屹湘無意中一轉頭,就看見汪瓷生默然含笑的望着自己。她擡手觸了下鼻尖.
汪瓷生笑了,說:“這樣聽你們聊聊很好。”
“不嫌我們悶啊?”Laura說着,看下時間。
“怎麼會。”汪瓷生笑着說。
屹湘低聲說:“已經這麼晚了……”她看看她們,“我已經吃好了。”
“只顧說話了,你根本沒吃多少東西嘛。”汪瓷生笑道。
Laura笑起來,說:“我們大姐就這脾氣,最看不得人節食。說句玩笑話,你若能把一桌子菜吃的點滴不剩,她就能放心把公司交給你。”
屹湘被Laura逗笑,說:“早知道,我真應該再多吃些。夫人,我就是人們說的‘大胃王’。”
她稱呼汪瓷生爲“夫人”,是看着她左手無名指上的那枚金指環,也是記得,上次見面,Laura對她身邊的人,就是這麼稱呼的。雖然汪瓷生一開始,就讓她叫自己Anna。屹湘還是叫不出口。
汪瓷生聽她這麼稱呼自己,心裡倒有些異樣。見屹湘笑意盈盈的,下巴上的痣在一小片擦傷裡,那位置有些紅腫,但不損她笑容之動人……她微笑,說:“那隻好等下次,讓我見識見識——或者等你回美國去,來舍下一坐。”她說着,拍了拍屹湘擱在桌上的手。
她的手很溫暖。
屹湘微笑。
汪瓷生的手並沒有立即挪開,所以那溫暖也便多停了一會兒。而這隻手實在是好看……屹湘不禁多看了一眼,汪瓷生髮現,便笑着擡了擡自己的手,說:“曾經一度,靠這雙手拍攝廣告養活自己。”
坐在對面的Laura和Josephina幾乎同時的叫了聲“大姐”。汪瓷生笑着,輕輕一聳肩膀,漂亮的手合在一處,說:“誰不是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和家人呢?”
屹湘聽着她用“養活”這個詞,莫名的有些心酸起來。她掩飾了一下。
汪瓷生不料自己閒閒的一兩句話,惹的這個孩子露出了纖細而敏感的一面。心裡倒真的有些感動。想着剛剛大妹開的玩笑,她暢快的笑了,說:“真是個實心眼兒的孩子。”她說着摸了摸屹湘的髮腳。語氣裡,有一絲異乎尋常的寵愛。
Laura跟Josephina的目光卻都在姐姐跟屹湘身上左右搖擺……Laura隨後輕咳了一下,待要說該走了,就只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這一陣腳步聲匆促細碎,帶着風似的,屹湘也詫異的轉頭。
待她看清楚站在她旁邊的是陳太時,愣了一下才叫道:“阿姨?”
其他三位正莫名其妙的看着憑空多出來的這位有些年紀的婦人,聽她這麼一招呼,Laura先問:“是你的朋友?”她打量着眼前這位。
屹湘說:“是……”
屹湘立刻發現陳太不對勁。是眼神。黑而冷的眸子,是越過她,盯住她身後的——汪瓷生?屹湘轉了下臉,果然汪瓷生與陳太四目相對。她頓時覺得不安,忙問:“阿姨?您怎麼來了?出什麼事了?”
“汪瓷生?”陳太沒有回答屹湘,她只盯着汪瓷生,問。她手裡挽着的皮包棱角分明。那包底的金屬尖角,閃閃的,與她眼睛裡的寒光一般溫度。因此看上去並不像是昂貴的裝飾物,倒像是冷武器。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屹湘更覺得事情不對。但究竟不對在哪兒,她一時判斷不明。
“我是。”汪瓷生見陳太動問,從容應答,“請問您是?”
