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厲猛地想起昨日,在半路上遇到了小夕,十來歲的少年個子拔高不少,在宮裡住了這麼久,兩人還是第一次照面,也不知他是有意避開還是無意的巧合。
小夕跟秦長安是很親近的,甚至在四下無人,直接喊她“阿姐”,而秦長安把他從北漠找回來,便是爲了對付金鳳凰的鎮魂歌。
他後來才知道,北漠的巫族和西郎的魅族,百年前是一家,鎮魂歌的譜曲,也被送回了北漠巫族,而小夕則是近日來纔剛回到皇宮。
鄂婆婆在巫族內,早已在一年前就過世了,因此,小夕回去之後,只是在族內住了三天,將譜曲交還,在鄂婆婆墳前說了這幾年出來的境遇,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當然,這些話不是他詢問,而是小夕自言自語的時候,他聽到的內容。
而他,知道小夕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他們的關係,依舊不冷不淡,當年鄂婆婆雖然解開了他們身上的情蠱,但他也中了巫族的攝魂針,他對那個冷言冷語的鄂婆婆沒有任何好感,對這個以捉弄人爲樂的皮猴子小夕也看不順眼。
但因爲秦長安把小夕帶出了巫族,小夕如今換上金雁王朝的少年裝束,除了那一雙異色雙瞳,看上去還是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之外,整個人宛若一個尋常少年,龍厲對他的排斥也變成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默許。
腦海裡突然有一個念頭閃過,龍厲驟然起身,秦長安身上的符文是他們之間的秘密,他之單獨詢問過青天監的景老,但小夕是巫族人,說不定,會有意外的收穫。
他直奔鏡花閣,那裡請了個太傅,專門教小夕跟如意兩個男孩功課。
“皇上?”老太傅受寵若驚,自己當了幾十年的太傅,想當年,皇上還是個皇子的時候,也是他教的,不過,後來龍厲的身子越來越差,就不再跟其他皇子公主一道讀書。但說也是天意,一個幾乎每天都窩在牀榻上的皇子,卻是皇子之中最聰慧精明的,如今也順利登上皇位。
人人都說是天賦異稟,但老太傅清楚,龍厲纏綿病榻的那些年,絕非是在浪費時間,那些時間必定都拿來讀書動腦子了,一個人的成功,可絕非是上天掉下來的餡餅,那麼簡單。
“爹。”坐的端端正正,正在背書的如意的眼底滿是欣喜,但見站在太傅對面的男人神色嚴峻冷酷,凌厲的目光駭人,讓他一臉惶恐。
老太傅對於這個小少爺跟皇上的真正關係,其實心裡有數,如意應該是皇后的孩子,皇上從來就不是個大肚能容的男人,但爲了皇后而願意將如意少爺視如己出,可見皇上對皇后的感情有多深厚,因此,老太傅也把如意當成是皇子一般教誨。
“朕看看,嗯,這字還行。”龍厲淡淡瞥過那張有些張皇無措的小臉,如意很容易露出緊張的表情,畢竟不是親生的,而他也不想經營刻意的親近,最終目光落在如意剛寫好的字帖上面,淡漠地撇撇脣,說道。
如意笑了,露出潔白的整齊的小牙齒,那張小臉的確很清俊,也顯得乖巧,只是越長越大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如意不是他們的子女,因爲他既不像龍厲,也不像秦長安。他不像龍羽那麼調皮,一直以來都很懂事,在龍厲的印象中,如意一次也不曾闖過禍,讓他不曾費心。
“好好背書。”龍厲丟下一句。
“嗯。”如意點點頭,心裡甜甜的,雖然爹爹看上去很嚴厲,對自己也有些疏遠,但爹爹還來看他學習呢,誇他的字練得好呢。
他很知足的。
龍厲親自來督查自己學習的這一件小事,在如意以後的人生裡,是一段永遠不曾磨滅的記憶,也讓他在將來的數十年內,更加刻苦用功……當然,這也是後話了。
“安太傅,這孩子資質如何?”龍裡轉向老太傅,不冷不熱地問了句。
“請皇上放心,如意少爺在功課上勤奮好學,踏實刻苦,將來一定是讀書的料。”
“有勞太傅了。”龍厲輕描淡寫,一句帶過。
如意這孩子雖然不是他親生,但從出生到如今,一天比一天乖巧懂事,很少讓秦長安操心,也正是因爲他是個從不闖禍的孩子,他才能容忍如意成爲他們的義子。
龍厲對孩子的耐心有限,哪怕是自己的親兒子龍羽,他有時候常常大動肝火,因此,視如己出這四個字,他從來不覺得自己可以在如意身上實現。他願意收養如意,讓如意衣食無憂地長大,已經是他能給的最大限度,因此,他不希望如意在成長的過程中,讓他跟秦長安多花心思。
他對如意的寄望不高,但如意的性子好,雖然文弱內向,但從不惹是生非,相處三四年,龍厲也就慢慢地接受了如意。
太傅稱讚如意的勤學,令他滿意,這世上有天賦的人不多,勤能補拙,他最討厭廢物和蠢貨,自己的義子可以不聰明,但絕不會自甘墮落,毫無建樹。
“你的字還不如如意呢,跟鬼畫符似的,還得好好練練。”身子一轉,龍厲走到隔壁小夕的身邊,看着小夕筆下的書法,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眼,嘴角掛着一如既往的輕蔑。
小夕一臉不痛快,他最討厭別人嫌棄自己的字了!他從巫族出來的時候,已經十歲了,三年裡,好不容易認了字,但這一手毛筆字怎麼都寫不漂亮!他每回給阿姐寫信,阿姐都會鼓勵他,但這男人就不同,總是說風涼話!氣死他了!
