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之內波光黯淡。
一葉扁舟在其中依靠慣性滑行。
道道漣漪自船尾不斷散開。
又很快便完全消失不見。
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咔嚓!
咔嚓咔嚓!
小船停下的原因,是由於划槳的人停了下來。
他此時正在吃飯,或者換一個更加準確的說法,是在專心致志地進食。
一手拎着一個時空監察者,正在將牠們緩緩嚼吃嚥下。
千手渾身顫抖,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恐怖的景象。
它身爲流浪外魔,比此時更加血腥慘烈的場面自是經歷過不知凡幾,但即便是將那些全部疊加起來,或許也抵不過眼前所見之萬一。
千手知道衛船長很強,卻從未想到竟然能強到這種程度。
畢竟出現在舟上的是監察者。
甚至不是一個,而是成雙成對的兩個。
對於它這樣的生靈來說,絕對是天敵一般的可怕存在。
只要被其逮到,便絕無倖免之理。
但是,兩個監察者卻變成了獵物。
剛剛被新任船長捕捉,直接就這樣一口口吃了下去。
如此奇詭恐怖之景象,就像是有一隻堅硬冰冷的大手,一點點用力攥緊了它的心臟。
監察者是可以被殺死的。
千手很早以前便知道這件事情。
畢竟這是被記錄在禁忌之中的內容,它作爲消息還算靈通的外魔,自然會對此有較深的瞭解。
當然監察者能被殺死並不是重點。
真正讓千手感到驚懼不安的,還在於監察者死後會發生的事情。
截斷時空長河一戰,那麼多大神通者被一網打盡,便與不止一個監察者被反向鎮殺有着直接聯繫。
所以說,當上面的兩位監察者死去之後,他們所在的這艘小船,或許就會成爲下一次抽取長河的目標,被彼岸之門降下聖光予以最終懲罰。
那是比監察者降臨更可怕的情況,即便是那些站在巔峰的大神通者也無法抵擋。
時間一點點過去。
千手雖然想要移開目光,但直到最後卻都沒有做到。
它從頭到尾都在向上仰望,心中甚至不時發出熾烈灼熱的念想,希冀着船上那位能夠丟下來一小塊,讓它也能趁機分一杯羹,品嚐一下監察者究竟是什麼味道。
至於後續會不會引來審判之光的懲罰,反正事情已經被船長做到了這個份兒上,它若是沒有跟上將來豈不是會死得非常冤枉?
衛韜低頭俯瞰,視線越過船舷,看向小心翼翼靠近過來的醜球。
“千手,你是不是又有了什麼發現?”
他嚥下口中營養豐富的食物,再開口時頗有些感慨嘆息,“不得不說,你那隻眼睛的獨特感知能力很不錯,竟然能隔着如此遙遠的距離,發現連我都未能察覺到的東西。”
“回船長大人的話,屬下確實有了一些發現,和周圍忽然變得晦澀黯淡的長河波光有關。”
千手慢慢說着,終究還是不敢流露出對於監察者殘骸的渴望。
甚至都沒有朝着船上看上一眼。
但就在下一刻,忽然啪嗒一聲輕響。
似乎有什麼東西落在了觸鬚之上。
這東西黏糊糊的,似乎是一滴液體。
而且是散發着極度恐怖氣息的液體。
內裡充斥着令它爲之顫慄的寂滅之力,甚至剛剛落在身上,便開始以越來越快的速度侵蝕腐爛它的身體。
咔嚓!!!
千手亡魂大冒,當即截斷那根已經不成樣子的觸鬚,任由其朝着船下空間墜落。
但就在下一刻,它卻是驚恐發現,那滴液體竟然猶如跗骨之蛆,即便是斷尾求生都無法將之祛除。
就在此時,衛韜的聲音緩緩響起,彷彿帶着某種魔力,頓時讓它平靜下來,“剛纔看你充滿食慾的眼神,我還以爲你對監察者的血肉有什麼想法,不過看來事實並非如此。”
說到此處,他又是一聲悠悠嘆息,“我給了你機會,結果你不中用啊。”
唰.
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千手陡然感覺身上一陣輕鬆,再也沒有剛纔那種被侵蝕腐化,就連真靈神魂都要離體而出的恐懼。
衛韜緩緩伸手,注視着指尖一滴來回滾動的鮮血,然後送入口中吸吮乾淨。
做完這一切,他滿足地呼出一口濁氣,“說說吧,你剛纔又發現了什麼?”
千手獨目中露出恐懼神色,“船長大人,我們不能再往前了,因爲屬下觀察周圍波光,忽然發現我們似乎來到了那道被稱之爲禁地的斷崖近前。”
“那道斷崖?”
衛韜微微皺眉,“你的意思是,當初抽取截斷長河一戰,所造成的那條斷崖?”
