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死過無數次了。”我說道,“一個死裡逃生的人,會異常珍惜自己的性命,可是我沒那麼好運,當無數次面臨生死關頭之後,特別是看到身邊的戰友一個個死去,對生死就不那麼看重了。”
五天之後,“金川號”拋錨。
形勢對“金川號”非常不利。美國方面已經完全控制了局勢。現在他們要等的就是祖國的妥協。現在國際輿論一邊倒,既然中方不承認“金川號”裝載有違禁化學原料,爲了表明清白,就應該坦然接受美方的調查。
“什麼時候,我們國家的海軍能在大西洋上要求登上美國的輪船檢查啊。”老周的口氣已經帶了一點埋怨,“也許你要做的工作,就是讓我們國家有那麼一天。”
“不。”我說道,“我的任務比這個更重要。”
“金川號”上的食品逐漸匱乏。船員們的配給開始被嚴格控制,但是沒有人抱怨是我的原因,大家的怨氣都發在美國人身上。脾氣暴躁的老船員已經開始破口大罵。飲用水雖然尚能維持,可是沒有多餘的水洗澡。已經有船員生病,船員的士氣低落。
老周接到了一個電話,來自一直尾隨我們的那艘美方軍艦。
“不需要。”老周用英語斬釘截鐵地拒絕。
我說道:“他們是不是主動提出給我們提供補給。”
“他們說可以送過來食物和飲水。”老周說道,“誰知道他們會使什麼花招。”
雖然大形勢對我方不利,不過還是有好消息傳來。祖國經過和美國嚴正交涉,“金川號”又獲准向西行駛一段距離。這是兩個國家之間的不停鬥爭、妥協,甚至交換的結果。
終於在一個傍晚,老周把我拉到船長室,嚴肅地對我說:“我們獲准進入港口了,達曼港。”
這個消息好壞參半,好的方面是“金川號”終於能夠靠港,壞的方面是沙特是美國的忠實盟友,他們一定已經在達曼港部下天羅地網等着我。
“上級已經跟我一再強調了,務必保證你的安全。要不惜一切代價,讓你順利回國。”老周說道,“你上次說的那個提議,被否決。”
“他們說了可行的方案沒有?”我問道。
“沒有對我說起。”老周說道,“他們只是說,要相信祖國。”
“金川號”緩慢地駛入港口。船隻停靠在港口專門劃分的區域,我看見這片區域堆放的貨物上都有“化學品危險”的髑髏標識。
“我們無法阻止他們上船搜索。”老周跟我商量,“美國出示了一些照片,強調是我們在港口裝載化學原料的證據。”
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脫身,只能見機行事。
美方和沙特方面的人員終於登船。我找了個集裝箱躲起來。現在他們只能在船上搜查指定的集裝箱。這麼大的貨輪藏一個人,並不是難事。不過這點對方也能想到,他們一定有什麼特殊辦法來尋找我。
第一天的搜查沒有任何結果。
“他們表面工作做得非常好,主要的搜查人員是真的在搜查違禁化學原料,看來就算是登船的搜查人員也不知道內情,他們是真的在檢查是否有違禁品。”檢查人員下船後,老周說道。現在我的活動範圍完全被限制,只能躲在隱秘的角落。
“你注意到有沒有可疑的人員?”我問道,“真正來找我的人,一定就在其中。”
“暫時沒有發現。”老周想了一會兒,“真的看不出來。”
隨後兩天,檢查的情況仍舊是老樣子。不出所料,美方已經要求全面搜查所有的集裝箱。這就意味着他們要在船上搜索、尋找我的蹤跡。
“他們有沒有可疑的人物,”我說道,“對搜查本身並不太在意的?這個人,也許就是來找我的,他一定非比尋常。”
一定有這樣一個人,很有可能就是來自於共濟會的核心成員,但我真的沒有想到,這個人的出現,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老周拿了幾張照片出來,對我說道:“這是記者拍攝的檢查過程的照片,但是沒有發表在報紙上。我出了大價錢,從記者那裡弄到的。你看看,有亞洲人的面孔,不知道是日本人還是韓國人。”
我拿過照片一看,大驚不已。
老周看到我的表情,連忙問道:“你認識這個人?他到底是誰?”
