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遲疑了下,除了自家妹子之外,他從不看其他女人一眼,前幾年是因爲不曾走出心裡的陰影,對陌生人的抗拒讓他不願意跟人有太多接觸,如今他依舊不知道如何跟女人討歡心。
但是他明白,跟明雲數月的相處,讓他漸漸放下了戒心,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很舒服——興許他永遠也不可能愛上一個矜貴又心機複雜的名門淑女,他更懷念之前陸家的生活,平淡卻又豐富。
她喜歡他的那些木雕,還有一點不錯的小點子,把那些木雕放在她大哥的店鋪裡,笑着捧回一袋銀子,說要讓他存起來,以後可以當討媳婦的老婆本。
那時候起,他就想着,如果有一個明雲這樣的媳婦,日子過的肯定有滋有味。他不懂揣摩女人心,若是娶了一個城府很深想法很多的女人,對方肯定會覺得他無趣乏味。而明雲很簡單淳樸,很有耐心,哪怕陪他坐一下午做木雕,她的那雙眼睛從未變得黯然失色過。
“明雲,我的出身和過去,你想必早就聽說了……如果你不嫌棄的話,讓我娶你好不?”陸青銅的表情無比認真,垂在身側的雙手蠢蠢欲動,但還是不敢隨意牽人家姑娘的小手。
他雖然是個武夫,但陸家的教養還是很嚴厲的,他從小雖然闖禍不少,但風流公子那一套,他完全看不上,也從不沾惹吃喝嫖賭的惡習。
明雲噙着淚眼婆娑,凝視着面前的男人,兩個月不見,他當真黑了好多,臉上還有不少不知名的疤痕,讓她看的很心疼,她夢裡都想要盼着他回來,只要他好好的就好,其他的,她不敢想。
哪怕,她一直都當陸大人身邊的婢女,就這麼過下去,也挺好的。他沒有主子的架子,看上去宛若大山般安全可靠,一身漂亮利落的功夫,做起木雕來更顯他這個男人心思細膩,在她的眼裡,陸大人比她年少時候用目光追逐的富家公子抑或文人墨客,更像一個男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一個可以爲女人撐起一片天的男子漢。
只是,他剛纔說什麼?說要娶她?
“我……奴婢不會說出去的,陸大人,你不用這麼犧牲,犧牲自己的婚事……來娶我……奴婢對娘娘跟大人忠心耿耿……”她一邊啜泣,一邊奮力解釋,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實在是精彩。
秦長安不知在心中嘆息了幾次,看來,她再不說實話,明雲已經坐實了她跟二哥的姦情,不但如此,二哥還成了一個爲了保守這段不倫戀情寧願犧牲自己的幸福娶明雲,就爲了讓對方保守秘密?!
不得不說,小姑娘的想象力還不錯嘛。
紅脣勾起,秦長安不冷不熱地笑道。“明雲,如果要殺人滅口,陸大人一根手指頭就能捏死你了,還犯得着娶你才能封住你的嘴嗎?”
因爲這一番話,明雲的身子抖動的更加厲害了,她不敢置信地看向這個高大威武的黝黑男人,嗓音顫動。“大人,你要殺我?”
陸青銅不知爲何而來的火氣,早已愣住了,整個人像木頭般僵直,體內的血液卻是萬馬奔騰般急速流竄。
此刻的情景,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他哪裡說過要殺她?他從不打女人,更別提殺女人!他是武將,又不是劊子手!
再也顧不得什麼禮教束縛,既然說不明白,那就用做的!
鹿皮靴包裹下的大腳丫子,往前兩步,強而有力的雙臂一把摟住個頭嬌小的明雲,感受到她身體瞬間變得僵硬,而他也不比她好上多少,他……三十歲了,可從來沒有抱過姑娘呢!說出去,誰信啊!
不過,明雲的身體,還挺好抱的……像是嬌嫩的小花,像是天上的雲彩,像是甜甜的棉花糖。
秦長安故意咳嗽了兩聲,兩個人才迅速分開,面面相覷,十分尷尬。
“明雲,你好好聽着,你眼前的陸大人,跟我的確關係匪淺,不過——”她頓了頓,惡意地賣了個關子,吊足了明雲的胃口,這才說道。“陸大人是我的兄長。”
“兄長?”
“沒錯,我的親哥哥。”
明雲呆住了,彷彿成了一隻無辜的小羊羔,她只知道秦長安在北漠有個身爲駙馬爺的義兄,怎麼又冒出來一個陸大人?!