“阿姐說了,再過兩個月,等陸統領成親了,我就能跟陸統領學武了。以後,我也要當將軍。字寫得不好看有什麼關係?上戰場是真刀真槍,可不是拿着毛筆打人,軍中目不識丁的人多的去了,不照樣能打勝仗嗎?”
面對小夕的強辯,龍厲輕哼一聲。“還知道自己挑師父呢?你這小身板,如果半途而廢,那就徹底成了文不成,武不就,到時候,朕的宮裡可不養飯桶。”
“我纔不是飯桶!我只是字不好,但讀了很多書,練武是我的心願,我能吃苦,不會半途而廢的!”小夕捏緊兩個拳頭,那雙異色雙瞳內,宛若貓眼般攝人,此刻怒氣衝衝的,彷彿下一瞬就要撲上來咬人抓人。
“既然想要當武將,光是學武還不夠,要懂兵法,兵書看了幾本了?你如今要十四了吧,朕在你這個年紀,所有的兵書全都看過了。想當武將?以你這個速度,看來還得再過三四十年,才能爬上武將的位子。”
小夕氣的要吐血,可是,他又無法繼續反駁,只能氣呼呼地說。“我跟你打賭,三十歲之前,我就能當上武將!”
“跟朕打賭,你有什麼籌碼?喔,不,應該說,你輸得起嗎?”龍厲雙臂環胸,饒有興味地打量着這個黝黑的少年郎,小夕能說出這一番話,可見他體內的野性還未褪去,當然,若小夕膽小怕事,那麼,又怎麼可能當得上武將呢?
“我有什麼輸不起的?我會贏!”
“如果你三十歲之前還是個無名之輩,沒當上武將,你就要滾出金雁王朝,再也不能見皇后,如何?”龍厲故意下了猛藥,言辭刻薄惡毒。
“我——”小夕徹底呆住,黝黑的臉上浮現暗紅怒色,他就知道,就知道這個男人一直都想獨霸阿姐,哼!他纔不能讓龍厲如願!
“敢賭嗎?”
“賭就賭!如果我贏了,怎麼着?”
“你贏了的話,你想要什麼?”
“我要……”想了半天,終究想不出來什麼,小夕只能故作神秘。“等我想到了再說!”
“好,朕等着。”龍厲一眼就看透小夕的心思,語氣傲慢。這傻小子看着精明,但跟他鬥,還太嫩了,他是一國之君,就算小夕當真有武將的才幹,只要他不點頭,這個賭約就註定是小夕輸了。
“你過來。”龍厲徑自往前走了幾步。
小夕本不想跟過去,但無奈這男人就是有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威嚴,他心裡不服氣,可腳丫子還是往前方邁動。
“朕問你一件事,你是巫族人,可聽說過一切奇怪的咒術破解後,會在人的身上留下一些痕跡?”
小夕仔細地回想了一會兒,纔開口。“婆婆跟我說過,她的祖母會施咒,咒術跟蠱一樣,有的能幫人,有的能害人……她曾經看到過,一個巫族的將領爲了抵禦外族入侵,就用了永勝咒,而那種咒術消失之後,會殘留符文在手臂上,保佑百戰百勝,百邪不侵。不過,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後來巫族能下咒術的人就沒了。”
龍厲難以掩飾心中激動,雙手緊緊扣住小夕的肩膀,力道之大,他都無法察覺。“你說的都是真的?”