我仔細看着照片裡的那個人,是的,一定是他,沒有錯。
老宋!
我意識到我在離開異海之前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我的注意力都放在約書亞身上,認爲約書亞纔是敵對方的成員。可是我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人——老宋。
老宋是什麼人?一個參加過幾次非常重要實驗的關鍵人員,無數次死裡逃生的倖存者,我怎麼一直把他忽略了!
老宋和老龐、米勒都不一樣,他在科考船上的表現,讓我對他非常不齒,認爲他是一個貪生怕死的懦弱無能者。可是就是這樣一個讓我瞧不起的人,卻被國家一次又一次地安插進重大的實驗中。
這絕不是偶然。
他表現得太普通了,可是我忘了,這樣一個人,在特殊的環境下,能做出任何對自己有利的事情。在科考船上有我和美方的人員,在潛艇上有雷繆斯,老宋不可能有任何作爲,他要做的就是默默地隱藏自己。
可是當我離開異海之後,已經沒有人能夠對他造成威脅。
剩下的約書亞和兩個女人,還有幾個蘇聯士兵,性格的堅定和決斷的速度,都不及老宋。
我想起老宋從前參與羅布泊實驗的經歷——所有人都死亡,或者是失蹤了,只有他一個人能夠回來。不用我再設想了,留在異海的懷錶只剩下一塊,在簡博士身上。簡博士說過,他們不願意回到地球。可是現在老宋已經回來了,他會對其他人做了些什麼?我越想越心驚膽戰。
更加讓我恐懼的,是老宋的立場,他是一個爲了生存不擇手段的人。現在他能夠加入到美方的勢力,混入到檢查人員中,說明他就是衝着我來的。
老宋是不是已經和美方達成了某些協議?如果這一切已經發生,他會向美方吐露多少秘密?
我無法在暗處窺視美方的檢測人員。他們一定有近距離發現我的辦法,所以每天在他們檢查的時候,我就必須躲在最安全、偏僻的角落。
我思考了很久,在休息的時候找到老周,對老周說:“我們不能這麼下去。他們遲早會找到我。”
“你有辦法離開這裡了?”老周問道。
“我只能試一試。”我說道,“你有沒有辦法在明天他們檢查的時候,讓那個東亞人單獨離開他們?”
“我想我不能。”老周說道,“檢查人員都是一起行動的。”
“那你就對那個人說,我想見他。”我說道。
“你瘋了?這不是主動把你送上門去!”
“不會。”我說道。
老宋是個很敏感的人,他誰都不會相信。對他來說,對自己有利的事情纔是最重要的,即便他和共濟會成爲一方,也是有他的理由。我必須要賭一賭,弄清老宋想要的是什麼。
我等着老周的安排,這是他的責任。
幾天之後,美方的檢察人員不出所料地沒有找到違禁品。
表面上,輿論對他們非常不利。下一步,他們就要徹底覈查人員了。
老周把我和老宋見面的地點安排在休息室。當着其他檢查人員的面,我現在的身份就是一個普通的管理人員。檢察人員當然認不出我,在他們看來,中國人的面孔都大同小異。
老宋在休息室喝茶,離着其他檢查人員很遠,他並不合羣。
當他心事重重地坐在座位上的時候,我坐到了他的對面。
他看到我的那一刻,手端着茶杯在微微抖動,他沒想到我會這樣出現在他面前。
我和老宋相互對視,我看得出老宋眼神中的慌亂。我很想質問他,到底在異海做了些什麼,雖然這個結果我已經能夠想到,可是我仍然想問。
我壓制住內心的衝動,冷靜地對老宋說道:“我不管你現在是什麼身份,我也不想問你是怎麼被他們找到的。我現在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回到祖國。”
“那好。”老宋也爽快地說道,“我也只有一個要求,你不能告訴上級,我已經回來了。”
“他們安排你來找我,如果找不到,你怎麼向他們交代?”
