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府。
過去光鮮亮麗,人來人往的太尉府也開始沒落。
府內靜悄悄的,偶爾走過的奴僕都是低着頭,臉上悲愴。
諸葛誕就躺在內屋的牀榻上,失魂落魄的看着前方,臉色鐵青,一言不發。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諸葛誕低聲喃喃道。
他很清楚的記得,當初陛下對自己是何等的敬重,幾乎是以對待長輩的禮儀來對待自己,冊封太尉,大權在握,自己也不曾辜負陛下的厚望,率領大軍往蜀,一舉覆滅了蜀國,功成名就。
可到了如今,陛下已執掌大權,各地也都沒有了敵人,他這個太尉,卻也是淪落到了如此下場。
到了此刻,他對這句話總算是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可他無能爲力。
他的兒子諸葛靚跪坐在一旁,親自端着藥湯來服侍他。
自從上次被曹髦當衆羞辱之後,諸葛誕的身體就垮掉了。
像他這般愛惜名聲的人,能容忍一切,唯獨忍受不了這樣的羞辱。
聽到父親的話,諸葛靚也是被嚇了一跳,他趕忙說道:“父親,勿要如此言語倘若是被陛下聽到了”
諸葛誕自嘲似的笑了笑,“聽到了又能如何呢?”
“他就是在等着我病死呢”
諸葛靚不敢再多言語。
諸葛誕緩緩看向了他,“我到了這個年紀,倒也無礙,就是要苦了你們。”
“若是沒有我來坐鎮,你們是無法保全宗族的。”
諸葛誕對往後的事情都看的很清楚了。
當初的琅琊諸葛家,是何等的大族啊,在三國內都是聲名遠播。
蜀國,吳國的丞相都是諸葛家的。
自己也在魏國做到了極大的官職。
奈何啊,到了如今,諸葛亮這一脈只剩下了年幼的樣子諸葛喬和更加年幼的兩個孫兒。
諸葛恪被夷三族,連外甥之類的都沒能倖免。
諸葛誕這裡,就剩下了這個不成器的兒子諸葛靚,諸葛緒的兩個兒子更是蠢豬笨牛,除卻相貌一無所長。
琅琊諸葛氏完了呀!
諸葛誕似乎都已經看到自己逝世之後,諸葛氏開始舉族搬遷的場景了。
蜀地吳地大族的今日,就是他們這些中原豪族的明日。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有奴僕進來稟告,說是諸葛緒前來拜見。
聽到這個消息,諸葛誕的火氣當即往上涌。
他掙扎着坐起身來,“他還敢來,靚,取我寶劍來”
諸葛誕之所以會淪落到如今的地步,他認爲完全都是因爲自己族內的這些蠢物們。
諸葛誕跟諸葛緒的關係比較遠,雖然是同一個大族,但是已經沒多少親情了。
但是畢竟是一個族的,尤其是在諸葛誕成爲太尉,又上書承擔了安撫諸葛亮子嗣的職責後,他就隱約成爲了琅琊諸葛家的家主。
當初鄧艾殺進成都後,砍掉了諸葛瞻的頭顱,送往後軍請功。
結果就是來到了諸葛誕手裡。
諸葛誕對此自然很是憤恨,但是因爲特殊的身份,又不能表露其餘的想法,就派人找回屍體,在諸葛亮身邊找了處地方下葬。
在進入成都之後,他又將諸葛亮的家眷們留在了自己的身邊,上書皇帝,希望能赦免他們的罪行。
如今諸葛亮的家眷們就在洛陽內生活,諸葛誕時不時派人去照看。
諸葛緒也是頻繁與諸葛誕聯絡,希望能重振諸葛家的輝煌。
當然,更多的還是希望能通過諸葛誕的官爵來爲自己謀取點好處。
兩方就這麼建立了更深的往來。
諸葛誕的名聲是不斷的增加,成爲超級大族的家主,衆人紛紛求見。
可誰能想到,自己跟諸葛緒的秘密書信,竟出現在了皇帝手裡。
而他這位向來公正無私的太尉形象,瞬間崩潰。
那位在衆人面前總是一臉嚴肅,號稱道德無雙,對自己人也向來嚴厲的太尉,居然在私下裡偷偷告訴族人該如何應對皇帝的盤查,如何保住自己的富貴。
簡單來說,這就像是某個深受大家尊重的女子忽然發現閨蜜將兩人的聊天記錄發到了羣裡。
又像是某個深受大家尊重的男子忽然發現好友將自己的瀏覽記錄發在了羣裡。
身敗名裂啊!!!
諸葛誕經營了那麼久的名聲盡毀,他當場吐血,然後就躺到了現在。
而如今,那個造成了這一切的元兇居然還敢來見自己?
當真以爲自己好經學就不曾殺過人了是吧?
看着掙扎着要砍人的諸葛誕,諸葛靚急忙拉住他。
“父親!父親!不可衝動啊!”
