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龍羽唯一可取之處,是在她質問的第一時間就說了實話,畢竟他知道自己的孃親醫術高超,若是他繼續一口咬定自己身子不舒服,只會換來更加慘痛的結果。
他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皇子,不像妹妹怕蟲子,更不像弟弟怕閃電,但是孃親手邊有一樣東西,他是很怕的。
沒錯,就是孃親的針。
不管金針銀針,一旦看到孃親打開針盒,他整個身子就忍不住不寒而慄。
他擔心的是如果自己還說頭疼,就會被孃親拉過去,在身上紮了好多針,那麼,到時候,他就真的頭疼了,不對,他應該整個身子都會疼啊!
那一幕情景,光是想想都覺得膽顫。
秦長安的眼神清冷,有着身爲父母的威嚴,不疾不徐地開口。“你覺得我應該怎麼處罰你?”
“明日,我去跟太傅認錯,再把今日的功課一併做了。”見秦長安還未露出滿意的表情,龍羽環顧四周,又說道。“廚房弄髒了,我來打掃乾淨。”
“好,什麼時候打掃乾淨了,什麼時候再吃晚飯。”秦長安低喝一聲。“白銀,你在門口看着大皇子,不許讓他偷懶。”
說完了,她直接轉身離開,回到棲鳳宮後,獨自一人坐在榻上,若有所思。
三歲的時候,龍羽就跟着太傅學習,轉眼一年多了,這孩子明明記性很好,腦子不差,但似乎對學習就是少了一點動力。
想當初,她四歲跟着爹陸仲學醫,小小年紀就揹着竹簍上山採藥,從未覺得學習枯燥乏味,有什麼苦都一個人吞到肚子裡。因此,她沒想過龍羽居然會逃課,雖然是頭一回,但她不得不重視起來。
話說回來,這小子怎麼一點也不像她?!
黃昏時分,龍奕來了棲鳳宮,兩人難得有雅興,榻上的矮桌上擺放着棋局,對弈起來。
“有件事朕要告訴你,朕爲羽兒找了個新的少傅,名叫謝敬之,老太傅畢竟年紀大了,有時候應付羽兒的功課或許力不從心,有謝敬之幫襯着,更好。”
秦長安放下了手裡的棋子,心裡有些波動,但表面鎮定自如。“怎麼突然想到要再找個少傅?”
今天下午的時候,她可以讓棲鳳宮知道的人都守口如瓶,該不會已經有人多嘴,把龍羽帶着兩個弟妹險些搞砸了小廚房的事,傳到了龍厲耳邊吧?
“謝敬之這人家世門風都不差,年輕時候也是狀元出身,在衆多文官之中,他還算是讓朕覺得挺順眼的。”龍厲輕描淡寫地說。“皇后覺得不適合?”
她沉默了一下,龍厲若是其他日子說起要找個少傅,她還不至於多心。
龍厲不動聲色,繼續下棋,跟秦長安對弈,一向考驗他的耐心,兩人成親五年,最近他倒是越來越喜歡跟她下棋。
“那就先試試看吧。”直到一局棋結束了,秦長安才丟出一句話。
龍厲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像是隨口說道。“老太傅說,這個年紀的羽兒,跟朕小時候挺像的。”
秦長安聽出了一點苗頭,按兵不動,好奇地追問。“真的?你以前讀書如何?”
“朕當初跟了老太傅至多三年時間,後來,就很難繼續跟其他皇子公主一道每日去讀書,不過老太傅做事嚴謹,朕沒辦法去,他會上門來。朕大多數,都是在牀上看書……偶爾也會覺得讀書乏味無趣,羽兒這麼大的時候,也是朕成天想着出去跑出去玩樂的時候。”
她越聽越不對勁,龍厲對羽兒一向是很嚴格的,龍羽在上個月解開了手邊的九連環,龍厲也只是點點頭,說了兩個字——“不錯”,要是深究起來,龍厲五歲才解開九連環,兒子還比他早了兩個月呢。
若用此事來判斷一個孩子的聰慧或愚笨,龍羽就算不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至少也不會比龍厲差太多。
但是,能聽到龍厲如此包容理解兒子,真是頭一回,她怎麼能覺得不古怪?
