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眼,沉吟許久,纔開口。“你以爲朕當真那麼無情嗎?朕跟他也曾有好多年,感情是真的不錯,野獸可以弱肉強食,狼羣裡只有最強的那一頭,才能領頭,就算是一母所生,在決鬥的時候也可以奮力撕咬,直到對方嚥氣爲止,只爲了搶奪那個唯一的位子,唯有這樣,才能一呼百應。但人終究跟野獸不一樣,要想剝除所有的感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秦長安沒說話,只是靜靜傾聽,他無聲嘆了口氣,怒火消散大半,把人拉到自己面前來,攫住她的下巴,擡起她的那張臉,那清雋眉眼如此沈靜,望一眼就已經勾緊他的心。
“但是每每想到,他也曾有那麼一瞬間,堅定不移地想着要把朕剷除了,朕就不能給他太多餘的同情,你明白嗎!他如今吃的一切苦,都是他咎由自取!”他壓着聲音,喉嚨裡彷彿還有更多壓抑的情緒,但他臉上依舊清冷,那雙眼深似海,她卻看得到,裡頭有很多東西,在起起伏伏。“可你就知道心疼他們!”
她仰着臉,素顏的面孔上浸透柔美和動容,雙手環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到自己肩膀上靠着,五指無聲地穿過他的黑髮,低聲呢喃。“我是你的媳婦,我當然更心疼你。”
他輕哼一聲,正欲拉開她的手,但秦長安用盡了九牛二虎之力,固執地把人拖到自己的內室,按下他僵硬的肩膀,要他坐在榻上,替他解開身上的披風,掛在一旁。
這動作雖小,全程沒有一句話,但龍厲心知肚明,她是在挽留他。
心裡無聲涌出一陣甜蜜,他卻倨傲地不看她,不說話,就這麼安靜地坐在原地。
其實,她還聽到一個消息,不算太好,說是龍奕生了一場病,還咳血了,在牀上躺了一個多月才痊癒。
至於爲何生病,她怎麼也打探不出來,但想着怎麼都跟龍奕被銀輝下的蠱有關。
其實龍奕最後回心轉意,還是想要跟蔣思荷挽回彼此的感情,可惜蠱一天未曾解開,他們之間連夫妻之間小小的親密都成了禁忌,一旦他想要越過雷池,身體就會受到痛苦……對他而言,難道不也是一種懲罰?
先前,她之所以不認同蔣思荷依舊要跟隨龍奕同甘共苦的另一個原因,是她曾經爲龍奕把脈過,知道他的身體傷了根本,就算以後無事一身輕,慢慢調養,恐怕也不是長壽之相。蔣思荷跟着他,並不見得可以當一對神仙眷侶,更不見得能有多長久……
她懷揣着自己也難以分辨的情緒,或許她並非是單純的同情憐憫,她並不希望看到蔣思荷孤獨終老的那一天提前到來,卻又能夠深切感受到龍厲心中的憤懣和不快,看樣子,此事只能順其自然了。
雙手貼在他的後腦勺上,讓他的俊臉貼在她柔軟的胸前,兩人一站一坐,她就這麼環抱着他,指腹下的溫暖,彷彿悄無聲息地滲透到了他的內心。
兩人安靜地用了早膳,好似剛纔沒有發生任何事,乳孃把龍鳳胎抱了過來,秦長安跟龍厲一人抱了一個,她側過身子去,先給兒子龍潛餵奶。
龍厲低頭看着懷裡的女兒,四個月大的嬰孩依舊是軟乎乎的肉團一個,因爲是龍鳳胎的關係,其實龍潛跟龍琬長相有七八分相似,都更像秦長安一點,不過,或許他對女兒的執念太深,因此對龍琬的耐心始終是最多的。
小孩子身上的奶香味教龍厲臉部線條柔和不少,嘴角含笑,他跟女兒大眼瞪小眼,彼此凝視了許久,他還是忍不住一根修長的手指,輕輕戳了戳寶寶臉頰上的酒窩,眼神幾不可察的變得寵溺。
“今天三郎想不想喝點酒?我讓翡翠去開一罈桂花釀,我們中午喝一杯如何?”秦長安在一邊泰然處之地給兒子喂完了奶水,一次要帶兩個孩子固然辛苦點,但是僥倖的是,兩個孩子可比長子龍羽安靜多了。
到了晌午,龍厲不曾拒絕,眼看着桌上一盤盤地上了美味佳餚,旁邊還熱了一壺酒,白天就喝酒,自打進了皇宮之後,這樣的機會的確很少。
他沒說什麼,一早上光是看她親自餵奶給兩個孩子,給兒子換尿布,抱女兒在屋子裡走走,就知道她照顧孩子起來,的確是不遺餘力,整整一個多時辰不曾閒下來。
但凡秦長安在宮裡,她多半是每天如此,龍厲縱然一開始心裡有氣,但見到她毫無怨地照顧孩子們,想起她當初是如何懷胎十月,艱難地給他生下三個孩子,他又如何能跟她發脾氣?