但是,她卻又不想懷疑秦長安的話,畢竟以秦長安今時今日的地位,再加上她的命也是秦長安給的,娘娘根本沒必要解釋,不是嗎?
所以,陸大人當真是娘娘的兄長?!
“你要不要答應陸統領的提親?明雲,如果你還遲疑不決,我可以給你三天,好好想明白,畢竟,女子嫁人是一輩子的大事。當然,你也可以跟你大哥商量看看。”
第一次被男人紮紮實實抱了個滿懷,明雲臉上的紅雲還是不曾褪下,她很確定自己荒唐的年少時候,不是沒有對北漠的那些貴公子偷偷生出過愛慕之心,但因爲年紀太小,少女懷春的心思,也早已被時光沖淡。而陸青銅,則是她除了大哥之外,真正相處靠近過的男人,她知道他高壯威猛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顆細膩的心,他當然是個有擔當有責任的人,如果他願意當她的丈夫,她還有什麼好拒絕的?!
她不小了,馬上二十歲了,如果陸家沒出事,她早就是幾個孩子的娘了。但如果不是陸家出了事,她還不知道自己的年幼時光,有多麼的虛榮和無知。
“我……我……不用跟大哥商量,我可以自己做主。”雖然很不容易,最後,明雲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決定。
秦長安的眼底,終於露出了一分欣慰,雖然自己跟明雲其實也差不多年紀,但她就是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愉悅。
她可不喜歡扭扭捏捏的姑娘家,當然,該有的慎重還是要有,可是明雲只是看着小,也不是無知少女了,上頭沒有雙親,其實已經可以給自己的人生做選擇了。
“奴婢願意嫁給陸大人。”她重複了一遍,身畔的男人眼神早已放亮,歡欣鼓舞,恨不能當場就把姑娘抱起來。
“既然你答應了,就別再自稱奴婢了……明雲,此事就這麼成了,按照金雁王朝的規矩,成親前你們不能見面,這陣子你還是跟在我身邊。”她頓了頓,言笑晏晏地轉向一旁笑傻了的二哥。“二哥,我親自操刀,找人幫你安排成親的大小事宜,這樣,先讓青天監找個好日子——”
慘了,她滿腦子怎麼把二哥的婚事辦的風風光光,但身邊的兩人一個比一個呆傻,此刻不是她長篇大論的好時機。
“二哥。”
沒人回答。
“二哥!”拔高聲音。
“什麼事?”陸青銅總算回過神來,視線也從明雲的臉上移開,落在自己妹子的身上。
“你長途跋涉,凱旋迴京,看到明雲在我身邊好好的,也該放心了吧。眼下,回府休息幾天,等青天監的日子定下,我再跟你商量如何操辦婚事。”她眼神清明,又看了臉紅到脖子的明雲,淡淡一笑。“至於明雲,出嫁之前還是在棲鳳宮,到時候,作爲我的貼身宮女嫁到宮外。”
“謝娘娘關照。”明雲垂下眼,心情依舊澎湃。
陸青銅心事放下之後,還有幾分理智,他壓下聲音,對着明雲說。“剛纔給娘娘的包子髒了,我帶回去吃,不能浪費,你再去御膳房跑一趟,別讓娘娘餓着了。”
明雲笑着點頭。“我這就去。”
秦長安卻看的清晰,二哥很顯然還有事要跟她說,否則,也不必把明雲支開。畢竟明雲性子單純,不適合知道太多事。
“我有話直說,烏勒追到豔陽關外,我們也是拼死一戰,畢竟皇上的聖旨就是不得因爲任何事而拖延,必須儘快趕到豔陽關內……我砍了烏勒一刀,也險些捱了他一刀,的確贏得不容易。烏勒重傷的事,我聽說了,雖然在戰場上我們是對手,他當初派人把你擄走,我發誓要給你討回來。但是,一開始我就不同意皇上用那個孩子作爲交換的籌碼,雖然我不清楚西郎國的巫女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我還是做了……”
“二哥,你的心情我清楚,皇上這麼做,全都是爲了我,他並非毫無理由地犧牲那個孩子……正如戰事一樣殘忍,當時如果不盡快找到巫女的藏身之處,我就會遭殃。”秦長安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陸青銅,講完了這個冗長的故事,陸青銅的臉色早已變得凝重。
“天下無奇不有。”他萬千感慨,的確詞窮了。
“烏金的死,我們也無法操控,如果烏勒不心存僥倖,那麼,他大可用巫女堂堂正正來交換自己的兒子,也不會落得如今的下場。”只能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陸青銅猛地擡起臉來。“那孩子沒死,他還活着。”
“什麼?”她眼神微變。“他不是摔下馬車了嗎?”
