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看自己,上上下下,除了內衣,再沒一樣是自己的……看看他,他也是一樣的。
如同穿越了時間隧道,曾經,他們這麼一副完全不像是自己的打扮,卻都呈現過最表裡如一的自己。過了這麼久,眼下的他們,卻想要展示給對方看的,最表裡不一的自己……發不知道什麼時候散了。找不到皮筋兒,她胡亂的抿了一下鬢邊的碎髮。頭髮自始至終都溼乎乎的,沒有平日裡那靈動秀美的樣子了。
“走吧。”她說。沒什麼好收拾的。隨身帶過來的,大概有一樣東西是手機,也早不知道丟在了哪兒。她並不在意。
低着頭,她從他身邊走過時,被他拉了一下。
“等等。”他說。
她站下。草珠簾晃動着,蹭着她的胳膊、小腿。
他歪着頭,看了她一會兒,擡手將她有些溼乎乎的頭髮抄在手裡,細心的將一縷一縷的散發都收在大手中。他手裡倒不知什麼時候多了根皮筋兒,擺弄着她的頭髮,替她將頭髮綁成一個馬尾辮。動作很笨拙。這是他做不慣的。就像他笨拙的做那一碗疙瘩湯……他左右看了看,黑乎乎的,看不太清楚究竟怎麼樣,也靠着感覺,替她分了劉海。
屹湘站着,直到他將手抄進口袋裡,直到草珠簾子都停止了擺動,她都沒有動。
是他先轉身離開。
旺財從門檻裡跳出來,跟上去。
她站在原地望着這一人一狗,撐着一把巨大的傘的董亞寧,將半邊傘分給他的狗……頭皮真緊。他總是下手沒數兒,弄的她很疼。她就會抱怨,也許抓散了頭髮逼着他重新梳,結果,當然絕大多數時候,也仍然是慘不忍睹的……她甩了甩頭。
就讓它疼吧……
董亞寧聽到背後有密集的雨點落在傘布上的聲響,知道屹湘追了上來。他低頭看看款步移動緊隨身邊的旺財,並沒有回頭。但是他知道她在。
雨夜泥濘,這段路並不好走。
董大叔將應急燈照亮了前方,他們亦步亦趨緊隨其後,直到上船、直到船起航,沒有人說話。
他們不約而同的選擇瞭望着這剛剛經歷了風暴的海,從不同的方向。
夜色中,曾經洶涌澎湃的海面添了些許平靜,遠處有汽笛聲,是航船在試探,此起彼伏。
雨在船行至中途的時候停了。風吹着甲板上殘留的雨水,在夜航的燈光下,留下斑駁的印記。
屹湘看看坐在她對面的董亞寧。
他閉着眼睛,一手緩緩的撫摸着旺財的後背,一手放在膝上。旺財也許是暈船,看上去無精打采的——他倒恰恰相反,比起在海島上他那有些萎靡頹廢的模樣,這會兒竟格外的有精神。
馬達聲隆隆作響,震的人鼓膜發疼。
遠遠的看到碼頭,照明燈將碼頭內泊着的船照亮,隱隱約約的,能看到碼頭上的人影,三三兩兩站在一處,大約是聽到馬達聲,回過頭來看向這邊……屹湘藏在褲袋裡的手握緊。
董亞寧在這個時候忽然睜開了眼。片刻,他從身邊拿起那拇指粗細的皮繩,扣在了旺財的揹帶上,摸摸它的頭。
船速慢下來,進入碼頭,靠近泊位,終於停穩。馬達聲戛然而止,鼓膜還在嗡嗡作響。
屹湘伸過手去,對着董亞寧。
他站起來,沒有理會她的手,而是將她輕輕的擁進懷裡來。
船慢悠悠的隨着海水的韻律輕晃着,搖籃似的……
“保重。”董亞寧在屹湘的發頂輕吻。
她點頭。鼻尖蹭着他的胸口,不再看他,轉身出艙。
船艙門打開的一瞬,海面上微涼的風衝進來,她略站了站,看着碼頭上那些人。標杆一樣,矗立不動,卻無時不有一種肅殺之氣。涼風吹在面上,她冷靜的抑制住想要立即轉身回去的衝動,立即的邁步出去。
董大叔站在甲板上收着繩索,她經過他身邊,微笑着說:“謝謝您。”沒有停留,踩着那塊輕巧卻穩妥的木板,她上了岸。
“郗小姐?”看起來是專門在等着她的幾個人,站在最靠近這艘船的位置,待她站穩,其中一個幹練的男子微笑着問她。
屹湘打量了他一下,點頭說:“我是。”這人神情中的敦厚,讓他迥異其他。