彷彿是還嫌秦長安不夠忙似的,到了飯點,胖小子抓着他最喜歡的五彩風車過來了,龍厲搶在秦長安抱他之前,把人抱到自己大腿上,看着龍羽對着風車“呼呼”地吹着,玩的不亦樂乎,不由地也笑了。
不過是幾文錢一個街邊到處可見的小玩意兒,偏偏兒子這麼喜歡,從宮外買回來之後,這都十天過去了,還沒玩膩。說出去,有誰相信龍羽是堂堂大皇子呢,完全看不出半點驕橫跋扈。
龍羽很少坐在爹爹腿上吃飯,因此,更是一動也不敢動,規規矩矩地吃着碗裡的菜,爹爹給他夾什麼,他就吃什麼。
不過,他很好奇,爹爹也給孃親夾菜,所以爹爹的手好了?不需要孃親餵飯了?
龍厲目光如炬,早已察覺到龍羽黑葡萄般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個不停,一會兒看看自己,一會兒看看秦長安,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又給舀了一碗雞湯,當然,這一碗湯裡,一半都是雞湯熬製極其入味的白蘿蔔。
看到龍羽的小臉蛋跟苦瓜一樣哭兮兮的,他惡劣地勾起嘴角,知子莫如父,雖然兒子胃口很好,但有幾個蔬菜他很不喜歡,至於龍厲是怎麼知道的嘛……因爲他也跟兒子一樣,不喜歡碰這些青菜蘿蔔。
“快吃。”他輕輕拍了下兒子的肩膀,催促道。
他就是吃準了兒子不敢反抗他,每當他們一起吃飯,就一定會把自己不愛吃的青菜蘿蔔往兒子碗裡堆的跟小山一樣。
秦長安淡淡一笑。“你們父子倆,每當吃飯的時候,都跟仇人見面似的。”
“這小子再這麼胖下去,誰也抱不動。”龍厲扯脣,將手邊的空酒杯推向前,等待秦長安給她斟酒,把兒子拉到自己身邊坐着,就是想讓秦長安輕鬆地吃頓飯,畢竟,兒子雖然比以前乖了不少,但還是很粘人。
她跟他四目相對,眼神交流之中,早已恢復了往日的平和和溫柔,給他倒了一杯,光他一個人,這已經喝了第二壺了。
午後,雪不再下了,一家三口在抄手走廊上走着,龍羽一如這世上所有的孩子一樣,特別喜歡下雪。
秦長安不曾勸阻,任由胖小子踩着鹿皮靴子“噔噔噔噔”往前小跑着,還不忘竄到花圃裡,抓了一把雪,揉啊捏啊,揉成好幾個奇奇怪怪的模樣,整齊地擺放在腳邊。
“這是什麼啊?”她放軟了嗓音,很有耐心地逐個問道。
“這是小狐狸呀。”
“真可愛,那這個呢?”
“小白兔。”
“你什麼時候見過小白兔?”秦長安覺得奇怪,養女兒跟養兒子,龍厲的態度涇渭分明,就連火狐狸都是私底下才出現,一旦察覺到龍厲的氣息靠近,就會消失的無影無蹤。白虎也被放養到宮外的山林裡去找母老虎了,宮裡只留有一對大小靈隼,飯桶跟鴿子,哪裡來的小白兔?
“小狐狸送我的呀。”龍羽揚起臉,笑的天真無邪。
秦長安無言以對,恐怕是火狐狸爲了討好小主人,給他銜了一隻小白兔,可惜,這事兒連她都不知道。
“那這個呢?”
