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異族女子爲妃,哪有成例?董大人莫非是指太祖納蒙、朝鮮族妃之故事?”董永遂剛說完,有一位官員就出言反駁道。
瞿式耜認得此人,叫李在功,是禮部儀制清吏司的一名員外郞。
“是,不光太祖,成祖也有納朝鮮族妃子之例。”董永遂答道。
“董大人差異。爲保證皇室血統之純正,史上向有‘胡婦不入宮’之說,太祖、成祖確有胡妃入宮,但那是異族上貢,而非納求,此與今上之舉不同之一;再者,蒙、高麗在當時是藩屬之國,納胡妃有和親之意,於朝政有益無礙。而戴氏乃我國之民,倘納其爲妃,日後有了子女,不但皇室血統將不純,也有聯絡外族而起禍端之可能。董大人,難道忘了華夷之辨麼?”
李在功振振有詞地說道。
瞿式耜皺了皺眉,李在功的說法,應該就是李永茂等人的看法,也是當今最爲主流的說法。
這個說法如不駁倒,田應元就沒有罪過,皇上拿他下獄,就沒有正當的理由依據了,說他誹謗朕躬,居心叵測,就有亂入人罪之嫌了。
李在功說的什麼“納”和“貢”倒是在其次,在瞿式耜看來,不值一駁,但他說的他國和已國之別,倒是確難駁倒,而且,華夷之辨也早有定論,“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也已經成爲共識。
不好駁啊。
瞿式耜想了想,道:“除了遠心,你們大家都是這種看法嗎?”
“是。下官等都是這種看法。”衆人答道。
“瞿大人,您是怎麼看的?朝堂之上都議論紛紛了,可從不見您發表高見,莫非有何難言之隱?”李在功問道。
“我哪有什麼難言之隱。不過,我跟大家的想法不大一樣,當然也算不上什麼高見,說出來,請大家指正吧。”瞿式耜道。
“下官等洗耳恭聽。”董永遂道。
“我的看法是,此事應以皇上旨意爲準。”瞿式耜說道。
見李在功要說話,連忙一擺手,道:“先聽我把話說完。”
“我之所以這麼說,原因有三。其一,皇上雄才大略,高瞻遠矚,見識遠超常人,他之所以這麼做,必有他的道理。其二,我朝新立,內,百廢待興;外,強敵環伺,此時此際,必須儘快結束這場爭執,萬曆朝立長立愛之爭,讓萬曆爺四十多年不上朝,前車之鑑啊。其三,皇上早就有旨,凡治下之民,無分漢夷,皆大明子民,此時再說華夷之辨,不是太晚了嗎?依我看,皇上之所以發怒,大概主因也是在此,田某人太不識大局了。”
“至於大家擔心的皇家血統不純或者聯絡外族而起禍端之事,我看大可不必緊張,別說我大明早就有防範外戚亂政的祖制,就是沒有,也不是沒有法子嘛。”瞿式耜道。
一席話不多,卻是讓衆人都點頭不已。
是啊,這是什麼時候?百廢待舉之際,怎麼能把精力放在這事上呢?是應該趕快結束。
讓皇上收回聖旨會怎樣?衆文臣贏了會怎樣?要是惹惱了皇上,不跟你們玩了,誰能擔起中興大明這副擔子?瞿式耜話中之意非常明白,當今局勢,離了哪個臣子都行,離了皇上不行啊。
還有,不是擔心戴氏的子女會勾結外家亂政嗎?這太好防範了,大概陳邦彥這個內務府大臣指使一個敬事房的太監就能辦到。
即使這事不能辦,滿朝文武防一個有異族血統的皇子還是能防住的,辦法有的是,只是不能宣之於口就是了。
“大人忠心爲國,我等拜服。”董永遂和李在功默想了一會兒,終於明白了瞿式耜的苦心。
永曆朝不能亂。
大明殘存的一脈不能斷絕。
所以,必須樹立皇上的權威。那麼,田應元就得受點委屈了。
……
朱由榔不是小雞肚腸的人,不會爲臣子對自己的旨意有不同意見就發怒,甚至殺人。況且,他是來自後世的靈魂,有着對生命的敬畏和尊重,除非不得已,他是不會殺人的。
皇帝和士大夫共治天下,這是封建統治的一個共性特點。無論朝代如何更替,這個特點是改變不了的。
在他看來,每次朝代的更替,表面上看是因爲戰爭,其實最根本的,還是因爲土地——這是農耕社會的特點決定的。
皇室子弟分封時,會分到一塊免稅土地,讀書人只要中了秀才,有了功名,自家的土地就要免稅,左鄰右舍、親戚朋友的土地也會掛靠,隨着皇室子弟不斷地開枝散葉,有功名的讀書人也越來越多,土地兼併就會越來越烈,最終會給國家財政帶來巨大的損失,同時,失地農民越來越多,遇到災荒之年,吃不上飯的農民沒有出路,就會造反,以期改變自己的命運。
這就是朝代不斷更替的最主要的原因。
對於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特點,朱由榔不想改變,也沒有能力去改變,別說是現在,就是在他來的那個世界上,這一條也沒有得到根本改變。
不能改變,不意味着不能改良。他想尋找一條避免朝代更替規律的路子,比如,取消宗室封地,取消士大夫土地免稅的優惠政策,禁止土地買賣,等等。
這個事非常難,朱由榔清楚,因爲這些政策都涉及到了既得利益集團——也就是皇室和士大夫——的根本利益,勢必會引起巨大的反彈。
這樣的改良,不比跟清兵爭天下的難度小。
另一樣好處就是,現在還在戰亂之中,科舉已經停了,等到條件成熟重開科考之時,自己的政策就已經形成了,你愛來考就考,不來考就拉倒,反正只有高官厚祿,想要土地免稅?沒門。
當然也有一樣不好之處,就是來自現在的朝中大臣的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