“老太傅的才學和能力固然沒問題,但朕認爲,太傅教朕的時候,還不滿四十歲,如今卻已經六十出頭了,慶幸的是他身子還行。但以後龍潛兄妹兩人的教養問題,不能總是依賴老太傅。當初是覺得沒有比老太傅更加信任可靠的人,而且朕自己親身經歷,相信老太傅可以比其他人更勝任大皇子的開智。如今過去兩年,自然可以物色其他人選了。”龍厲不緊不慢地解釋。
“謝敬之的確比較正直,據我所知,他是張開的侄子,比起其他陌生的臣子,我倒是挺想要看看謝敬之的能耐。”秦長安終於點了頭。
“爹爹……”一道拖長了的奶聲奶氣的女孩嗓音,由遠及近,龍厲當下放下了手裡的棋子,側過身子,循着聲音望過去。
“寶寶今天乖不乖?嗯?”像是平日每天一樣,等龍琬跑到他的身前,他大手一提,把女兒抱坐在自己腿上,嘴角勾起的弧度,令他看上去不再高高在上,冷漠陰沉,多了幾分柔軟氣息。
“乖啊,爹,今天大哥給我吃了烤地瓜,你有沒有吃過啊?”龍琬童言無忌,嘴巴翹翹的,眼睛善良宛若晶石,特別可愛。
龍厲的眼底閃過一絲精光,他看向正在收拾棋局的秦長安,對方跟沒事人一樣,他幾不可察地一笑。“寶寶喜歡就好,待會兒還要吃別的嗎?”
“下次讓大哥做給爹爹吃。”寶寶天真無邪地笑着說,揉揉自己的小肚子,搖搖頭。“不吃了,吃不下了。”
“好。”龍厲一笑而過,這纔看到慢悠悠走過來的老二龍潛,他朝着兒子招招手,一手摟住兒子的腰,把兒子抱到榻上來坐。
“你呢?今天也吃了烤地瓜?”
龍潛點點頭,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愛哭愛鬧的孩子,他老實地說。“我給爹爹留了半個,我給爹爹去拿。”
話音剛落,他又爬了下去,到桌上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塊地瓜過來,地瓜雖然涼了,外皮烤的焦黑,但裡頭的金黃色,十分漂亮。
秦長安不理會龍厲丟過來的眼神,她淡淡一笑。“你吃吧,我嚐了兩口,挺甜的。”
他接過去,咬了一口,的確很香甜,兒子對自己平日甚少要求,這樣的好意和孝心,他的確不該冷淡拒絕。
龍潛眼巴巴地看着,眼神越來越亮,直到龍厲把半個地瓜吃完了,他才露出笑容,內心極爲滿足,比吃了蜜還甜。
這兩年裡,秦長安的確沒有再懷孕,教養三個孩子是截然不同的法子,再加上她還要負責醫學院的監督,的確不適合再懷孕生子。
眼看着孩子們一天天長大,縱然時不時會冒出一點麻煩,但總而言之,還是人生不可或缺的體驗。
把孩子們安置好了,兩人才打算歇息,由於飯前吃了兒子送來的地瓜,龍厲晚上只吃了幾筷子就算了,等到深夜,他不是很舒服地坐起來,腦袋昏沉沉的。
“什麼時辰了?”
“才二更天。”她說。“是不是餓了?要不要我給你下面?”
“不用。”龍厲這麼說,但秦長安還是下了牀,穿好了鞋子,冬天的晚上自然冷,不過她這兩年早已不再畏寒。
“讓下人去做,隨便吃點就成,哪裡用得着你堂堂皇后親自下廚?就算要下廚,也不必挑這個時候。”他固然喜歡吃秦長安煮的面,但更加心疼自己的媳婦,更何況守夜的下人就在外面,吩咐一聲就好,當主子的若是事必躬親,那還要下人做什麼?
“好,都聽你的。”她淺淺一笑,既然他如此堅持,她就隨他吧,否則,他吃着面還要內心不忍,反而吃的不踏實不安心。
“等一下。”
她彎下腰,看向他。“怎麼了?還想吃點別的?”