“小鴨子啊。”
宮裡也不會有小鴨子,但她不再詢問,肯定也是火狐狸銜給他的,這下子,她不用急着給龍羽開智了,火狐狸已經讓他認識了這世間萬物了。
……
對於這樣幼稚的對話,龍厲根本插不上話,也不知道該如何插話,在他眼裡,這樣的對話實在是很無聊的,而龍羽這個兩三歲的孩子能捏出來的東西,完全看不出任何雛形。
就這樣,兩人一道陪了兒子整個下午,一大一小母子倆,完全不畏懼寒冷冬日,光是對着一堆雪,堆出來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
兒子早慧,龍厲以前就看出些許端倪,秦長安晚上常常抱着圖畫書,給兒子講故事,但他私底下認識的世間萬物,已經遠遠超過他這個年紀理應認識的。
他已經打定主意,要把龍羽培養成自己的繼承人,太子的位子早晚要給他的,跟秦長安十年之約,他從未當成是一時興起的承諾。何時龍羽長大成人,能夠承擔起天子的責任,他就可以帶秦長安出宮,周遊天下。
黃昏時分,等兒子玩累了,被秦長安抱到他自己的屋子裡睡覺,回到屋子,這才發現龍厲又喝了酒,桌上的酒壺都空了。
他也不知道是否還醉着,坐在長廊下,頎長的身軀斜斜地倚着柱子,眉宇之間浮現暗影,教人看不清眼神。
夜很深很靜,龍厲的眼陡然睜開,迸射出兩道凌厲的光芒。
他怔怔然地想着,眸光一點一點黯然,直到最終濃縮成一片憂鬱的死寂。
如何處置他的親哥哥龍奕,他並非沒想過,只是這樣的念頭,逐漸在腦海成形,或許有點殘酷,有些冷冰,有些無情,但他知道,他還需要數年時間,才能讓這件事完成圓滿。
現在,他並不希望秦長安知情。
臉上傳來一陣暖意,秦長安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他的面前,用熱帕子給他擦臉,微笑道。“要不要我陪你坐會兒,喝酒賞月?”
“來吧。”他長臂一伸,把人拉到自己懷裡來,她擡起素淨白皙的臉,任由月色灑落她周身。
兩人心中早已生出默契,龍厲擡高手臂,將白玉酒壺壺嘴湊到她的脣邊,她紅脣微張,任由桂花釀猶如涓涓細流,傾瀉到她的口中。
些許琥珀色的酒液,順着她吞嚥的動作,從脣邊落到下巴,再從下巴順着線條優美的脖子,滴滴落入衣領。
這般的美景,看的龍厲眼波暗沉,心中有火,一時忍不住,捏着她精緻的下巴,就着她脣瓣上沾染的酒,吻了上去。
說是吻,更像是他們一道品味一道分享這桂花釀。
他撬開她的牙關,肆意跟她纏綿,她窩在他的懷裡,被他吻得全身癱軟,更顧不上他的脣已經綿延到她的下巴,貪婪地吻上她的喉嚨,吻幹那些溼濡,甚至一手扯開她的衣領,舌尖掃過她鎖骨上的酒液。
就在他隔着衣物,吻上她的胸口下一瞬,她急忙主動勾住他的脖子,龍厲不再往下,回到她的臉上,再度牢牢地封住她的脣。他近乎粗魯地探入她的口中,把她柔軟的丁香小舌死死地捲住,宛若蟒蛇般拖住自己的獵物,死也不肯鬆開。
秦長安只覺得被他吻得舌根都痠疼,拍打着他的雙手,卻被他單手製於頭頂,自從龍厲不曾荒廢學武以後,要想在親密的時候制服她,那是再輕易不過,就憑秦長安那一丁點力氣,他完全不放在眼裡,只認爲這是一種情趣。
他的眼底晃動着一些複雜的情緒,看的她心驚,好不容易他才結束了這個吻,但早已把酒壺丟開,雙手牢牢地貼在她的腰際。
“你再這麼看着朕,朕就把你抱到牀上辦了。”這恐嚇裡帶着調情,讓秦長安愣了下。
“三郎,你是不是醉了——”她輕聲問着,還來不及說完,就被龍厲扣在懷裡,像是要把她嵌進自己的身體,接着,低頭重重地吻住她的脣。
