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檐被疼痛折磨了整整兩個時辰,疼得幾乎昏厥。他一開始還能使勁忍住,喝了攻下之藥後,腹疼更甚,他發出壓抑的呻|吟聲。
姨父、姨母擔心不已。
因爲大承氣湯是攻下的,安檐清泄兩次,每次都下紫黑色的血,又把姨父嚇了一跳。
“......怎麼大便帶血?”姨父問凌青菀。
凌青菀很擔心,但是鎮定,並沒有驚恐,道:“這是攻下通瀉,將寒邪排除體外。
沒事的,姨父。等他再清泄一次,這寒毒就去了七八成,明天哪怕再發作,也是輕微的。”
姨父不安的搓手,滿眸焦慮。
果然,安檐清泄三次之後,腹痛緩緩止住。
他全身都汗溼了。
丫鬟幫他擦拭之後,更換了新的衣裳,安檐沉沉睡去了。
大家這纔回去了。
第二天,凌青菀一大清早起來,不等她母親和大哥、大嫂,就去看安檐。
昨天又下了一整天的雪,外頭更冷,處處白皚皚的,虯枝梢頭似段晶瑩的玉,枝頭微垂。
凌青菀穿着銀紅色的風氅,踩着木屐,腳步緩慢。
安檐在喝米粥。
“......昨晚特別痛。”他很認真和凌青菀說,“真是鬼門關走了一遭。那些太醫們,用藥的確保守,一點用也沒有。菀兒,你救了我一命!”
凌青菀笑了,道:“胡說,並不是要命的病,太醫用藥也不錯。你不過是多受幾日罪。十天半個月之後,還是能慢慢好轉的。”
安檐不由後背發寒。
他覺得自己再痛上十天半個月,這條命真的要交代了。
那種痛楚,只有他自己清楚。
他淡淡舒了口氣,拉住了凌青菀的手,慎重道:“你不要謙虛!菀兒,你救了我的命。這條命以後就是你的了。我願爲你赴湯蹈火!”
“別這樣說!”凌青菀神色一斂。
她很討厭這句話。
因爲王七郎跟她說過好幾次。
那時候,她非常感動,大概覺得是世上最動聽的情話了。如今想來。荒唐不堪,半個字都不願意想起。
安檐不知爲何,也說起這句話,說要把命給她。凌青菀聽到這話。下意識覺得他們的感情,會走上一條不歸路。最終跟她與王七郎的感情殊途同歸。
“......安郎,你對我甚好,我都知道。”凌青菀回神,見安檐好奇打量她。目光裡帶着幾分她不瞭解的探究,就解釋道,“我不喜歡這些輕浮的話。”
“知道我對你好。你是個有良心的。”安檐道。
他眉宇間,添了幾分柔情。
他不嚴肅的樣子。非常的俊朗溫暖。不像石庭那般精緻絕豔,也是五官分明、雙目炯炯,特別是有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笑起來竟有幾分憨厚。
就是因爲那點憨厚,看上去很可靠,雖然凌青菀知道,他精明過人,憨厚不過是她自己的錯覺。
兩人說着話,安檐一碗粥全涼了。
丫鬟換了新的米粥過來。
片刻後,安棟和姨母來了。
姨父已經上朝去了。
“還是菀兒最早。”安棟打趣凌青菀,“二哥才病了兩天,菀兒就瘦了一大圈,真是辛苦啦!”
安檐瞪安棟。
安棟笑嘻嘻的,往凌青菀跟前湊:“菀兒,我知道城裡有家酒樓,有新進的好酒,咱們去嚐嚐嗎?算是報答你這麼辛苦照顧我二哥。”
安檐眼眸一沉,眸光鋒利掃過安棟。
凌青菀道:“不去,三表兄自己去吧。”
安棟非要拉凌青菀去,還說凌青菀對他不好,就是想氣氣安檐。
姨母少不得拿手敲安棟的頭:“這麼大的人,如此胡鬧。”
安棟每每瞧見凌青菀和安檐親近,必然要搗亂,像個孩子似的。
安檐這邊沒事了,大家都放下心。
凌青城準備去祁州運糧,也因爲安檐生病而耽誤。見安檐病癒,凌青城打算即刻啓程。
“這一路不太平。”安檐對凌青城道,“我認識一個朋友,你去找他。他身邊有些好手,大約四五十人,都擅長駕車,武藝也好,皆自備兵刃,讓他們幫你。
你拿着我的名帖去,他不會收取你太貴的資費。饑荒剛過,已經入冬,路上更不太平,運糧要萬分謹慎。”
凌青城大喜,連連給安檐道謝:“多謝二哥。”
安檐比凌青城大,他是凌青城的哥哥,所以凌青城仍是把他當表兄,而不是妹夫。
安檐點點頭,拿了自己的名帖,又讓他的貼身護院陳觀進來:“你帶着凌少爺去,找葛老八。”
陳觀道是。
凌青菀也在身邊。
她一整天,都在安檐這裡。她說自己要觀察安檐的病情,姨母自然知曉他們的小心思,就沒有拆穿。
凌青菀索性把自己的針線帶過來,坐在安檐的裡屋炕上做起來。
安棟也在。
姨母不讓安檐出門,逼迫在他家修養,就讓安棟過來陪着安檐下棋。
安檐棋藝比安棟好,把安棟虐得遍體鱗傷。凌青菀坐在他們對面的炕上做針線,不時看着他們,又低下頭去。
半上午的時候,周又麟來了。
周又麟是安檐的摯友,故而他進來,小廝們沒有通稟,也沒有阻攔,直接讓他進了裡屋。
一進屋,他就瞧見了做針線的凌青菀。
周又麟表情怔怔的,使勁盯着凌青菀看,似乎想把凌青菀看個透。
他這個表情,有點失態。
安檐輕咳一聲,走過來把周又麟領出去,道:“你怎麼來了?”