“你過來點。”
她沒有任何疑心,湊了過去,還未來得及開口,一抹溫熱的觸感落在她的額頭上,柔柔的,像是雲彩一樣。
這男人……秦長安忍不住笑了,他承諾此生可以圓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心願,果然不曾選妃,每隔兩年就會有臣子舊事重提,但凡有人提起,就會被龍厲貶到地方上當官。久而久之,就算有人心裡不認可,也不會傻的講出來,再者,自從龍厲上位後,不單把麻煩的西郎國收入囊中,整個國家的疆域往西邊擴展了一塊,互通有無。
每個屬國看到西郎國的下場,這幾年也都很安分守己,國民安居樂業。新商法推行了數年,商人的地位提高了,商業比之前更加發達,國庫的稅收也更多。
身爲後宮空空如也的六宮之首,她的確不需要在那些勾心鬥角的女人身上耗費一點時間,一半時間,她花費在宮中,跟龍厲和孩子們相處,另一半時間,她可以拿來忙碌自己想做的事,靜下心來看書也好,製藥也罷,甚至偶爾去醫學院看看學子求學,她完全是自由的。
走到門邊,她朝着外面的珍珠囑咐兩句,今年八月,已經生下一個女兒的珍珠重新回到自己身邊,而瑪瑙的孩子還未斷奶,也說了一年後一定是要回來服侍自己的。
時光匆匆,轉眼間,跟隨她過來的貼身四婢,兩個已經成親生子,秦長安不禁想,是不是也該給翡翠跟白銀當一回紅娘了?畢竟,她們四個始終對自己忠心耿耿,她也不能讓她們蹉跎了歲月。
白銀曾經是江湖兒女,經歷的多,生死都能置之度外,人也有主見,跟了秦長安好多年,她卻完全不曾流露過任何的女子嬌羞,秦長安想想,還是先把翡翠給嫁出去得了。
珍珠本來就擅長下廚,是四個婢女裡廚藝最好的一個,出嫁之前就是白胖胖的身材,如今嫁了個廚子之後,比之前還要圓潤了一圈,看上去很富態。
下一碗麪,對於珍珠而言,實在是小菜一碟,她很快就到小廚房做好了宵夜,端了過來。
龍厲坐在桌旁,這一碗麪看上去着實豐富,湯汁濃郁鮮美,但他只是吃了一半,就推給秦長安了。“你吃吧。”
珍珠的手藝,她是一貫知道的,龍厲臉上沒什麼表情,難道是不好吃?
她接過筷子,不信邪地嚐了一口,狐疑地看向他。“這面無論是面身還是麪湯,都挺好,你不滿意?”
這個男人,以前還是親王的時候,吃東西就刁鑽,可是每年生辰,她一定親自下廚做一碗長壽麪,裡頭的料還還不如這個豐富,他不也吃的一根麪條都不剩?
“是不難吃,不過,不如你下的面。”龍厲撐着下顎,他此刻只穿着白色的裡衣,長髮披散在腦後,整個人散發着一股慵懶的姿態,看着秦長安靜靜吃麪喝湯的模樣。
秦長安固然已經是皇后了,但她不喜愛奢侈生活,飲食方面,也從不挑剔。
放下面碗,她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想來他不是真的不滿意,而是有了比較,拐着彎來誇她一把。
“羽兒的嘴巴甜,我還以爲是他無師自通,沒想到是從他父皇這裡繼承的優良傳統。”
他一臉好整以暇,等她放下筷子,才握住她柔軟的小手,擱在自己大腿上,徐徐問了句。“吃飽了嗎?”
“都怪你,知道我一向看不慣浪費糧食,還得吃下半碗麪,這都二更天了,大半夜的,還要人出去走路消食?”
龍厲壓下內心的竊喜,不動聲色,慢條斯理地開口。“消食的法子也不只有走路一種——”
感受到男人眼底的火熱一分分升騰起來,秦長安眼神一沉,嗔怪地斜了他一眼,宛若一記眼刀,砸了過去。
“就知道你滿腦子不懷好意,飽暖思淫慾。”
龍厲笑了。“朕的淫慾也就耗在皇后一人身上了,皇后總的跟這碗麪一樣,管飽吧。”
秦長安知道,她很難拒絕他,而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沒多久,他們就像是乾柴烈火一般,滾上牀去了。
激烈的歡愛之後,她側身看着他,他裸着身子趴在牀上,背上是被她抓出的痕跡,他此刻就像是一頭吃飽喝足的雄獅。
他翻了個身,半睜着眼睛,懶洋洋地問道。“困了?要是還不想睡,朕捨命陪君子,一定讓皇后滿意。”
秦長安雙手撐着他的胸膛,青絲半遮着她的赤裸,彷彿在駕馭着一頭最難馴的野獸,居高臨下地看向他。
他停下手上的動作,眯着她看她,大手在她軟弱的脖子上游走,撫摸着他留下的幾個吻痕,心裡十分得意。
“今日羽兒是不是坑了老太傅,跟弟妹們一道玩耍去了?”