她早已放棄掙扎,亦或是兩人當了三年多的夫妻,她早已全身心地信任他,至少,無論何時,他都不會傷害自己。
這世上,任何人都會有煩憂,哪怕是帝后,也逃不開。
但幸運的是,自從他們結髮之後,無論遇到什麼樣難解的事情,都能有人陪伴,有人傾訴,有人爭執……再怎麼樣,至少都不再是一個人獨自面對。
她永遠相信,只要人往前走,就能找到新的出路。
一切,就交給時間來證明吧。
也不知是那幾個吻,還是那幾口桂花釀,此刻她有點茫茫然,就這麼無言地依靠在龍厲的身上,漫漫長夜,月色照在積雪上,反射出淺淺的銀光。
那一夜,他們坐了許久,她一點也不覺得冷,只因龍厲的手掌包覆着她的每一根手指,他的溫暖氣息將她整個人包圍着,足以驅散夜風中襲來的一切冰冷。
時光荏苒。
轉眼間,又到一年的深秋。
半年前,陸青銅跟明雲成親了,婚後兩人的感情很好,陸青銅依舊在禁衛軍和軍營兩頭跑。
明雲正式爲綵鳳館的水老闆做事,事情很輕鬆,多半是每隔幾天,到綵鳳館的鋪子裡去一趟,跟水老闆談過,再把衣裳的樣式花色畫在紙上,方便老裁縫做出來。明雲做事踏實認真,嘴巴又牢,跟水老闆一拍即合,但凡是水老闆說的出來的,她很快就能躍然紙上,幾乎能還原出水老闆腦子裡的所有想法,哪怕是一閃即逝的靈感。
陸青銅休沐在家的時候,兩人多半是一道到郊外走走,要麼就是窩在木雕房裡,明雲性子單純,光是看自己丈夫做木雕,就能坐上一整個下午。
看他累了,她會端一點小點心過來,亦或是給他擦擦額頭的汗,陸青銅不善言辭,而她也不算能說會道。
兩人相處的跟世間尋常的夫妻一樣,看似淡淡的,但卻從來沒有爲了爭吵而臉紅過。陸青銅成親的時候,在民間而言,已經是年紀不輕了,因此對於這個小自己將近一輪的小嬌妻,他一向都是包容呵護,家裡的大小事,幾乎全都給明雲做主,自己的俸祿也全都交給明雲,哪怕是自己的衣裳鞋子,也全都是明雲採買。
明雲剛剛起步,學着如何當人家的媳婦,她不想再步入姨娘的後塵,當一個花枝招展揮金如土的官夫人,甚至還禍害了自己丈夫,走上了不歸路。陸青銅是武官,但他爲人剛正不阿,禁衛軍是直接隸屬於皇帝的親信,也就免得他還要看其他官吏的臉色,可以當官場上的一股清流。她常常被秦長安召見,正是自己還不擅長如何跟其他官宦之家打交道,但她從不會因爲一時的貪心,胡亂收下別人的禮物。
他們成親的第二個月,陸青銅就親自把做好的木馬送到棲鳳宮去,龍羽看到了歡喜急了。
木馬上了漆,渾身泛着遊亮的紅色,馬蹄下是圓弧形狀的長木,龍羽坐上去之後,抓着馬耳,咯咯笑個不停,對於木馬的迷戀,足足持續了一年之久。
這一年裡,秦長安跟周奉嚴把醫學院辦起來了。
五月份,從全國各地過來求學的學子,約莫一百多人,一個月的時間,篩選了一半人,留下五十四人,最小的只有七歲,最年長的則有十八歲了。一切按照秦長安的部署,分成不同年紀不同水準的三個班,跟隨不同的師父學習醫術,半年過去,醫學院已經有模有樣。
這一年內,秦長安親自去了一趟小行宮,發現龍奕身形清瘦,臉色也不太好,由着蔣思荷扶着,在樹下曬太陽,一時之間,她唏噓不已。
蔣思荷跟她獨處的時候,說起龍奕偶爾咳血,但如今靠着藥材養身,並無大礙。當然,秦長安看得出來,蔣思荷是不想要她太擔心,免得回去再跟龍厲爭吵。
但她是什麼人?因爲身在宮裡,接觸的病患少了,但不見得秦長安的望聞問切的醫術就退步了,她光是看了龍奕的氣色,就知道情況遠比蔣思荷的輕描淡寫來的嚴重。