小夕哇呀呀叫起來。“你要捏碎我的肩膀啦!我當然說的是真的!我們巫族人不說謊!”
他猛地鬆了手,俊美的臉皮上依舊沒有太多喜怒,轉過臉去,不想讓人看到他眼底複雜的情緒。
冷漠至極的嗓音從風中飄了過來:“最好你沒膽子說謊,否則,朕遲早讓人拔了你的舌頭。”
小夕面色一白,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巴,他小時候在巫族裡無法無天慣了,是個小霸王,可就沒見過外面的人這麼可怕,他的舌頭可是很有用!
龍厲離開的腳步,越來越快,一直以來,他對秦長安身上的符文,抱着擔心顧慮的想法,一顆心從來就不曾真正地放下。
會不會……是他的方向不對?
他認定那些符文跟轉生咒有關,而轉生咒讓他險些失去了摯愛,因此,轉生咒是不好的,咒文自然也是不好的,必定對秦長安有害……有沒有一個可能,那些咒文,是咒術用另一種方式消失留下的某種見證,而正如小夕所說,咒術並非是惡的,轉生咒也是如此。諾敏進了秦長安的身子後又消失,轉生咒終結的方法不一樣了,會不會也產生截然不同的結果?金剛錐上的符文不見了,卻深深地烙印在秦長安的身體裡,也許不是對她的束縛或詛咒,而是……另一種守護?!
孫武的困惑,他的多疑,全都在一瞬間,豁然開朗。
轉生咒破除後,秦長安的身上,就有了細微的變化——
當她對他憤怒不快的時候,身體本能地抗拒他,因此,當他試圖拉回她的時候,纔會被燙了下,那是符文的警告。
當孫武的鞭子揮舞向秦長安的時候,孫武其實本來是做做樣子,會在中途抽回來,但因爲秦長安的身體感受到了危險,就算孫武沒有收回來,那一鞭子也不可能打上秦長安,那是符文的保衛。
從黃昏到天黑,龍厲沒來由地想起北漠神官徐睿對於秦長安命格的斷言,那一句話,很簡單,卻又十分深奧。
鳳凰天女,遺世獨立。
前面半句,是寓意着她跟諾敏之間的牽連嗎?亦或是象徵秦長安遲早會當皇后的宿命所歸?那麼,如今已經實現了。
而後面半句話,是龍厲遲遲無法參透的,這句話總是令他有種不詳的預感。遺世獨立,表面上說的是不與濁世爲伍,超俗而出衆,跟秦長安的性情的確符合。是否還有一個原因,是指秦長安的身子已經跟普通人不一樣了,不單是藥人,更是在轉生咒下倖存之人,神魂跟身體曾經被分割開來,相當於被淨化過,重生過……煥然一新過?!
因此,她不會變弱,相反,會變得越來越強大?!
他的擔心,都是多餘的?她的命格早已註定,她絕不會被諾敏取而代之,相反,她完全有能力吞噬轉生咒,將轉生咒的力量注入自己的體內,爲自己所用?!轉生咒和離開的諾敏,全都會成爲另一股無形的保護殼,消融在她的血肉和神魂中,保護她一輩子!
如果一切成真,那該多好!