對於這個枕邊人,秦長安心裡太清楚了。他的可怕在於,你永遠都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可你卻永遠都別想欺騙他。跟他成爲對手,是一件連想都無法想象的事情。
這麼明確說了,會答應的人簡直腦子有……有病。
“是啊,還把廚房搞的滿地狼藉,我罰他親自打掃,明日功課加倍,還要親自跟老太傅認錯,好好反省,絕不會就這麼算了,免得他以後當真目無尊長,不懂尊師重道。”秦長安氣呼呼地說,眼底幾乎要噴出火來。“既然你都猜到了,我就不瞞你了,不過我跟他說了,下不爲例,再有下次,我就會告訴你,讓你出面。”
龍厲故作神秘地一笑,揉了揉她小巧的耳垂,相比於秦長安的不快,他這個當爹的,反而沒那麼生氣。
“朕過去也逃過課,次數還不少,有人寒窗苦讀十年,也不見得能出人頭地,讀書這件事,時間只是一部分,並不能因此而斷定一個人的資質和前途。”
“你跟羽兒當然不一樣,你那是身體不好,如何能夠相提並論?”秦長安很快地反駁。
他嘴角一勾,笑的有些隱晦。“錯了,朕有時候是單純不想去聽課,就算身體尚可,也會用身體的藉口,偷得浮生半日閒。”
秦長安的美目,一眨不眨瞪着他,這下子,她甚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兒子這種不認真學習的態度,她險些把兒子說的狗血噴頭,豈不是暗中也得罪了年幼同樣如此任性的丈夫?
“有朕盯着,兒子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他揉了揉秦長安的肩膀,神色一柔。“他如今想做的,無非是二十多年前朕都玩膩了的,他就算逃課,也不見得是心裡不尊重老太傅。朕當年可常常給老太傅臉色看,還常常作弄他,但也不妨礙朕有了兒子後,腦子裡想到的第一個合適人選,還是他。”
“你要這麼說,我還有什麼可說的?”秦長安笑着嘆了口氣,趴在他的肩膀上,任由他的手掌在她白皙如玉的裸背上游離。
“關於羽兒的教養,朕也沒少操心,至少在五年後,他可以獨當一面,承擔繼承人的責任,他如今所學的,你以爲朕撒手不管?老太傅每個月都到朕這裡來報備,過了年關,他就要開始學習帝王之術——”
“你安排了謝敬之給他當少傅,是想讓他早些知道如何利用內閣,處理國事?”她腦海中靈光一閃。
“聰明。”他扯脣一笑。
“會不會太快了?”她低聲呢喃,雖然今天把龍羽訓斥了一頓,說他不是個小孩子了,但是事實上,龍羽還是孩子天性,可是這麼早就要接觸國事,她還是遲疑了。
“怕朕拔苗助長?”龍厲的眼神似乎有些哀怨,在她柔軟的胸前捏了一把。“就知道心疼你兒子,朕是爲了他好,過了年關朕就把他冊封爲太子,以後整個金雁王朝還不是他一個人的責任?”
她被他怨夫般的神態逗笑了,“噗哧”一聲笑出聲,嗔怪地說。“我兒子難道不是你兒子?說的這麼見外。”
“朕當年身子不好,但讀書這件事,身子好不好,都能做好。羽兒身子康健,活蹦亂跳的,生來早慧,而且他是長子,的確最適合繼承朕的皇位。朕知道他能做成,你要相信朕看人的眼光。”他輕輕抱着她,將薄脣擱在她的耳畔,暖熱的氣息伴隨着讓人安心的言語,吹入她的內心。
“好。”她主動勾住他的脖子,此刻,不只是身體的親近,更是心跟心的契合。她當然比任何人更清楚,龍厲是想要兌現幾年前的承諾,他說等到兒子可以獨當一面,就帶她出海去……
“朕知道,你一直想當一隻大鵬鳥。”
“我覺得這樣就很好了,我的翅膀沒有被折斷,好好的呢,所以啊,就算我們不去遊山玩水,周遊列國,看遍整個天下,我們一家五口,照樣是幸福的。”
“朕九五至尊,說出去的話哪有收回來的道理?朕說過,最多十年,一定能兌現諾言,自然要做到。若是對自己女人的承諾都打了水漂,還能做什麼大事?”