“馬車都散了,我的屬下把他抱了上來,裹在懷裡,回了大營,一開始軍醫都搖頭說不行了,沒想過熬了三天,他還沒死。現在,我不知道怎麼處置,就讓人送回我府上了。”
“這就是命不該絕吧,不管他的身份,他的確是無辜的。”秦長安若有所思:“明天我出宮,到你府上,看看還有沒有得救。等我見過他之後,再決定要不要告訴皇上。”
陸青銅心領神會,其實他對烏勒沒有更多的想法,男人嘛,分出勝負輸贏就好,但他從一開始就不想牽扯上這個孩子,否則,就算贏了,也看上去不太磊落。
如果有機會,他殺了烏勒也只能怪烏勒技不如人,但他不想去碰那個不懂事的孩子,更別提,還是個本來就有病的孩子,這麼大了連話都不會說。
回了京城,直接來了棲鳳宮,直奔妹子這裡,一下子解決了他的所有心事,陸青銅頓時就神清氣爽了。
翌日。
秦長安清晨就出宮了,走入了那座宅子,這才發現在明雲的監工下,原本古樸稍顯荒涼的院子,幾乎是變了一副樣子。
穿過花叢,走上石板路,身畔是幾棵飄香的桂花樹,腳下是一盞盞在夜色裡發亮的琉璃燈,風吹來,掀起一陣花香。
這樣看來,明雲的眼光其實不錯,畢竟曾經是官家小姐,只要她別往最虛榮最浮華的那裡考慮,再在宮裡被那些女官教養數月,要當好二哥的掌家娘子應該不太難。
“這裡。”陸青銅站在正廳外,他換上了尋常的青色棉袍,卸下了身上的戾氣,看上去就像是個很普通的壯漢。
牀上的男孩還在沉睡,秦長安審視了一下烏金的氣色和脈象,他比自己看到的時候更加瘦了,面色如土,雖然是活着,但情況十分糟糕。
“孩子不適合用麻沸散,他年紀太小了——”頓了頓,她馬上下了決定,打開藥箱裡的針盒。“二哥,點他的睡穴。”
“好。”
秦長安摸索着他的身體,眼神愈發清冷專注,這孩子跟他爹烏勒相比,只要治好了,至少還能走路,當不成西郎國的王子,至少不要小小年紀就癱在牀上,這樣的話,還不如來個痛快,重新投胎比較好。
當場在男孩的腦頂上紮了十多針,每針皆含內勁。半個時辰之後,她將金針取出,烏金死氣沉沉的眼珠子突然能轉動,還能循着他們的交談聲,慢吞吞地移動目光對上人。
那一剎那,就連在戰場上廝殺的男人都激動的不能自已,不知道的,還以爲烏金是陸青銅的兒子呢,就差拉着秦長安的手感恩戴德又千恩萬謝了。
而見過烏金的秦長安心中也悚然一驚,畢竟,過去烏金雖然會跟着她走,但眼神跟死魚沒兩樣,對四周的動靜反應也不大,但如今,她覺得烏金的眼神很清澈,一如鄰家小孩。
他,像是變成了個正常的孩子。
“二哥,以前他不認人,只要有人靠近,或者他覺得不舒服了,就會放聲尖叫。你把他養在家裡,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好人可不是這麼好當的。”秦長安故意這麼說,朝着喜出望外的陸青銅眨了眨美目,一臉慧黠。
“或許之前受了驚嚇,我沒聽到他尖叫過。唉,這麼小,挺可憐的。”陸青銅搖搖頭,他自己也有當官奴被人虐待的不堪記憶,因此,他反而看不過孩子受苦。“怎麼會有這種病?他看上去可是一臉聰明相。”
“這世上的病症,千奇百怪多的是,有的是身體上的,好治,有的是腦子裡或者心裡的,遇到這種,我也會束手無策。”秦長安收回了金針,整齊地擺放在針盒裡,縱然她早有女神醫之稱,但她明白無論何時,哪怕是扁鵲在世,華佗再生,也沒有一個醫者可以治好所有的病患。
正因爲看清這一點,人才會變得更加謙虛好學,而不是擁有一點成就,就沾沾自喜,固步自封,不可一世。
“他叫什麼名字來着?”
