它看着一愣,食物,給它的,爲什麼……
“嗯?”
雲蘿芙見它猶豫,又向前遞了遞,眼神裡透露着鼓勵。
它最終……沒有拿,還後退幾步,縮到了牆角。
雲蘿芙想了下,便將吃食放在桌子上,然後招呼夏侯石英離開屋子。
出門後,屋裡傳來細微的聲音:“雪……樹……”
兩人相視一笑,緩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