她心中備受感動,龍厲爲人強勢,但對她又總有幾分溫柔寵溺,或許在年少時候,她曾想過上蒼爲何要讓她遇到這樣陰沉壞心的靖王爺,可是多年之後,她卻覺得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遇到他,的確算是一樁好事。
換做其他男人,或許可以同樣喜愛她,卻不見得能跟龍厲一樣,身居高位,還能爲她付出這麼多心思。
“你要記得,無論什麼時候,朕都會是你的翅膀,讓你可以翱翔於天際,自在逍遙。”他捧着秦長安的臉,輕輕地落下一個吻。
北漠。
“娘娘,皇上又在喝酒了。”
一身紅色華服的女子,止步於皇帝寢宮前,她身材高挑,五官秀麗,望向面前燈火通明的宮殿,一時之間有些恍惚。
她是杜落霞,北漠的皇后,國君蕭元夏的正妻。她二十歲的時候,嫁給了他,她家三代都是開醫館的平頭百姓,不過是個殷實之家,甚至家中無人有資格考科舉當官,就這樣的家世,居然能讓她這隻麻雀飛上枝頭當鳳凰,哪怕時間過了兩年,她自己依舊覺得不可思議。
畢竟,一開始,她也抗拒這門婚事,畢竟她從不認爲自己有什麼與衆不同之處,至少,不可能吸引一國之君。
至於爲何當年蕭元夏會出現在醫館的附近,不過是閒來無事到民間看看罷了,突然遭遇一場打鬥,混亂之中有幾個護衛身負重傷,而斜對面正好是她家的醫館子。更巧的是,那日祖父身體有恙,她揹着藥箱,替他外出診治了一個病人,回來正巧看到那場混亂,並不知道他們真實身份的她,快人快語讓人把傷者搬到醫館子裡,讓她就近包紮。
那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
那一面之後,過了兩個月,就有人上門來說親,那人不是蕭元夏,而是宮廷禮官。
她無論怎麼想,也想不出是何時跟堂堂天子照了面,她的醫術不算高超,也只是給那些護衛進行簡單的止血和包紮而已,並未下針縫合,只因她水準有限。但即便如此,做事專注的她,眼裡只有渾身是血的病患,完全沒留意到其他玉樹臨風的貴公子。
皇帝求親,那可不是尋常百姓可以拒絕的,因此,她就這麼嫁到宮裡來了。
新婚之夜,是他們的第二次見面。蕭元夏比她想象中的更加英俊不凡,溫文爾雅,只是他看向她的眼神,偶爾會讓她誤以爲,他是在看着另外一個人。
身爲平民皇后,她在宮裡的頭一年,每一天都如履薄冰,需要學習大量的禮儀和功課,必須讓自己脫掉平頭百姓的那身外殼,讓自己看上去,跟天子更加般配一些。
只是,在她出嫁之前,蕭元夏的身邊就已經有好幾個女人了。宮裡的生活,對她而言十分陌生,陌生在於,不單她不瞭解這個男人,更不瞭解那些女人。
后妃之中,最美麗的一個,當屬春妃,她是侍郎之女,身份或許比不上其他后妃,但容貌的確是最爲出衆。
她十六歲進宮,黑眸煙眉,玉榮瓊姿,珠翠華麗,脣角微彎,漾起了如芙蓉般清新動人的笑,顧盼生姿如新月生暈,嬌美無比。除了容貌美麗,她性子熱情圓融,試問,一個女人精緻的眉眼明麗照人,長得漂亮又會討人歡心,又如何不能擄獲天子的心呢?
