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蓑霧笠擔隨肩,斧柯腰下懸,生涯只在白雲邊,觀棋曾遇仙,忘世慮,斷塵緣,逍遙傲葛天,醒時一曲醉時眠,風清月正圓……”
樵夫歌于山野之間。
遠處的樹幹上,一隻額生白毛的黑猴靜靜看着樵夫,它不懂所歌何意,只知道比野獸幹吼好聽多了。
忽然,它撓撓脖子,心想這沒毛的傢伙離得太近了,於是摘來一枚野果,遠遠丟了過去,想要提醒他。
可樵夫卻啐了它一口,“一邊去,臭猴子。”
它無奈捂住了眼,山野猴子的地盤意識可是很強的……
林子間傳來密集的動靜,樵夫先是大驚失色,還沒得及開溜,便被雨幕一般的山果石子砸得抱頭逃竄。
樵夫逃遠後,惱怒地衝猴羣喊道:“臭猴子!臭猴子!”
那額生白毛的毛猴想了想,突然意識到,這傢伙是在喊它們……
原來,我是臭猴子……
它心想。
它喜歡想東西,思考自己是什麼,只是它衆多疑惑之一,還有石頭縫爲什麼出水,樹上爲什麼結果,天爲什麼忽亮忽黑等等。
那時,它還不知道腦海裡的想法,對靈智未開的野獸意味着些什麼……
它老是呆坐着胡思亂想,因此被同類認爲是病弱猴,族羣裡總有個別這種不喜歡動彈的猴子,活得也不長。
生下它的母猴經常把它抓過來嗅聞,似乎是在擔心它的身體,還有些強壯的猴子總是丟吃食給它,這是在照顧弱小的同類。
它能感受到這些情緒,只是不太理解,不過,被關照的感覺還是好的。
時間久了,它也察覺到自己和同類的不同……
因爲它偶爾能在空氣中,看到飄動的金色光點,其他猴子卻看不到,它爲此很好奇,一次,它想抓住那光點仔細瞧瞧,於是追了上去。
猴羣見這病猴突然活潑了起來,都有些高興,紛紛嗷唧唧叫着,並拍着樹幹,似乎是在鼓勵它。
它追着光點,在樹間跑啊跳啊。
終於,它高高躍起,一下子抓住了!
當它鬆口手掌時,掌心卻空無一物,隨後沒等它回過神來,便徑直摔了下去,原來這倉皇一跳,令它腳下卻沒了着落……
身體有些疼痛。
恍惚間,它隱約見到無數的金色光點圍繞着一汪清池。
然後,它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它聽到動靜,漸漸醒來,向四周看了看,黑漆漆的,那泛着熒光的清池還在,只是表面漂浮的光點,好像稀疏了許多……
忽然,一個野果砸在它後腦勺上。
它茫然地擡起頭,向上看去,只見頂部是一個小洞,洞外是一輪明月,洞邊有一隻猴子,那猴子見它反應過來,頓時高聲叫了起來……
之後,一隻只猴子聞聲趕來,它們向洞裡探出身子,讓其他猴子抓着腿腳,一隻一隻順了下來。
最終,一隻猴子將手伸到了它的面前。
這副畫面定格在它腦海裡,直到歲月盡頭,也沒有忘記。
有同伴,真的很好……
時光流逝。
它漸漸長大了,支撐它好奇心的,不再是單純的思考,而是行動,它偶爾還能看到金色的光點,只是抓到手裡,便消失不見了。
今天,它再一次進行着自己的冒險——近距離觀察一羣無毛猴的生活。
這些傢伙很厲害,方方面面,會用各種各樣的工具,要知道,它用木棍趕蛇,石頭砸果核,在猴羣裡,儼然就是“智者”了。
而和這些無毛猴比,壓根不值一提。
他們會造巨大結實的窩,以遮風擋雨,自己的族羣卻只會抱團縮在樹葉下。
它蹲在牆頭,打量着一戶人家,一對夫婦逗弄着襁褓裡的兩個幼兒。
“孃親……”
軟糯的聲音。
女人喜笑顏開。
“爹爹……”
男人眉開眼笑,“兒子乖,女兒也乖……”
它看得出來,他們真的很開心,可是爲什麼幼崽說“孃親”和“爹爹”,成年無毛猴就會高興呢,這裡有什麼秘密嗎……
嬉鬧的猴羣裡。
它找到老母猴,“娘……親……”
即使發音極爲古怪,它還是擠出了兩個生硬的字眼。
老猴子一愣,聒噪的猴羣頓時爲之一靜。
它疑惑地看了看四周,又試着說道:“爹爹?”