“我和你一起跑。”老宋這句話一說,我內心忍不住偷笑一下。我沒料錯,老宋已經厭煩了受人控制的生活。他現在的處境,也只是他作出的權宜選擇。
“你有辦法讓我們都逃離美方的控制?”我知道老宋這個人絕對不可信,可是現在我沒有別的選擇。他沒有在這個時候把我的身份揭穿,證明他是真的想逃跑。
“從明天開始,共濟會的核心人員會以調查員的身份登上‘金川號’。你逃不過他們的搜索。”老宋說道。
“是不是曾經進入過異海的那批人?”
老宋點點頭。
我沉默了一會兒。
老宋說道:“你還記得米勒在潛艇上是怎麼使用懷錶的嗎?”
我猛然醒悟,老宋比我更瞭解懷錶,他會使用。老宋端起他的茶杯,對我說道:“找個黃金飾物,對你來說應該不難吧。”
“米勒沒有告訴我該怎麼使用。”我說道,“我無法控制懷錶在高維度的方向。”
“你是在故意裝糊塗嗎?”老宋說道,“我可以用我手上的那一塊指導你的方向。單個人的質量很小,懷錶可以把位移的距離拉長。”
“你既然會使用,爲什麼不利用它脫離美方的控制?”
老宋慢慢站起來,輕聲說道:“我手上那塊懷錶,要交給國家。這樣,我誰也不欠了。我只希望,你們都放過我。”
老宋這句話,讓我感到莫名其妙,但是我沒時間再詢問。
“凌晨四點,用拇指頂在懷錶的底部,然後把首飾放在懷錶的上部。”老宋走開了。
我記住了時間和方法。
檢察人員都下船之後,我馬上找到老周。老周正在一籌莫展,我說道:“我今晚就走了。”
“你怎麼走?”老周抱着腦袋說道,“他們封鎖了整個港口。”
“走之前,給我留個紀念吧。”我沒有正面回答,“要黃金的。”
老周看了我一會兒,從衣服內側口袋掏出一支金筆:“這是正品,雖然不是純金的,但是我們總算是曾經站在一個戰壕裡,算是個留戀吧。”
我拿着金筆,仔細看了看,對老周說道:“再見。”
“你真的不需要我們的幫助了?”老周不放心地問道。
“如果我今晚走不了。”我回答,“我就沒有可能離開了。”
我看了看時間,抓緊時間睡覺。睡到凌晨三點半,我醒過來,然後拿着懷錶,等着四點整到來。
時間到了,我按照老宋的方法,把懷錶穩穩放在手上,拇指頂在懷錶下部,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金筆放在懷錶上。
怪異的感覺首先從手上傳來,手上的懷錶馬上就沒有了重量。接下來,眼前的一切都開始變得重疊,這種視覺上的重疊,我已經不是第一次遇到,置身於宇宙之外的感覺又出現了。
我又突破了三維的空間束縛,我現在能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可是我不知道方向,到底該走向什麼地方,完全沒有把握。
我遲疑片刻,然後就知道自己該朝着什麼地方移動。我看到了另外一塊懷錶,就在我前方不遠處,但又好像是夜空中的一個星星那麼遙遠。
我位移的過程沒有任何身體上的活動,懷錶能根據人的思維發揮功能。
四維的空間很快就消失了,我和老宋兩個人都站在夜空下的沙漠裡。一輛越野車就在幾米之外。
老宋把他手上的懷錶遞給我。
“你答應我的,一定要做到。”老宋對我說道,然後把越野車的鑰匙給了我。
“你不和我一起走?”我說道。
“車上的燃油和食物、飲水都足夠你到達也門。”老宋說道,“我想你到了也門,應該有人會主動接應你。”
我知道老宋一定是另有安排,他不會和我一起了。
“他們呢?”
“誰?”