“長安,這是瑞兒。”蔣思荷彎着腰,親自拉着一個小男孩,緩步走過來。
男孩五官清秀,個子不高,有些瘦弱,身穿紫紅色的褂子,腳步十分緩慢,那雙眼睛直直地落在某一處,細看下,眼底沒有任何光彩。
這個孩子,便是龍奕唯一的兒子,也是蔣思荷當初被楚白霜陷害,險些難產生下來的瞎眼皇子龍川。
不過,在私底下,蔣思荷還是叫兒子瑞兒,因爲無論孩子有沒有天生的殘缺,他都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是她人生中的祥瑞。
“瑞兒長的真好,白白淨淨,以後肯定也是個翩翩公子哥。”秦長安彎脣一笑,看向滿目柔情的蔣思荷,話鋒一轉。“我從宮裡帶來一些甜食,都是孩子愛吃的,就當是給瑞兒的見面禮了。”
蔣思荷笑着感謝,沒再拒絕,她扶着瑞兒的身子,不斷地在兒子耳畔低聲說些什麼,才能緩解瑞兒臉上的無所適從。
“瑞兒學說話了嗎?”秦長安的眼神一直離不開面前這個異常安靜的男孩,輕聲問。
瑞兒跟龍羽都是一年所生,比龍羽小了幾個月,但都是三歲多的孩子,龍羽早慧,已經開智了,如今已經跟着太傅讀書背詩了。
但眼前的孩子看上去卻過分的矜持內斂,大人在說話,他雖然乖巧地站在一旁,捏着蔣思荷的衣角,自始自終不曾開過口。
“半年前學了,不過說的不多,這裡十來號人,只認我一個。”蔣思荷淺淺一笑,垂眸,撫摸着兒子的臉龐,果不其然,感受到孃親的氣息,瑞兒便宛若需要母雞守護的小雞仔般,貼近她的身體,將臉靠上她的大腿,低不可聞地喊了聲“娘”。
秦長安點點頭,若有所思,她的身邊沒有過這種天生就失明的孩子,但是哪怕不曾親身經歷,也明白要把這樣異於常人的孩子撫養長大,是不太容易的。人的這一雙眼睛,能夠看到世間萬物,也能看到人生百態,對於孩子而言,他無法看到最親近的家人模樣,自然影響他對一切的感知,他的內向沉靜,也不見得是天生的,而是迫不得已的。
這樣的孩子要長大成人,不單爹孃要耗費更多心力,光是簡單的讀書寫字,就比登天還難。
她沉吟許久,纔不疾不徐地開口。“我知道京城有個老師傅,是專教盲文的,一些失明的富家子弟多半在他手下求學,我去把他請來,慢慢地教瑞兒認字吧。雖然讀書認字不必急於一時,但畢竟瑞兒馬上就四歲了,事不宜遲,以後錯過了最好的時機,反而划不來。畢竟,對於這些事,我們都是門外漢,與其浪費大把時光找不到門道,還不如找這裡面的內行來做,你覺得如何?”
蔣思荷的眼底隱約浮現水光,內心很是動容,一把抓住秦長安的手。“此事我也打聽過,京城裡就這麼一個口碑好的老師傅,姓何,但是他六十歲了,已經有兩三年沒再接活了。無論誰去說,出多少銀兩,他都用身體不好的理由推脫了……你也知道,我不喜歡強人所難,再說,眼下我不想再用自己的身份去逼迫任何人,也讓孃家的弟弟去見過,何師傅是真的身子虛弱,一年有半年是纏綿病榻,也不知道還能活多久。知道了後,我纔打消了請他出山的主意,想方設法把人拉過來又有什麼用?要是教了瑞兒一年半載後,何師傅身子不行了,到時候對瑞兒而言,不就成了騎虎難下的境地?對這位何師傅也有失公允,人到老年,不就想要過一段清靜日子嗎?我不想當這個惡人。”
“我知道。我來是問問你的想法,你若是同意那就行了。至於我用什麼方法,什麼手段,把這位何師傅給你安全無虞地請過來,你就無需過問了。”秦長安泰然處之,見蔣思荷隱約有些不安擔憂,她才愉悅笑出聲來。“你怕我跟山賊頭子一樣,把人擄到山頭上來啊?”
