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朱邸屏藩的風雷 (七)

“阿姨。”董亞寧走到郗廣舒面前站定了,恭敬而輕緩的叫道。目不斜視的,只看着這位他從來尊敬的長輩,他心目中斯文的鐵娘子。“我能跟湘湘單獨說幾句話嘛?”

郗廣舒看了眼女兒。屹湘臉色鐵青。不知道是凍的,還是看到亞寧惱的,總之臉色比剛剛更加的難看。她將傘從屹湘手裡拿過來,對屹湘說:“我在車上等你。”

“謝謝阿姨。”董亞寧側身,在高秘書過來之前,替郗廣舒開了車門。郗廣舒道謝,在上車前,近距離的看着董亞寧。亞寧臉上掛着淺淺的微笑,見郗廣舒打量自己,先說:“我知道這不是說話的地兒、也不是說話的好時機。不過阿姨,我實在沒有更合適的地點和時間,能見到湘湘。您放心,我有分寸。”

郗廣舒上了車。

董亞寧一回身,就看到屹湘那對黑沉沉的眼。她全身上下都溼了。一身的黑色衫褲,本來就顯得人特別瘦削嬌小,這下更有些形銷骨立。他對身後的李晉揮揮手,一把抽過屹湘手裡的傘,跟她並立在傘下。

“東西收到了?”他問。站在她面前,涼涼的空氣過堂風似的在兩人間流動。他聞到她身上的味道,溼潤的、自然的、細密的雨後樹葉似的。

雨滴打在傘頂,嘭嘭作響茆。

屹湘注視了他片刻,看向旁邊,說:“收到。但是董亞寧,別做無用功。”

“櫻桃呢,多多喜不喜歡?”他自顧自的問。

屹湘咬牙。

多多喜不喜歡……粉紅色肉粒似的小腳丫踩着紅瑩瑩的櫻桃亂舞,就像踩在人心上似的,無時無刻不是讓人想起來便是心頭亂顫。

“我說了,不行。”她避開他的問題。

“我想見他。”他說蚊。

屹湘轉身便要走,他伸手攔了她一下,說:“我想着他就在那裡,可是不能見他,難受的抓心撓肝。湘湘,我現在沒什麼耐心,你別逼我動了搶。”

“你敢。”屹湘推開他的手。

頭頂的傘晃動,雨水亂舞。濺了兩人一臉。誰也沒顧上擦,誰也沒在乎。

“我敢。而且我乾的出來。”董亞寧說,“我現在在等你。”

屹湘盯着他冷靜的若積水寒潭的眼,忽然間背後像感覺到了什麼,她側了下身——遠處高高的臺階上,從蒼松翠柏間,像是飄出了一片黑雲。黑雲壓的她心頓時更爲沉重。

董亞寧隨着她的目光也側了下身,明白她的心情。

兩人的目光交錯了一下。至少在這會兒,屹湘知道董亞寧肯定明白她的擔心。縱使她能夠相信董亞寧,也不會相信那些人。何況她連董亞寧,都不希望他接近Allen。

她輕聲的說:“暫時,別打擾他的生活了。”

董亞寧皺眉。

“就像你說的,現在不是天圓地方的年代,我們在哪兒生活,你和他們都有本事挖地三尺,把我們挖出來。可是你想想清楚,到底什麼樣的生活纔是對多多好。”她說完,低頭便走。

“你等等。”董亞寧望着拾階而下的家人——幾個人擡着外祖父的輪椅,他們行動緩慢。在他們過來之前,他還有時間,跟她多說幾句話。

屹湘手已經扶在了車門把手上,還是站住了。

“我並沒說立刻就要認他。”他說。

實在是難以忍受只是遠遠的看着。

哪怕只是隔着一條街,也是咫尺天涯。

“你能保證,事情不會失控?”屹湘背對着他,從車窗中看着他的半個背影——被雨傘遮去了面孔頸項的變形了的背影,此刻和他的語氣一樣,淡而冷,卻有着說不出的悲傷和酸楚。她拉開車門,說:“你保證不了的。而且,我也不相信他們。讓他回來,只是因爲我父親病重。我不能讓多多有和我相同的遺憾。我希望這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如果你放過這個機會,我會感謝你的。”

“只是因爲你父親病重?”董亞寧問。

屹湘推了下車門,說:“只是因爲這個。”

董亞寧動都不動,說:“那好。”

“你什麼意思?”屹湘問。已經滿是疲色的臉上,雙眼中頓時射出銳利的光,寒意逼人。

董亞寧轉了下手中的傘,說:“湘湘,再怎樣,多多不該成爲棋子。”

“他不是棋子。”屹湘轉過身,冷漠的看着如陰雲襲來的那些人。董亞寧的話讓她撕心裂肺的疼了下。她有種想要爆發的衝動。心裡明白她不該這麼動氣,可董亞寧對着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她卻知道自己仍然會覺得疼。她轉頭看着他,說:“他怎麼會是棋子?董亞寧,在他還沒有來到世上的時候,就已經被判了死刑——誰會在乎他?”

“你能不能不這麼說話,湘湘?你明白,現在,至少我在乎。我在乎就夠了。”他說。

“不夠。”她直接的說。

“不夠,是因爲你覺得,我們都仍然是自身難保的棋子吧?”他問。

屹湘深吸了口氣。

她的嗓音因爲剛剛痛哭過而沙啞,一股疲弱和無力感迅速的抓住了她。她不願意親口承認,但心裡卻不能不承認,董亞寧說的,是對的。正是因爲如此,她不能重蹈覆轍。

隔着水霧,這麼近距離的對視着,總有種心知肚明的蒼涼,跨也跨不過去。

屹湘說:“記住了,現在,任何人傷害到多多,我都不會原諒。我會用生命去保護他的。”

“那你也記住了。不止是你會用生命去保護他。”董亞寧始終沒有擡高聲浪,甚至表情都沒有什麼變化。情緒似乎深的似海,讓人觸不到、摸不清,但說出來的話,無比堅定。“我說了要他,就絕不是句空話。對你,也是一樣。”

屹湘沒有說再見,開車門上車了。

董亞寧聽着引擎在雨中那含混的輕微聲響,轉身。

隔着深色的車窗玻璃,他當然是看不到裡面的人;而車裡的人,一定是能看到他的,只要此刻是在看。

他默默的站着,身姿挺拔直立,自有那麼一股子傲然和倔強。

車子開走了,他仍然沒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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