看着暴躁的父親,諸葛靚只覺得頭皮發麻,他急忙說道:“父親,其實天下人根本就沒有太討論這件事。”
“他們不討論?難道他們就不會在心裡去想嗎?!”
諸葛誕的委屈,那是真的說不出來。
他這名聲保持了幾十年,都特麼快死了,忽然爆出來這種事,顏面掃地,早知道,他還不如直接死在上一年!
倒也死的乾淨!
這些時日裡倒也不是沒有大臣想要來拜見太尉,但是諸葛誕是一個都不見。
他看誰都感覺對方是在想着自己的那書信,看誰都覺得對方是在嘲笑自己。
乾脆誰都不見。
諸葛靚趕忙說道:“父親,並沒有這樣的事情,天下諸多大臣,誰不曾有過照看自己親族的想法呢?誰不曾提拔過自己的子弟呢?”
“這都是人之常情,沒有人會因爲而看低了父親啊!”
這件事,其實放在諸多大臣身上就很正常,只要給皇帝請罪就可以了。
畢竟大家都是親戚,尤其諸葛緒輩分還小,諸葛誕教導他,在私下裡幫他,這都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誰都不會覺得太尉如何如何。
要怪就只能怪諸葛誕給自己立的人設太高了。
這麼多年來,他都是拼了命的去經營自己的人設,一個正直,高尚,道德絲毫無缺的名臣!
他對這些看的實在太重了,纔會有如今這般的痛苦。
諸葛誕深吸了一口氣,“讓他進來!進來!!”
諸葛靚趕忙走出了門,當他走到了院落裡的時候,諸葛緒正站在這裡,神色落寞。
諸葛靚很是生氣,想起父親的模樣,他就想要訓斥這個不懂事的族兄。
事情哪有你這麼幹的?
當初寫信希望父親幫忙的是你,結果轉身就將書信交給皇帝陛下??
你這個人品,當真是連特麼的賈充都不如!
諸葛緒趕忙行禮拜見,臉色複雜。
諸葛靚還是忍住了訓斥的想法,開口問道:“諸葛公有何吩咐?”
“我是來拜見太尉的。”
“我父病重,如今不見外客,請諸葛公勿要怪罪,回去吧。”
諸葛靚並不希望此人跟父親相見。
諸葛緒卻急忙說道:“我這次是來向太尉請罪的,我真的有很重要的話與太尉說,請您進去稟告”
“父親現在對你恨之入骨,他不願意再見到伱了。”
“仲思,事情關係到我們整個宗族的安危,還請您進去稟告一聲!”
看到諸葛緒如此迫切的模樣,諸葛靚遲疑了片刻,還是開了口,“跟我來吧。”
諸葛緒再三拜謝,這纔跟着諸葛靚走進了屋內。
剛剛走進去,諸葛誕便大叫了一聲,將手裡的東西丟向了諸葛緒,諸葛靚趕忙爲他擋了下來。
那是諸葛誕的鞋履。
諸葛緒也不廢話,當即跪拜在了諸葛誕的面前,哭訴道:“族叔!!我並非是有意的呀!!”
“這件事,都要怪那鄭衝!!!”
諸葛誕本來還想要辱罵,聽到這句話,忽然覺得思緒有點亂。
鄭衝?
他不是都退休很多年了嗎?
他還沒死呢?
不對,這裡有他什麼事啊?
迎着諸葛誕那狐疑的目光,諸葛緒趕忙說道:“我看完那書信之後,就令下人去銷燬,誰能想到這書信居然會出現在陛下面前!”
“不只是我,很多大臣家裡都出現了這樣的情況,經過查證,這些人大多都是當初鄭衝寫信推薦而來的!”
“當初那鄭衝犯下諸多大錯,陛下卻沒有責罰他,反而允許他告老還鄉,而他離仕的那天,廟堂就成立了典事府!”
“我如今纔想明白,那鄭衝便是典事府真正的頭啊!”
“原先司馬師還在的時候,就曾多次說有人在偷偷幫助陛下,如今看來,當初那些跟鄭衝參與密謀的人,全部都死了,唯獨他,作爲元兇如今還活着,這就足以證明,他鄭衝纔是典事府的頭目,是他過去一直在幫着陛下!”
聽到這些話,諸葛誕渾身一顫。
諸葛靚臉色大變,他當即說道:“壞了,我們府邸也”
諸葛誕猛地看向了他,打斷了他的言語。
諸葛靚也反應過來,閉上了嘴。
諸葛誕沉吟了片刻,“這麼說,你並非是爲了獻媚而將書信交上去的?”
“我怎麼敢啊我怎麼會想到整日跟在自己身邊的下人居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現在我都不敢再相信府內衆人了還請族叔寬恕我的罪行吧!!”
“我很早就想要來請罪,只是無法離開府邸,今日才得以赦免,第一個就來拜訪族叔”
諸葛緒說着說着,都忍不住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