“你知道我問的是誰?”我說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老宋擺擺手:“這個世界上,知道我身份的人都已經死了,你沒必要知道。至於你擔心的那幾個人,你放心,他們還活着。”
我還想繼續問老宋。
可是老宋說道:“你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們已經開始搜索你的行蹤。嗯,差點忘了,把懷錶放在車上的鉛盒裡。”
我心裡充滿疑團,可是在這種情況下,我知道從老宋那裡問不出任何答案。星光下,我看到老宋一副自信、穩沉的表情。我不再猶豫,發動汽車向南方開去。
沙漠的路面很平坦,我邊開車,邊思考着老宋的一舉一動,思考着老宋的一切。
老宋參與了中國在羅布泊的每一次行動;
老宋在羅布泊行動之後,又參與了異海的行動;
老宋的戀人消失在空間裂縫;
老宋在異海的關鍵時刻,留在了雷繆斯的潛艇上;
老宋曾經莫名地消失又出現;
老宋和老龐是認識的,他說過老龐和他曾經一起工作,可是在異海的時候,他和老龐之間並沒有太多的交流,老龐也沒有在我面前過多地提起老宋的身份。
最關鍵的是,老宋對我強調,他想逃脫,他在逃脫什麼?
老宋說簡博士、細妹還有約書亞仍舊活在異海,可是根據他的一貫作風,他爲什麼會一反常態,在不傷害旁人的情況下,拿到懷錶回到地球?
我終於想通了一個細節,當我想到的時候,我馬上把方向盤猛地打回去,越野車順着原路飛快返回。
老宋會使用懷錶,我想不出有誰會教他。米勒當然不會,這說明,老宋對懷錶非常熟悉,甚至超過米勒,他能夠利用懷錶點對點地進行聯繫,把我從“金川號”上拉到沙漠中。這個操作,米勒都不會。
老宋爲什麼要把他手上的懷錶交給我,讓我交給國家,然後說,他誰也不欠了?
我現在纔想明白,老宋手上的那塊懷錶,根本不是他從簡博士那裡偷來或者是搶來的,這塊懷錶一直都在他身上。羅布泊也是空間實驗,也許在那個時候,這塊懷錶就在他身上了。
可是他一直隱瞞着這一切。
老宋究竟是什麼人?我潛意識裡覺得,他的身份已經遠遠超過我的想象。
越野車很快就回到了我和老宋分手的地方。
可是老宋不在了,我瘋狂地驅車在附近尋找老宋的蹤跡。我只離開了不到十分鐘,一個沒有任何裝備的人,不可能走很遠,在光禿禿的沙礫上,也沒有幾棵灌木讓他隱藏。
我甚至仔細尋找了方圓一公里內的範圍,可是仍舊沒有人的蹤跡。
老宋消失了,謎一般地消失了。
我看見北邊有幾行車燈,我知道不能再停留尋找老宋。
我也知道,他們也不可能找到老宋。
我熄滅車燈,向着南方飛馳。
現在我明白了,隱藏在中國人中的主導者,並不是我——曹滄,而是老宋。他讓這個計劃走到了終點。
我終於到了沙特和也門的邊界,遠遠看到有一輛轎車在沙漠裡,車身上掛着一面國旗——五星紅旗。
我也被他們發現,現在即便他們是美方僞裝的特工,我也無法逃離。
我開到了他們跟前,長吁一口氣,是祖國的人員沒錯,因爲站在車旁的那個人,我認識,那個帶我進入行動的領導——王主任。
我下了車,走到王主任跟前,王主任對我說道:“歡迎你回來。”
然後其他幾個人也走過來,他們是使館人員。
現在,我真的回來了。
筆記到這裡,就結束了。
我承認,那個老式的日記本寫的字數,並沒有我寫出來的這麼多。很多內容都是我發揮想象,推測出來的情節。但是主要的內容,我沒有篡改。
其實筆記內容早在兩個月前,我就看完了。這麼長時間,我一直在慢慢揣摩其中隱藏的內容,並將其中某些寥寥數筆帶過,但我覺得很有分量的內容,加以潤色。
關於這些內容,我就只能寫這麼多。
當初我看完筆記的時候,也打算就寫到這裡爲止。
但是,我又看到了馬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