“您好,我是陳北。佟先生讓我在這兒等您,送您去機場。”陳北說。面前的郗屹湘,大名鼎鼎的她,一身棉衫短褲,穿着拖鞋,頭髮也亂七八糟的。但奇怪的是,當她面容整肅,略帶微笑,所有的狼狽都轉瞬消失。
“謝謝。”屹湘說。
“葉先生讓我轉告您,請您先走,他會在機場跟您會合。”陳北又說。
“好。”屹湘再點頭。
“車子在等了。請。”陳北請屹湘走在前面,自己隨後。
身後的隨員提醒了一句,陳北迴頭看了看碼頭上其他人,還有剛剛靠岸的那艘船——靜止了似的,並沒有見董亞寧出艙——他擺手,加快腳步,跟上前面郗屹湘越走越快的步子,身後傳來狗叫聲,郗屹湘的腳步就更快了,隨着海風傳過來的狗叫聲追身似的,明明他們越走越遠,叫聲卻越來越響……
旺財在發現外面那些衣着整齊的便衣的時候,彷彿嗅到了危險的味道,它突然的從船艙裡撲出來,瘋狂的叫起來。
原本就有些發紅的眼睛,在狂叫中紅的嚇人。
董亞寧扯着旺財背上的皮繩,在它駭人的叫聲中,從容的站定。
“噓。”他發令。
旺財又大叫了兩聲,纔不情願的收聲,但仍保持着隨時可攻擊的姿勢。
董亞寧看看它。這傢伙的氣力全使出來,可不是他能控制的了的,只是還好它還聽話。
他往岸上看看,遠處有一個高高的人影,在接近這裡的時候,被人攔住了,不知道他說了什麼,他們讓他過來了……他笑了,待到那高高的人影踏上甲板,他說:“救星。”
葉崇磬瞪了他一眼,彎身對着旺財搖了搖頭,說:“叫那麼大聲兒,攢了一年的指標今天都用光了。”他說着,摸摸旺財的頭。旺財罕見的並不配合跟他互動,梗着脖子,歪着頭看向他身後,攻擊的姿勢更明顯了。葉崇磬將手裡的東西交給董亞寧,“我原來指望能安安穩穩的帶走它呢。”
董亞寧把皮繩遞給葉崇磬,笑笑。
他背轉身,將那塑封的針管取出來,處理了下針管中的氣體,回身蹲下來,點着旺財的大鼻子,那鼻尖兒溼溼的。他看了它一會兒,說:“等下乖乖的跟葉伯伯走,聽到沒?”他說着把針頭刺進旺財身上,迅速的推進。旺財乖乖的被他打了這一針,茫然的看着他。董亞寧捧着旺財的大頭,它熱乎乎的大舌頭突然對着他臉上舔了好幾下,呱唧呱唧的,他臉上頓時滿是口水。
董亞寧大笑起來,一邊抹着臉,一邊揉着旺財的頭罵它“狗東西”……然後,他看着它,慢慢的倒下去……藥效十分的強勁,整個過程十分的短暫,旺財在閉上眼睛之前,仍然是盯着他的,似乎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董亞寧緩緩的摸着旺財的毛,站起來。
“交給你了。”他微笑着對葉崇磬說。
轉身下船,他擡手跟等在前面的便衣們打了個招呼。
葉崇磬重重的拍了一下他的背。
這一下疼的他眼前發黑,差點身子一斜要栽進海里去。還好他夠鎮定,笑嘻嘻的,穩穩的邁過去。
“毛政委,又見面了。”董亞寧站下,撓了撓頭頂。站在他面前的這些人裡,他能馬上認出來的,就只有毛曉琨了。毛曉琨扶了下金絲眼鏡。蒙了一層水霧的鏡片後的眼睛,露出清冷而銳利的光。這回倒是他先伸出手來,要跟董亞寧握手。董亞寧雖有點兒意外,倒也安之若素,微笑着說:“給您添麻煩了,這麼大老遠還親自來。讓這邊人把我辦了就行了嘛。”
毛曉琨攤了下手,半真半假的說:“我也不想這樣。誰讓上頭重視你。”
董亞寧說:“懂。該怎麼着怎麼着。”
毛曉琨鬆開手,看了董亞寧雙手一併,只說:“我讓人開車過來。”他對身邊的同事眼神示意。那位便衣馬上轉身走開兩步,打電話去了。
車子開進碼頭之前,沒有人離開,也沒有人說話。
董亞寧上了車,毛曉琨坐在他身邊。
一排車子徐徐的開出碼頭。
“有煙嗎?”董亞寧在毛曉琨遞給他一瓶礦泉水的時候,問道。他白皙的面頰上,已經沒有了剛剛上車前的好顏色,代之以密密的汗。棉T恤的圓領,已經被浸溼了。車子裡空調風很涼了,他汗出如漿。握住礦泉水瓶的手在抖。
毛曉琨發覺不對,忙問:“你怎麼了?”