“烏金。”
“從今天開始,我就叫你阿金吧。”
秦長安笑着拍拍陸青銅的肩膀:“二哥,這麼喜歡孩子的話,成親後早點生一個。”
“什麼呀?我又不是女人,哪裡生的出來?”陸青銅這麼抱怨,但神色還是很不自然。
“沒想過有生之年還能看到二哥害羞呀。”
“什麼有生之年,你還沒滿二十二,很年輕!”
短暫的說笑之後,秦長安看向牀上那個似乎神志已經很清醒的男孩,她不知道這會不會是養虎爲患,烏金會不會跟烏勒一樣,殘酷野蠻?她該不該賭一把?
當初,她在黑龍寨裡,也曾有這樣的疑惑,但只是一瞬間,她就幫紅葉剖腹產子。
而如意她一直帶在身邊,不單聰敏還懂事乖巧,她不認爲如意有朝一日會成爲山賊頭子的翻版。
“這三天,只能給他喝粥,我回宮想想怎麼跟皇上說這件事。”秦長安待了一會兒,雖然烏金的眼神清澈多了,但他還是沒開口。
畢竟是個出生後就沒說過一個字的孩子,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裡久了,要他習慣如今的世界,必定需要一段很漫長的時間。
“我走了,二哥,你讓人小心看着他。”她跟陸青銅使了個眼色,畢竟是烏勒的兒子,千萬別在這個節骨眼上闖禍。
“明白。”
“那我走了。”她笑着起身。
陸青銅將藥箱背在自己肩膀上:“我送送你。”
話音未落,秦長安的手邊卻傳來一陣涼意,好似是什麼牽絆着她,不讓她走,她垂下眼,發現牀上的男孩竟然抓住了她的手指,那雙大大的眼睛牢牢地盯着她,十分不捨。
她微微失神,烏金的樣貌跟烏勒並不特別相似,雖然同樣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異族深邃五官,但烏勒粗獷冷硬,烏金則多了幾分細緻秀氣,想必更像烏勒的那位紅顏早逝的表妹王后,唯獨那雙眼珠,是跟烏勒相似的顏色,只不過,烏勒是灰藍色,像是一片有着陰霾的天空,因此在看人的時候,總給人一種冷漠又充滿算計的感覺。而烏金的眼珠,灰色更淺,藍色更深,反而像是兩顆純粹天然的藍寶石,十分漂亮。
陸青銅訝異地看着這一幕,不是說這孩子根本不認人嗎?!
秦長安彎下腰來,微笑着揉揉烏金的臉,本來做好了準備,要迎接那瘋狂尖銳的叫聲,但等了許久,也不曾等到,烏金心無旁騖地盯着她,而抓着她的小手也越來越用力,彷彿是抓着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過兩天,我再來看看,要乖,不乖我就不來了,知道嗎?”她刻意放慢語速,說話的內容也是言簡意賅,畢竟西郎國雖然緊鄰金雁王朝,但也有自己的口音,她不確定烏金是否能夠聽明白自己的話。
更讓人古怪的是,烏金居然聽懂了,還用力點點頭,這才緩緩放開了小手,巴巴地目送着秦長安。
“回到宮裡,你別忘了跟皇上說,我覺得,皇上對烏勒的敵意,可能不見得能讓阿金留在金雁王朝,說不定,皇上會賜死他——”陸青銅跟秦長安並肩走着,深深嘆了口氣,面色變得複雜。“皇上的作風就是不留後患,再者,烏勒狡猾殘忍,雖然是被颶風禍害了,但如果沒有受傷,或許他不至於傷的這麼重,成了一個廢人。阿金現在年紀小還不懂,但他大了,如果知道這裡面的緣由,難保不把我們記恨在心……唉,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他死,卻也不知用什麼理由來救他一命,更不想你爲了他跟皇上起爭執。”
秦長安看出二哥的爲難,事實上,她也有些猶豫。“我知道,如果我們把他養在身邊,後來反而被他反咬一口,那纔是最可悲的事。但說到底,烏勒的錯,跟他兒子無關,只是我們不知烏金本性如何,如果他是第二個烏勒,留着他,的確沒必要;如果他跟烏勒是完全不同的,我們又何必趕盡殺絕,再造殺孽?”
說她婦人之仁也好,自從她有過孩子之後,知曉女子懷胎十月的艱難和臨盆的痛楚之後,反而願意對孩子多一分寬容和仁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