“但是,那一戰發生在久遠的過去,時空長河已然收束歸一,我們竟然還能將船劃到這裡?”
“屬下也不知道究竟是何原因,或許和那位女船長有所聯繫。”
千手思索着慢慢說道,“之前屬下曾經聽聞,這道斷崖下方有着極大恐怖,非但被吾等外魔視爲不到萬不得已便絕對不能靠近的禁地,就連那些在時空長河巡視的監察者,幾乎也從不降臨此地。”
“哦?”
“倒是很值得深思的信息。”
衛韜輕輕呼出一口濁氣,目視前方變得愈發晦澀黯淡的波光,沉默許久纔開口說道,“我大致明白了你的意思,這麼說在這道斷崖形成後,曾經有外魔爲了應對監察者的捕捉,選擇進入其中消災避劫?”
“船長大人明見。”
千手停頓一下,獨眼內再次閃過恐懼神色,“只是進入其中的修行者不少,卻幾乎沒有幾個能活着出來,即便是最終從中脫身而出的,也變成了沒有任何神智的瘋子,最後的結局不是自滅而亡,便是被監察者降臨捕捉,終究沒能繼續存活下去。”
衛韜默默聽着,忽然笑了起來,“但即便如此,在被監察者注視標記後,還是有修行者選擇進入斷崖之下,去賭那微不足道的一線生機。”
“船長大人說的不錯,畢竟能晚一點死亡,便多出了一些時間尋找生路,這對於已經逃無可逃、避無可避的外魔而言,自然是不需要經過太多考慮的事情。”
衛韜點點頭,緊接着又道,“除了正常的修行者之外,監察者真的沒有去過斷崖之下?”
千手回憶許久,獨目左右搖動,“據屬下所知,並沒有監察者去過。”
“不應該啊。”
衛韜若有所思,語氣帶着一絲疑惑,“就算那道斷崖下方有大恐怖,但在監察者之上,還有可以打開彼岸之門的審判者,我實在是難以想象,究竟是多麼可怕的東西,才能抵擋住那片彷彿沒有盡頭的金色海洋.”
他慢慢說着,卻是毫無徵兆閉口不語。
被斗笠遮擋的眼睛忽然眯起,內裡閃過一道莫名光芒。
衛韜屏息凝神,視線穿越大片黯淡波光,朝着前方極目眺望。
他沉默不語,感知着那團似乎存在,卻又彷彿並不存在的黑暗。
意識深處莫名浮現出些許熟悉感覺,就像是自己曾經去過那裡,並且在那片黑暗中呆過並不算短的時間一樣。這種感覺來得如此突然,又如此奇怪,頓時讓他陷入深沉思考。
千手不敢弄出任何動靜,生怕驚擾了船長的思索。
就連下方的龍獸,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一個個將身體蜷縮起來瑟瑟發抖,猶如受到驚嚇的鵪鶉一般。
時間一點點過去。
一葉扁舟停駐不動。
船上船下靜謐無聲。
唯有愈發陰晦黯淡的波光,在周邊無聲拍打盪漾。
衛韜狀似出神,尋找着那種熟悉感覺的源頭。
悄無聲息間,一道溫婉柔和聲音起緩緩響起。
那是她的幽幽嘆息,似是直接出現在他的意識深處。
“苦海難渡、彼岸難尋,吾等一直以爲是彼岸之門後方,便是苦海化身的金色海洋,但直至此時才忽然發現,它有可能只是真正苦海岸邊的金色沙灘罷了.”
衛韜微微一怔,眼前忽然不見了粼粼波光。
取而代之的,卻是緩緩開啓的彼岸之門。
他擡頭仰望,才發現那片金色海洋竟然不是無邊無際,而是也有着盡頭和終點存在。
而在金色海洋的另一端,則是彷彿是什麼都沒有的黑暗。
雖然無法觀察感知,內裡卻似乎隱藏着更加可怕的兇險。
“原來如此。”
衛韜深吸口氣,又緩緩呼出,“並非是我感覺熟悉,更不是我曾經在那片黑暗之中駐留過一段時間,而是她在最後一絲真靈消散前,又尋回了一些曾經的記憶,然後將一應感知給我傳遞了過來。”
“能夠讓她特地留下的信息,絕對有着極其重要的意義,只是我現在還無法理解其中的真正含義。
更重要的是,能夠讓她都感到恐懼的黑暗,位於金色海洋之外的更加遙遠地方,難道還和時空長河這道斷崖有所關聯?”