他微笑着,說:“沒什麼。煙癮犯了。”
他不想說。不想說身體裡那奇怪的東西,長在了哪兒、又擴到了哪兒,沒有那力氣。縱有力氣也不想對不相干的人解釋。
疼,就忍。直到忍不住爲止。
他看着窗外,夜色中,海、岸、海中島、岸上家,都在迅速向後退去,離他,是越來越遠了……
……
屹湘坐在機艙裡,望着舷窗外的機場。
已近午夜,起起落落的飛機架次間隔開始拉長。而每一架起飛的飛機,發出的各種噪音,都帶給她的心臟巨大的衝擊。
空乘過來問過她兩次。第一次問她要不要換衣服,說有給她準備好的衣服,她說不用,我穿這樣就好。她並不覺得自己這副打扮有什麼不妥,也許在這豪華私人飛機的機艙裡,滿身的海味太不匹配。第二次問她需要點兒什麼喝的或者吃的。她也說不用,我不渴也不餓。兩次她都省略了“謝謝”,最後一次還加了一句:“讓我自己呆一會兒,拜託。”
她不知道自己看上去憔悴而虛弱,臉色緋紅,嘴脣發紫。也不知道別人隔了老遠就能看出來她情緒不穩定,身上的溫度很高,應該是在發燒的。她只知道自己需要這麼一段時間,離開她剛剛的經歷……她轉了下座椅,正對着舷窗。
一架正在徐徐駛出停機位,往跑道方向駛去。在接近跑道起點處,卻又停住,已經停了有好一會兒。
她聽到有人在說話,遠而模糊,沒有腳步聲,卻有一股雨氣近了。
外面又下起了雨,機艙裡充斥着細細密密的雨聲。
隔着桌子的另一邊,葉崇磬坐下來。
屹湘仍盯着舷窗,看到那架飛機仍沒有起飛的跡象,她轉了下臉。
葉崇磬點了點頭。
葉崇磬身邊是安靜的有些呆滯的旺財。
“還有多久,你知道嗎?”她終究是問出來。指尖開始麻痹,通往心臟的位置,一路麻痹下去。
長久的沉默。
跑道邊出現了一輛呼嘯而至的救護車,她看到,那一閃一閃的藍幽幽的光,讓麻痹感在加重。
“相信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他可能缺少很多東西,但絕不缺少勇氣。”葉崇磬說。
屹湘將遮陽板拉下來,外面的風雨交加被遮住了。
她不想看到救護車,不想看到那樣的場景。
葉崇磬解開了旺財的繩索。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讓人幫忙把它送上來。它卻軟塌塌地趴在地毯上。他餵給它水。等下在起飛前還要把它送進籠子裡固定住。
屹湘離開了她的座位,坐到旺財的身旁。
她摸着旺財的頭,低頭,蹭了它一下。
它柔軟的毛掃到她的眼睛,她立即眨眼,眨的淚水涌出來。她急忙擦掉。
葉崇磬看着她,明明哽咽,卻微笑着問他:“我們什麼時候能走?我得趕上明天早上的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