這時,一隻幼猴抓起腳邊的野果,十分費勁地丟了過來。
那果子滾落到它腳邊……
它怔怔看着果子,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個錯誤。
隨後,漫天的山果和小石子撲面而來,所有猴子都在丟,包括那隻眼睛裡帶着驚疑的老猴子。
原來,它們不會因此開心……
它抱着腦袋逃走了,如那樵夫一般。
被驅趕出族羣的它有些落寞,又覺得委屈,潛意識裡,它察覺到問題出在了哪,卻又不能理解……
它開始自己覓食,自己過夜,風餐露宿,日復一日。
其實,日子久了,偷摸摸回到族羣,混入其中,它們未必還能記得,還能察覺,但它不想,因爲它覺得自己是個——不一樣的臭猴子。
一天,秋高氣爽。
忽然,一聲轟響,午睡的它睜眼醒來,只見不遠處的山……倒了。
那是兩座並列的高峰,其中一座攔腰斷裂,峰頭徑直砸向地面。
它驚駭欲絕,正要跳下樹杈逃命,卻見山峰突兀地停下了。
一整座山頭靜止在了半空。
那山峰底端,一個黑袍漢子雙手高舉,他託着山頭,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身化流光,帶着山頭破空而去,消失在了雲間。
之後,一名白衣女子從雲間落下,向斷裂後的峰頂打出了一道道彩光。
能飛的無毛猴啊……
它看呆了。
那天后,一男一女在峰頂建了宅子,種下花草,開始了隱居的生涯。
而它,便有了鄰居。
它對這兩個新來的感到十分好奇,想接近他們,卻又不太敢,那可是連山都能挪走的傢伙……
深秋裡來了一場初雪,天地銀白,而它站在樹梢上打量峰頂,今日萬籟俱寂,不知怎麼的,它離那山稍近了一些……
一道銀光驟然從山上落下。
它腳下的大樹轟然倒塌,它閃避不及,被樹幹壓在了下面。
等它回過神來,一柄明晃晃的利劍出現在它腦袋前,那眉目含霜的白衣女子冷冷盯着它,“哪來的小妖,因何到此窺探?”
好疼好痛……
強烈的殺意籠罩着它,令它不知所措,只覺得下一刻便要死了。
爲什麼要生氣,爲什麼要傷害我,我做錯了什麼……
“看着沒什麼根腳,興許只是不長眼的山野精怪,這附近還有村落,雲娘若是擔心日後釀成禍害,不如一劍斬了去,我再給它丟遠些……”黑袍漢子從空中落下,看着樹下的猴子淡淡道。
聽不懂他們的聲音,它掙扎着,想推開身上的樹木逃走。
白衣女子先是有些猶豫,瞅着了眼遠處的村子後,便提起了劍。
它看在眼裡,突然覺得自己要死了……
如此孤單的死去……
那劍落下時,它生前種種一晃而過,那一瞬,它抓到了什麼,於是,大聲喊道:“孃親!”
腔調依舊古怪,生硬。
但劍卻停下了。
黑袍漢子聞言臉色一寒,手中一把黑刀憑空浮現,他大步走來……
“爹爹!”它又叫。
漢子絲毫不爲所動,當即舉起刀來。
只聽“咣噹”一聲,白衣女子丟下了手裡的長劍,捂着臉,踩着雪花,轉身跑開了。
漢子臉色陡變,不再管這猴子,連忙追了過去。
“雲娘!雲娘!”
它稍愣了一下後,連忙使出吃奶的力氣,從樹幹下鑽了出去,然後拖着疼痛的軀體,向遠處走着。
它抱着胸腹,還沒走多遠,只覺得喉嚨一癢,便嗆出了血漬。
受傷了……
幾步後,它無力地摔倒在雪中。
結果,還是要死啊……
另一邊,白衣女子梨花帶雨,伏在男人懷裡不斷哭泣着。
“石英,我想我們的孩兒了,嗚嗚……”
漢子面色悽然,柔聲安撫着,可女子卻淚水不停,令他極爲心痛。
良久,他隔空瞅了眼,然後想到什麼,說道:“蘿芙,靈濟宮常言天生萬物自有靈,刀劍之下沾因果,他們爲妖類張目,待其如門人子弟,也確實締造了一方淨土,咱們要不要效仿下,這小精怪任它走了,擔心它禍害山民,一劍殺了,想想,又有些……什麼來着?那個……”
女子抽了抽鼻子,“不教而誅。”
“對對對,還是雲娘有學問,咱們這洞府雖然寒磣了些,養個看菜園子的靈獸,也不是不行,況且,好好馴服下,這裡猴子不少,指不定咱們也能開宗立派,弄個什麼猴濟宮,北濟宮啊……”
女子一抿嘴,頓時破涕爲笑,她拍了漢子肩頭一把,嗔道:“我可不要當猴子猴孫的祖師爺。”
“你想當,我還不讓呢,掌門人肯定是老爺我啊……”
“說什麼呢?!”
“嘿嘿,別別別,夫人您是當家的,您說了算。”
漢子一邊陪笑,一邊心想,好歹這把這彎子給轉過來了,養個寵獸,就當給雲娘消遣,但願能讓她少難過些……
它幽幽醒來,嘴裡苦唧唧的。
睜開眼,只見白衣女子拿着碗和湯勺,坐在它身邊……
它驚恐地鑽出被褥,爬起身子,死命向牆角縮,生怕這些傢伙再傷害它。
它想到那個“咒語”,嘴裡不停叫喚:“孃親孃親……”
希望能再次驚走他們……
屋裡的漢子聽得一翻眼,當即喝道:“你就不會說點別的!”說完,又想起什麼,連忙補充了一句,“敢叫爹,我現在就把你丟下山!”
驚慌間,它對着一臉惱怒的漢子說道:“兒子乖……”
“噗!”
白衣女子扭過頭,以手背遮臉,眼睛彎成了月牙。
男子額角青筋暴起,立馬就要摸刀,他尋思着,老子好歹也是一方大散修,敢這麼捋虎鬚的……
它眨了眨眼,又對憋笑的女子說道:“女兒也乖……”
屋中頓時一靜。
它見過這樣的安靜,心中不安起來……
隨後,“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