跟春妃站在一起,她不自覺地相形見絀,但是春妃常常姐姐長,姐姐短,連帶着她都覺得自己是不是太過小家子氣,庸人自擾。
可惜,後宮唯一的遺憾,就是至今無人給皇上生下一個兒子。
而杜落霞,也是其中之一。蕭元夏並非不曾寵幸她,但兩個陌生人在一起,連房事都成了例行公事,久而久之,對她而言,也就成了內心的抗拒。
她從不奢想自己能夠讓天子掛心,但既然有緣成了夫妻,這個皇后還是蕭元夏要她當的,她認定其中必定有些原因,可是到最後,她還是漸漸失望了。
他們新婚後的一個月,從金雁王朝送來了賀禮,據說是金雁王朝的天子親自挑選,她有些好奇,但蕭元夏卻不曾當着衆人的面打開那個箱子,而且,臉上的鬱色很是明顯。
那個箱子裡,到底裝的是什麼?一開始,她的確好奇,但是後來……當她從春妃口裡聽說了那些陳年往事,就不再好奇了。
那個巷子裡無論裝的是什麼東西,好的還是壞的,但凡使者說是金雁王朝送來的,就已經讓蕭元夏心生不快了。
對方的確很擅長把人搞的不痛快。
可是金雁王朝泱泱大國,國富民強,兵強馬壯,小小的北漠國君就算心存不滿,也不能跟它產生任何的矛盾紛爭,畢竟,西郎以前也曾經是個國家,而如今,已經被金雁王朝吞了下去,成爲了它的屬國。
非但心裡不高興,還得讓使者轉達自己的謝意,或許這一口窩囊氣,足夠讓蕭元夏整整一個月吃不下,睡不着了。
她從來不是一個喜歡幻想的女子,別說嫁入豪門,感情多半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就算嫁給了普通人,這世上感情平淡甚至不合的也比比皆是。
只是,她花了兩年時間,才確定了當初自己的那個困惑,不是錯覺,不是幻覺,而是真的。
在那些后妃眼裡,她除了比她們多了一點差強人意的醫術之外,當真沒有半點可取之處。但,也正是因爲這一點觸動了蕭元夏,她的人生纔有瞭如此巨大的變化吧。
光說是天上掉下個餡餅,都不足以形容她前半生和後半生的改變,有時候她常常想,就連那些想象力豐富的說書人都不敢這麼寫話本子。
誰都認爲,她是幸運的,只是,蕭元夏給了她奢華富貴的生活,可是,卻沒有給她感情,他們成親只是兩年,卻像是已經生活了二十年的夫妻,看上去平淡無波,實際上,猶如一潭死水。
“姐姐,皇上的心裡,住着一個人,這都是我們姐妹心照不宣的秘密。您晚進宮兩年,恐怕還不知道吧。”春妃曾經在她們單獨閒聊的時候,這麼說。
她沉默不語,事實上,女人的直覺是很精準的,她又怎麼會察覺不出?
春妃笑容透着一股子難以言語的愁苦,嘆了口氣。“其實這也不是什麼秘密了,當年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正因爲太子妃常常在爭吵的時候提起那個人,用那個人來做文章,激怒了皇上,後來她就被皇上休了。否則,他們是結髮夫妻,只要不犯下太大的過錯,皇后的位置啊,本該是她的……說起來,她的身份可比我高貴多了,堂堂的尚書小姐,被皇家用善妒無子的七出之罪休了,去年找了個七品芝麻官嫁過去了,還是續絃……令人不勝唏噓啊。”
一句“皇后的位置啊,本該是她的”,彷彿在杜落霞的心裡,狠狠割了一道。
“這些事,我並不在意。”杜落霞淡淡一笑,她在民間,二十歲還未出嫁,幫着家裡打點醫館內的生意,是衆人眼中的老姑娘了。
家裡對她常常數落,好不容易嫁出去了,家裡的弟弟妹妹都鬆了一口氣,更別提還是當了一國之母,簡直就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對於蕭元夏,她的想法是很複雜的,不只是把他當成是丈夫,更是恩人,她也在踏進皇宮的第一天,就在心裡發誓,一定要當個賢妻良母。
至於更多的,她從不奢望從蕭元夏那裡得到,他可以有更喜愛的后妃,也可以有更看重的孩子,只要他們有着夫妻的名義,那就行了。
春妃不信邪,女人無論表面多麼端莊大方,若不是心裡有了別人,怎麼可能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男人偷偷愛慕着誰?
剛看到這個民間皇后的時候,她有些失望,甚至不太相信皇上在宮外一見鍾情的女人,是這樣的。
杜落霞快二十一歲才進宮,年紀不佔優勢,容貌更是乏善可陳,就算盛裝打扮過後,整個人還是稍顯土氣,爲人也沒有更大的優點,不善言辭,一看就不像是官家小姐讀過書,舌燦蓮花。
北漠的女大夫不多見,據說杜落霞也是因爲家裡把她這個長女小時候當成男孩子養大,纔會讓她學了醫術,長大後她親事不太順利,就留在了醫館打點,偶爾也看看病患。
日子一久,這些精明的后妃哪裡還看不出來杜落霞被皇帝欽點的理由在哪裡?無非是因爲杜落霞是個女醫者,又恰巧被皇上撞見了,這才一步登天。
春妃心思靈動,或許她一開始,的確有點嫉妒如此好運的杜落霞,但是,想着杜落霞不過是個替身,反而有點可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