“娘娘莫要胡說。”蔣思荷笑嘆了口氣,其實秦長安的骨子裡有一股韌勁和強勢,或許正因爲如此,她才能成爲龍厲的女人,而眼下,她不得不說,秦長安是比自己更加適合一國之母位置的狠角色。她有一種本事,在談笑之間,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而且,只要她想做,她絕不會輕易放棄。
但唯一讓自己放心的是,秦長安直率坦蕩,不會用任何陰損手段,而她身爲金雁王朝的皇后,人脈更廣,如果她都幫不了這個忙,蔣思荷也只能死心了。
身爲瑞兒的孃親,他天生雙眼無法視物,蔣思荷可以給他所有的關愛,但她很清楚,自己無法陪伴瑞兒一輩子,無法當他一生的柺杖。秦長安所言,乍聽上去,固然不太中聽,忠言逆耳,但她不能因爲護短,就盲目地迴避所有的可能。
瑞兒馬上就四歲了,可是如此沉默寡言,還不知道如何在那個終不見光的黑暗世界裡摸索,對人的態度也很是膽怯小心,如果她一直把兒子護在身後,不讓他跟同齡的孩子一樣學習,最終也只是養成了一個瞎眼的廢人。
“長安,麻煩你了。”蔣思荷揉了揉兒子頭頂的短髮,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但還是很快斂去眼底的落寞,深吸一口氣,笑容再度攀升在清雅的眉眼之間,柔聲問道。“羽兒跟其他孩子好嗎?你出來一趟,來回也有半個月,你捨得他們嗎?”
秦長安從一旁的盒子裡,取出一顆梅子糖,塞到瑞兒的手裡,輕輕吐出一句。“瑞兒,吃糖,很甜的呢。”
瑞兒將梅子糖緊緊攥在手心,循着聲音轉過臉去,可見他雖然看不見,但其他的感知更加,聽到她的清亮嗓音,他細白的小耳朵微微一動,弱弱地說了兩個字。“謝謝。”
她彎脣一笑,繼續談及自己的三個孩子,後宮只有她一人,沒有任何后妃,因此,她這些育兒經除了在明雲面前能派上用場之外,再無可以交談的對象。
到了蔣思荷面前,她可以不用顧忌任何事,侃侃而談,喋喋不休,宛若兩個鄰家婦人,生活的內容,多半在於孩子身上。
“羽兒跟着太傅認字了,不過寫的字常常被皇上嫌棄太醜了,小傢伙太淘氣,闖禍個不停,希望再過兩年,能把心定下來。龍鳳胎這個月初剛剛斷奶,潛兒是三個孩子裡性子最乖巧穩重的,可是女兒斷奶的時候,卻是不太順利,又哭又鬧,我足足頭疼了半個月。”
蔣思荷一語中的。“一定是平日裡皇上對公主太寵了。”
“可不是嗎?現在還能多少壓制點她的脾氣,兒女我一視同仁,以後養出來一個嬌縱跋扈的閨女,還不是讓自己受罪?”秦長安無奈地笑了。
蔣思荷清雅的面容上,蒙着淡淡的笑容,她好似想到什麼,又問道。“你這一年肚子都沒消息嗎?”
秦長安跟自己不同,先前哪怕自己是一國之後,但后妃有十來人,自己必須跟其他女人一起分享龍奕,能分得的時間少之又少。龍厲卻是個對待感情異常偏執的天子,上位兩年,至今不曾有其他女人,誰不知道這對帝后還是跟新婚時候一樣親密恩愛?