夜幕降臨,他獨自坐在椅子內,不知是太欣喜還是太激動,他感覺到全身都不對勁,莫名其妙地從心口涌出來,不斷向外擴散到四肢百骸,甚至是每一寸肌膚皮肉都感受到的疼痛。
……
周奉嚴回京的那天,是十二月底,京城下了一場小雪。
秦長安早早地就在京城以前師父住過的下榻別院等候,身披橘色斗篷,周遭滾着一圈白色絨毛,頭髮挽成尋常人家少婦的樣式,只用幾隻素雅的金釵固定住,雙手交握在小腹前,望向京城的城門方向。
“娘娘,您不如到屋子裡去等吧,外面太冷了。”翡翠站在她的身側,撐着一把紅色的大傘,細碎的雪花從陰沉的天際飄下來,撒在傘面,很快融化成水珠。
“我不覺得冷。”她微微一笑,過去她有些怕冷,屋子裡總是要擱着兩個暖爐,抑或習慣了身邊能有一個人形暖爐,才能一覺到天亮。
但奇怪的是,生完龍鳳胎,做完月子後,今年的冬天比往年還要更冷些,她卻不再覺得冬日難熬,甚至不必把自己包裹成糉子,也能覺得滿滿當當的血氣在體內流竄。明明她因爲諾敏鐵了心離開,心口受傷,元氣大傷,但身子復原的速度,遠超自己的想象。
此刻在飄雪,她站了小半個時辰,但手腳依舊是溫暖的,學醫多年,她絕不會膚淺地認爲是自己在宮裡月子做得太好,身體就有了這麼驚人的變化。
她已經是第二胎了,對於生孩子的經驗,怎麼也比第一胎來的豐富,因此,思前想後,都覺得跟轉生咒有關……當然,還有一件事,也頗爲古怪。
她佩戴在脖子裡的馭靈珠,原本是淺白的顏色,但有一回沐浴過後,她坐在鏡子前梳頭的時候,不經意發現,珠子變成了金色,閃爍着淡淡的燭光,宛若一顆金珍珠。
或許是因爲諾敏曾經佔據了她的身體,那短短七八天,一具身體,卻同時容納着兩個不同的神魂。若是其他人,自己的魂魄被驅逐之後,根本無法回到身體了吧,哪怕諾敏最終決定離開,都是一樣的結果,她的身體會變成一個空洞的軀殼。
她之所以能夠安全地存活在跟陸家一模一樣的夢境裡,長達八天之久,沒有被諾敏的神魂壓制,也不曾被反噬,最後能安然無恙地重新跟身體融爲一體,多虧了這顆珠子吧。它綁在自己的脖子上,同樣的,它也綁住了自己的靈魂,不讓自己迷失,不讓自己沉睡太久。
這一生,她遭遇過的神奇的經歷,比一般人比起來,太多太多。
三天前,她才知道一個消息,裴九突然辭官,而龍厲也答應了,但消息傳到她耳畔的時候,裴九已經獨自一人離開京城,誰也不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
他甚至沒有給任何人留下隻字片語,就這麼不告而別,唯有秦長安想,他恐怕是真的遠離京城這個傷心地了。
身爲太祖皇帝的赫連尋,自從在京城建都之後,在京城生活了四十多年,直到老,直到死,最終埋在皇陵。
京城給了他帝王的榮耀和權勢,但同時,他失去了年少時候在草原上策馬奔騰的快意和自由,這個地方他太熟悉,卻也太沉重了。
這一世,裴九沒有權勢,沒有身份,但他可以用自己的雙腿,走遍整個天下每一個角落,用自己的雙眼,看透金雁王朝的百姓民生。
當然,她知道,有一個地方,裴九一定會第一個去。那就是當年諾敏辭去將軍一職之後,把自己放逐到的那個城池,也是諾敏終生未嫁卻被西郎派來的殺手殘害的地方……
即便知曉裴九會出現在那裡,但秦長安還是不曾刻意打聽裴九的下落,他既然答應諾敏,就不會再輕易尋死,他曾經是金雁王朝的帝王,縱然孤獨,也不會輕賤性命。而且,他說過,三次開天眼的機會,全部會用在金雁王朝上,如今還剩下最後一次。若是有生之年還有異象,裴九會提前出現在他們的面前,這是裴九的能力,亦是他認定的責任和使命。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即便裴九孑然一身,他的心裡有諾敏,這回就像是兩人一道上路吧,不會再跟以往一樣寂寞了吧。
秦長安暗暗舒出一口氣來,從思緒中抽離,時光匆匆,一年轉眼又到了年關。
她跟師父已經一年多未曾照面,自打龍奕用周奉嚴作爲要挾的對象,斷了師父的手指之後,她就把師父藏的很嚴實。
幾個月前,她答應子書子司那對兄弟,要治好金鳳凰下在他們體內的毒,才把養好身體的師父再度請出山,一是她說到做到,不願食言而肥,二是師父不見外人許久,恐怕他憋出毛病來,重新操起老行當,治病救人,有助於他忘記斷指的痛苦。
盼了數月,周奉嚴把兩兄弟的毒解了,了了一樁心事,他們師徒倆總算也能見面了。
馬蹄聲越來越近,一輛青灰色馬車漸漸闖入了秦長安的視野,車前跟車伕並肩坐着的便是她早早派去城門等候的白銀,遠遠地就跟秦長安揮手示意。
馬車終於停下,從車內走出一個長者,雙鬢早已發白,一套毫無紋路的灰色長身棉袍,那張相貌平平的面容也略顯滄桑,但是看上去很是正派,此人,正是年過五旬的周奉嚴。
“師父!”秦長安笑着走前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