衛韜收斂思緒,伸手抓住橫置船舷的木槳。
他沒有任何猶豫遲疑,直接控制扁舟轉向,朝着遠離斷崖的方向開啓新的遠航。
船下空間,千手長長鬆了口氣。
在發現波光黯淡與斷崖有關後,它的一顆心頓時繃緊到了極點。
就怕衛船長不管不顧非要前去查探,然後墜入連監察者都不願涉足的可怕禁地。
還好船長大人在最後一刻終於回過神來,就要帶着它們遠離危險,重新回到正常充滿生機的長河之中。
千手一想到之後的日子,心中便不由得充滿期盼。
雖然女船長消失不見,但如今的衛船長如此厲害,又有這艘小船抹除痕跡,只要不是運氣背到極點,直接出現在彼岸之門開啓的區域,便絕對不會有.
它默默想着,剛準備沉入船下空間,整個身體卻是抑制不住顫抖起來。
千手猛地閉上獨眼,片刻後又緩緩睜開。
然後再閉上,再睜開。
渾然不覺大股暗紅血跡歡快流淌。
它只是呆呆望着小船航向前方,彷彿見到了不可置信的詭異景象,一時間甚至都沒能反應過來。
咔嚓!!!
就在此時,一葉扁舟毫無徵兆停下。
衛韜眉頭緊皺,疑惑開口,“你有沒有感覺到,似乎彼岸之門正在緩緩打開?”
千手激靈靈一個寒顫,猛地回過神來。
巨大恐懼籠罩下,它甚至沒有使用敬語,只是以近乎夢囈般的聲音喃喃自語,“船長,彼岸之門確實出現了,就在我們航向的遠端。”
停頓一下,千手又補充了一句,“甚至不是一扇彼岸之門,而是兩扇同時出現,屬下僅僅是稍稍有所感知,就已經被那片金光亮瞎了眼。”
“兩道彼岸之門同時顯現.”
衛韜聽聞此言,不由得低低嘆了口氣,“原來如此,我大概是明白了她的用意。”
“怪不得我們會來到這處斷崖禁地,看來她抽身退走的那一刻起,便已經預料到了後面可能發生的情況,因此纔會選擇了這樣一條航向。”
想到此處,他低頭看向千手,“你確定在斷崖旁邊,即便是更在監察者之上的審判者,也不會在此地降臨出現?”
“回船長大人,屬下也不知道。”
千手閉上獨眼,聲音卻是平靜下來,“畢竟出現在遙遠長河的,是兩扇彼岸之門同時顯化,已經完全超出了屬下掌握的信息範疇。”
衛韜微微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
他停在原處感知片刻,便再次調轉航向,駕馭小船駛入更加晦澀黯淡的波光。
不久後,後方隱隱亮起金色光芒。
悄無聲息穿越長河波光。
其速度之快,剛剛還在遙遠視線之外,下一刻便已經照耀過來,甚至將黯淡波光都爲之映亮。
只是一葉扁舟已然不在這裡。
在金色光芒降臨前,便進入到了更加黑暗的區域。
衛韜加速划動木槳,不時轉身回頭眺望。
在小船後方,還算比較遙遠的地方,明顯出現了一道光暗交織的分界線。
正在以越來越快的速度靠近過來。
給他帶來愈發強烈的壓迫感。
除此之外,還有種奇怪的感覺,隨着光暗分界的移動,無聲無息襲上心間。
這條若隱若現的分界線,就像是時空長河逆向流淌,從有着無數分支可能的未來發出道道金色光芒,要將已然收束歸一的過去爲之照亮。
不過越是向前,光暗分界的移動便愈發緩慢。
從原本的急速靠近,彷彿下一刻就會沒過小船,變成了雙方距離越來越大,甚至被遠遠拋到了後邊。
衛韜見此情況,心中不由得生出許多疑惑。
發生在久遠歲月之前的那場大戰,審判者開啓彼岸之門,帶領不知多少監察者將長河抽取截斷,於是纔有了這道黑暗斷崖的存在。
那麼,既然是審判者製造的斷崖,結果竟然連牠們都無法輕易靠近,乍聽起來就像是一個不該存在的悖論。
但實際情況就是如此。
而且是直接發生在了他的眼前。
再聯繫到千手所說的內容,以及她最後竭盡全力傳遞的信息,即便以衛韜的心境,都不由得感到一股寒意猛然升起,就連後背都莫名有些發涼。
他回頭眺望愈發變慢的光暗界限,便在此時將小船暫且停了下來,沒有再繼續划槳向前。
至少在那道金色光芒再次靠近到一定距離前,要留在原處安靜等待,看一看是否會有其他的變化出現。
衛韜默默想着,緩緩轉回視線,看向前方更加晦暗的波光。
就在此時,他猛地眯起眼睛,瞳孔驟然收縮,死死盯住了船頭位置。
那裡有一道不停扭曲變幻,卻又彷彿並不存在的陰影,即便是以他的感知,竟然都沒能發現它究竟是如何來到了船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