她沒料到蔣思荷突然這麼問,臉上雖然鎮定自如,心裡卻有些發熱,嗔怪地瞥了蔣思荷一眼。“三個孩子就夠我們受的,這幾年我們說好了,先不要孩子。”
“歷朝歷代的皇嗣都被看重,我說你呀,趁着年輕,可以考慮一下,再生兩個孩子……”
秦長安瞪大美目,好似眼前的女人,她十分陌生,那副神態似笑非笑,有些狹促。“真不像你會說的話。”
“再過兩年,我也這麼說。其實我很喜歡孩子的,若能有五六個孩子,熱熱鬧鬧的,多好啊……”只是,在深宮中的生活,讓她並非真心愉悅,而要給龍奕懷胎生子,也變成一件極爲複雜極爲困難的事,若他們生來就只是平常人,她真的很想看到子孫滿堂的場景。
“皇上跟我想的一樣,你也知道,他對孩子的耐心有限。”她跟龍厲早已生出默契,既然有了孩子,開枝散葉的任務就算完成了,而且他心心念唸的女兒也有了,這幾年她想把醫學院辦的紅紅火火,出於私心,也不適合大着肚子奔東走西。
龍厲在夜晚的牀上,對她的熱情依舊不減,這幾年來,她算是摸索出了一個道理,她絕不能因爲他在牀榻上的強悍霸道就示弱求饒,否則,他反而會更加亢奮,好幾次硬是折騰了她一整個晚上纔算罷休。先前成親一個多月就有了孩子,好不容易等龍羽生下來之後,很快又有了龍鳳胎,這重欲的男人必然是吃一塹長一智,纔不想繼續讓她懷孕。再說了,光是三個孩子,就足以花費她大半心力,他常常跟孩子們吃醋,尤其是黏人的長子龍羽,三令五申不許龍羽再跟他們同牀睡覺。
蔣思荷瞭然地一笑。“我看是皇上根本就離不開你,才說不要孩子吧。直到看到你們,我才知道就算是一國天子,只要足夠強勢堅定,也是可以做到如此長情的。”
她不得不說自己是有點羨慕的,或許,這世上任何女人,都會眼紅。不過,她盼了這麼久,如今也總算是能守着自己的丈夫,這樣的日子哪怕沒有宮廷裡的奢華精緻,但卻讓人每一天都是踏實的,每一晚都不再覺得孤單寂寞。
“上個月,又有官員在皇上面前提起選妃一事,說什麼祖宗的體制不能變……被皇上訓斥了一頓,貶官到了江北去,這纔算是堵住了別人的嘴。每年都要鬧一次,他們不嫌煩,我都煩了。”秦長安沒好氣地說,這些官員就是榆木腦袋,就算是祖宗體制,那也得看人。他們喜歡左擁右抱就算了,非要建議天子也過如此的生活,她又不是不能生,好不容易被她守住一個不喜歡三妻四妾的男人,他們非要進來攪和。
“皇上至今沒有半點動搖,可見他的心裡只有你一人,長安,皇上對你的感情,你一定要好好把握,好好珍惜。”
“他對我好,我只會對他更好。”她彎脣一笑,眉眼之間的笑容明媚燦爛,足以讓世間萬物黯然失色。
兩個女人拉着手談了一整個下午,直到瑞兒困了,蔣思荷把他抱坐在自己身上,輕輕拍着熟睡兒子的後背,眼底溫柔之中,還有一絲不容錯辨的擔憂。
“長安,再過幾年,他當真能看得到嗎?”
秦長安朝着白銀使了個眼色,白銀將一個小箱子打開,裡頭是一包包裝好的藥材,她這才說起了正事。
“我這趟來,也是想看看瑞兒的情況,他雖然身子瘦了點,還好並不虛弱。這些藥浴,你先收着,每個月月初,用熱水盛放在浴桶中,讓瑞兒坐在裡頭,水要沒過他的胸口,泡上半個時辰。這是一年的量,你一定要記得每個月不能斷。他的眼睛無法視物,是從孃胎裡就受到的傷害,如今他還小,我們不能太過心急,只能一步一步來。”
“好,我明白。”
“我不能常常來看你,但每年來一次,還是能承諾的,等瑞兒七八歲之後,我再給他下針,不過,至於到時候能看到多少,或者視線依舊模糊,你也要做好準備。”
“盡人事,聽天命,我只想要他能跟正常孩子一樣生活。”她神色極爲動容,手掌輕柔地貼在瑞兒的臉上,嗓音不自然地哽咽。“長安,若沒有你,我都不知道還能依靠誰,還能相信誰,後宮紛爭讓瑞兒一出生就看不到,我無時不刻不在自責,恨不能將自己的眼睛給他,若他一輩子都活在黑暗裡,我心裡始終難受……”
“一切都會越來越好的。”秦長安朝她一笑,那淡定的笑容,彷彿像是珍貴良藥,溫暖着蔣思荷的心。
秦長安只是在小行宮裡待了一天,在黃昏時分就離開了,蔣思荷知道她能從京城特意來看自己,已經是仁至義盡,不再挽留,抱着瑞兒,親自在門口目送她翻身上馬。
這趟前來,她只帶了貼身宮女白銀一人,而護送她的還有六名大內侍衛,爲了節省路上的時間,她提出騎馬而並非乘坐馬車。