“聽說你病了。我過來瞧瞧你......”周又麟和安檐在梢間說話,但是他的目光,不時往門簾處撇了撇,似乎想再看一眼凌青菀。
他原本是不太注意凌青菀的,畢竟是安檐的未婚妻。
但是,凌青菀既會盧九孃的醫術,又知道盧九孃的針線習慣。
最最讓安檐想不通的是。盧九孃親自馴養的狗。認凌青菀爲主人,甚至爲了凌青菀衝撞周又麟!
“難道,九娘沒死。有人將她移花接木,變成了凌家姑娘?”周又麟想了很久。
可這兩個人長得不一樣啊。
這個念頭雖然荒唐,卻時刻燒灼着他,令他日夜難安。
所以。這些天他有點躲着安檐。
他覺得自己僅有這樣的念頭,都侮辱了安檐。那是安檐的女人。他周又麟不應該有心思在她身上。
但是,他忍不住。
他想要親口問問凌青菀,爲什麼她有那麼多和盧九娘一樣的東西?
她是不是盧九娘?
他沒有想過,萬一真的是要怎麼辦。
“安檐。我想問你表妹一些事。”周又麟和安檐說話的時候,心不在焉的,最終他忍不住了。站起來對安檐道。
安檐濃眉輕蹙。
周又麟解釋道:“就幾個問題,你在場聽着。我不會僭越的。安檐,你知道哥哥不會令你難堪的......隔着簾幕問,也可以的......”
最好一句話,有點祈求的卑微。
安檐不忍心。
“你等等,我先去問問她。”安檐道。
周又麟頷首,神色忐忑焦慮。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偏偏一顆心半刻都難安。
安檐進了裡屋,先把安棟遣出去。
只剩下凌青菀和安檐,安檐簡單把周又麟的意思,和凌青菀說了。
凌青菀心裡咯噔了一下。
“你在場嗎?”凌青菀沉吟片刻,擡眸問安檐。
安檐心裡五味雜陳,他不知道凌青菀到底是什麼意思,希望他在場,還是不希望。
“你不想我在場?”安檐問她。
“怎麼會?”凌青菀道,“我希望你在。我和他不熟,你不在場,我會不自在。他曾經闖到我們家,凶神惡煞的,我有點害怕他。”
因爲那條黑狗。
安檐怔愣了下。
他也想去了那條狗:那天在長公主府,周又麟養了三年的狗,因爲周又麟推了下凌青菀,使勁撲向周又麟,忠心護住凌青菀。
周又麟說,那是盧玉的狗。
周又麟說,盧玉醫術特別好。
周又麟說,盧玉喜歡在衣裳上縫個五瓣梅花,每件繡品上都不例外。
周又麟還說......
“那我讓他進來。”安檐回神,看着凌青菀的臉,道。
他感覺凌青菀長得變了些。
凌青菀的肌膚,比從前更白了,白得清透,是塊上等的玉,細膩涼滑、又純淨清透。
安檐袖底的拳頭,輕輕攥了下。
他把周又麟請了進來。
周又麟進來,看了眼凌青菀,上次他們見面還是半年前。
凌青菀揚起臉,正視周又麟。
她這麼一揚臉,周又麟覺得格外熟悉。明明眉眼絲毫不同,但是她的神態、眼神,甚至膚色,像極了盧玉。
周又麟心頭大震。
他失措看着她:“九娘......”
凌青菀卻是很鎮定,給他見禮。
安檐輕輕咳了聲。
周又麟回神,不敢再看凌青菀,怕自己再次出現幻覺。
“......九孃的狗和貓,爲什麼認你爲主?”周又麟問凌青菀。
“我不知道啊。”凌青菀說得簡單,但是語氣認真,沒有半分敷衍。
周又麟和安檐聽了,都會覺得她是真的不知道。
“那麼,你的醫術呢,得過九孃的指點嗎?”周又麟又問她。
“是啊,很小的時候。”凌青菀回答。
周又麟很想深問,卻是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話。
半晌,他才把最後一個問題,問了出來:“你爲什麼用九孃的針線習慣?你知道九娘喜歡繡個五瓣梅花嗎?”
這話,問得凌青菀愣了下。
她的鎮定,終於有點撐不住了。
周又麟知道她的習慣,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