“你不認得我。”陳太說。
“的確。”汪瓷生點頭。
“我來,就是想問你一句話。”陳太盯着汪瓷生。汪瓷生再點頭。
“你到底什麼人?”Josephina卻沉不住氣,忽然插口問道。
汪瓷生擺了下手製止小妹,溫和的說:“您請問。”
“你怎麼還能活的這麼心安理得?”陳太問。
汪瓷生那黑而柔亮的眉,一揚。
“你說什麼呢!”Josephina呼的站起來。臉對着臉,她跟陳太的身高不相上下。渾身上下充滿着怒氣,就像只要發怒的母獅。只是陳太也不遑相讓。
屹湘幾乎是立刻的也站起來,她不明就裡的,一時不知該怎麼做。只見着陳太與Josephina劍拔弩張,汪瓷生與Laura鎮定自如——這些素日在她看來都是極有氣度極從容的人,卻恰恰是讓她手心冒汗的。
“筠生!”汪瓷生聲音雖輕,卻讓Josephina暫時穩住了,但身上那兇狠氣息並未褪去。
“阿姨!”屹湘站在陳太身邊。陳太看了她一眼,往旁邊推搡了她一下,手上的力氣很大,屹湘本來心裡就有點兒發慌,被這一推腳下不穩,人就往後退了一步。
汪瓷生眼疾手快,擡手託了屹湘的腰。她仍是平靜的對着陳太,並沒有出聲。
兩人旁若無人的,一個眼神怨毒,一個眼神冷靜,像角力似的,對峙。
屹湘被汪瓷生那有力的手托住穩住身形後,也顧不得什麼,一下子握住了陳太的手臂,“阿姨,有話慢慢講。”
陳太甩開她的手,指着汪瓷生。
“汪瓷生!AnnaWong,AnnaWong,就是你!”陳太咬牙切齒的,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你害人妻離子散、你害人家破人亡……你這個妖精!”她在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拿着手裡的包,對準了汪瓷生便打過來。
屹湘似是料準了她會這樣,她再次拉住她,“阿姨!”她叫着,反而引起陳太更大的怒火。
陳太一邊破口大罵,一邊揮着她的包。用力的不是打在了屹湘身上、便是揮到了餐桌上。桌上的餐具不斷的被拂到地上去……帶着金屬扣和邊角的皮包打在身上很疼,屹湘忍着,又要護着陳太、又不想讓陳太真打着汪瓷生姐妹,慌亂間就聽見Laura叫保安,頓時急出了一身汗,“Laura別!金阿姨……你這是怎麼了……”她也不敢十分的用力,還怕不小心傷着陳太.
陳太一身的力氣都爆出來,根本不管屹湘,屹湘慌亂間便被陳太推着翻滾在地上,汪瓷生看到,急忙推開擋在自己身前的Josephina,過來拉屹湘——Laura和Josephina立刻阻止姐姐。
“大姐!”Josephina臉色鐵青,就看姐姐一把撈到屹湘揮着的手,陳太手裡的包便砸到了姐姐背上——Josephina火冒三丈的衝一把扭住了陳太的手臂。“你是不是瘋了?你是不是以爲我不敢打你?”
“筠生!”汪瓷生被打到,只覺得背上一陣疼。“屹湘你沒事吧?”
“沒事。”屹湘倉促的說着。
Laura立即過來將姐姐攙住,順手的將屹湘也拉了一把。汪瓷生倒鬆了妹妹的手,也來扶屹湘。屹湘身上的衣服被撕扯的凌亂,她狼狽的胡亂攏着衣襟領口,汪瓷生只覺得眼前瑩光一耀,下意識的就伸手過去,差一點就抓住屹湘的襟口,這一來把屹湘嚇了一跳。
她吃驚的看着汪瓷生,手按在領口上。
“大姐!”Laura頓覺家姐失態,她忙叫道。此時那瑩光消失,汪瓷生一省。
屹湘後退,聽到凌亂的腳步聲近了,知道餐廳的保安已經到了。果然Josephina也後退,冷冷的、喘着粗氣站穩。
屹湘心裡又發急,她回身扯住同樣喘着粗氣、髮髻散亂而臉色蒼白的陳太。
陳太看着屹湘的模樣,顫着聲音說:“屹湘,你好好兒的女孩子,爲什麼跟這樣的妖精攪和在一處……”