單單看他們騎的馬,蔣思荷縱然不是內行,也看出來秦長安的坐騎,來頭不小,跟其他人的駿馬相比,發亮的毛色和結實的肌肉,雄赳赳氣昂昂,個頭雖然不比京城的馬兒高大,但是在秦長安的駕馭下卻溫馴又鎮定,這匹馬渾身棗紅色的皮毛,額頭有個羽毛狀的白色花紋,眼大如銅鈴,一看就不是花架子。
“我的馬兒漂亮吧,她叫鳳凰,跑起來完全不遜千里馬,跟風一樣。騎上她,就像是騎在鳳凰的後背上一樣——”她坐在馬背上,揉了揉馬兒的鬃毛,朝着正在馬下仔細打量的蔣思荷解釋。
蔣思荷笑着點頭,柔聲說道。“一路順風。”
在馬背下,她不僅僅是覺得秦長安高,自打金雁王朝建立起來,歷朝歷代的皇后人選之中,秦長安都是站的最高的那一位。
龍奕站在門內,那個騎在棗紅色戰馬上的女人,一襲灑脫勁裝裝扮,策馬奔騰,無比瀟灑的一幕,在自己的心中激起不小的漣漪。
“人早就走遠了。”他低聲開口,如今是季節交替,他有些咳嗽,說話之間又有些喘,連連咳嗽起來。
蔣思荷從身邊掏出一方帕子,捂住龍奕的脣,看他咳的難以停下,實在是心疼,自從龍奕退位之後,兩年時間猶如白駒過隙,或許龍奕已經漸漸適應了小行宮的生活,但唯一不曾改變的是,他的身體依舊不太康健。
“夫君怎麼出來了?大夫說過,要你別吹風,趕緊回屋吧。”
龍奕沒再說什麼,點點頭,從她懷裡抱過瑞兒,獨自走在前頭。秦長安來的時候,他只是跟她照了一面,當年爲了要挾龍厲就範,他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對秦長安下過手,如今也做不到一笑泯恩仇,但表達歉意也是多餘的,而他也放不下架子,跟一個女人低聲下氣。
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唯一的兒子,瑞兒是蔣思荷執意要叫的小名,他給兒子起的名字是龍川,想要他跟山川一樣頂天立地。兒子五官清秀,長到三歲多,乍眼看上去,誰也不太像,多看幾眼,卻又覺得他更像蔣思荷一些。他依舊不知如何跟兒子相處,因爲看不到的關係,光是牙牙學語的時間,兒子開始的也比其他孩子更晚,他常常寬慰妻子,說是大智如愚,其實有時候,連他都難以正視兒子,難以面對兒子。
他的愧疚,不比蔣思荷的少,因此,兒子至今都不喊他爹,也是他意料之中的結果,是他無法逃避,必須承擔的後果。
“藍心,藥熬好了嗎?”蔣思荷站在門口,朝着藍心姑姑詢問。
“主子,這就來。”
蔣思荷回頭,微笑。“該喝藥了。”
龍奕彷彿沒有聽到一般,他長久地沉默則,給瑞兒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兒子沒有閃開,但那雙眼睛依舊沒有任何焦距,定定地落在某一處,動也不動。
“手裡是什麼?”他留意到瑞兒的右手捏的緊緊的,小拳頭始終不曾張開,他壓低嗓音,問道。“給爹看看。”
瑞兒堅持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鬆開了小拳頭,手心裡是一顆包裹着粉色糖紙的糖果。
他淡淡一笑,有些莫名的心酸,拆開了糖紙,將一顆深褐色的梅子糖,送到了兒子嘴裡,兒子含着糖果,下一瞬,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開懷笑容。
“吃吧。”他揉了揉兒子的頭髮,不多久,蔣思荷已經領着藍心姑姑進來了,一碗味道很重的湯藥端到了桌上。
“這糖是娘娘給瑞兒的。”看到龍奕手裡的糖紙,蔣思荷淡淡一笑。
龍奕捧着一碗湯藥,大口大口地喝下,喝的一滴不剩,這才轉交給藍心姑姑,等人走遠了,他突然問了句。
“她有沒有說,瑞兒還有救?”
蔣思荷心中咯噔一聲,這件事,從兩年前就是她埋在心底的秘密,畢竟很多事都有變數,無論是秦長安還是自己,都不想期待太大,到頭來,失望大過於希望。
就算是龍奕,她也不曾說,瑞兒求醫的過程相當漫長,若不是她跟長安之間有着私交,瑞兒一輩子都會是個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