屹湘的身子倚着陳太,就覺得自己在跟她一起抖。
她緊箍着陳太,不住的說:“阿姨……有話好好說……”明知道這大概是不管用的,在這一團混亂、人人激動之中,她倒是漸漸的鎮定了。
陳太轉了下臉,對着屹湘,說:“你閃開吧,這事兒和你沒關係。我拼了今天進警局,也要把這口惡氣出了!”她聲音尖利,但情緒顯然已沒有剛剛混亂。
屹湘還是被她的表情駭住。果斷的,她轉身將陳太攔在了身後。她揹着手,扣着陳太的手腕,看着靜默的汪氏三姐妹。
陳太在她背後喘着粗氣,像受傷的動物似的,咻咻的。屹湘心裡一陣亂顫。她本能的想要保護陳太。儘管陳太是發動攻擊的那一個……她知道自己眼下是倒向了陳太。
汪氏三姐妹也都在看着她。
汪瓷生更是直直的瞅着她,好一會兒,她纔看着陳太,聽到Josephina不滿的催促保安,她說:“不必。既然是屹湘的朋友……這位太太,我並不記得跟您有什麼往來,以至於您要這樣不顧體面……”
“體面?不記得?汪瓷生,你健忘。你忘了自己多少墊腳石?”陳太冷冰冰的說,“還是,你這樣的女人,根本就沒有良心和記性?你忘了爲你傾家蕩產的那些男人了?你忘了因爲你介入婚姻以淚洗面最後發瘋的女人了?你是忘了,還是根本就不敢承認你就是這樣一種爛污貨*?!”
“你住口!”Josephina被陳太激的暴跳如雷,她兩步跨過來,擡掌對準了屹湘身後的陳太,陳太毫不躲閃,將屹湘一撥,一下擋住了Josephina揮過來的手掌。這對撞就在屹湘耳邊,肌肉相撞的那種清脆聲音,聽起來讓她心驚。她聽着陳太冷冷的說:“你這算什麼?作爲她的親妹妹,你難道不了解她是什麼人?”
Josephina一把揪住陳太的衣襟,陰狠的說:“不准你侮辱我姐姐。她是世上最好的女人。你再說一句,我……”
“Jose!”Laura叫着妹妹,一把將她扯了回來。目光冷靜中帶着兇狠,瞪着Josephina,“大姐在這兒,你這是幹什麼?”
Josephina甩開Laura的手,她指着陳太。她本來就瘦極了的手,雞爪子一樣,腕子上的珠子滾到手肘處,零散碎亂。
屹湘聽陳太譏諷的冷笑,咬了牙關。
“汪瓷生,你還記得這些爛賬裡,有一個冤魂,叫金素蘭?”陳太說到“金素蘭”三個字,咬牙切齒中帶了顫音。
屹湘看向汪瓷生。
汪瓷生眼睛裡,寒光一閃。
屹湘幾乎打了個冷戰。
“二十年前,你勾、引她的丈夫、使他拋棄妻子、又騙光他的財產、害他孤苦離世,讓他的孤兒寡婦悲苦度日……你呢,你卻搖身一變,一變再變,變到今日,享受榮華富貴!”陳太到此時,已經越來越冷靜,“汪瓷生,若不是在這裡遇到你,這一輩子我也不會去找你。偏偏冤家路窄,我既然知道了你近在咫尺,不能不來會會你。我倒要看看,像你這種壞事做盡的女人,還能心安理得到幾時!”
汪瓷生始終平靜的臉上,到此刻,終於有些鬆動,她的睫毛微顫,但不是看着陳太,而是看着屹湘。
屹湘微微的轉了下臉。汪瓷生的注視,令她覺得些許難堪。這感覺難受極了。
汪瓷生垂在身側的手,攥了起來。片刻,她微笑,說:“我竟忘了……二十年了,太久了。”她說的淡淡的。
“你……”陳太看到她臉上那涼薄的微笑,喉頭像被什麼噎住了,擡手按了胸口,臉色鐵青。
屹湘連忙扶住了她,見她面色難看之極,強制的將她按在了旁邊的椅子上。
汪瓷生在這片刻的寧靜中,已經轉身取了自己的手袋,對着陳太,說:“這些往事……陶生,”她頭都沒有回的,吩咐妹妹,說:“留張片子給這位太太。”
她的目光清水一般,望着陳太,說:“我歡迎你隨時登門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