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裡泡太久,容易染上風寒。”她笑着吻了吻他的脣:“忘了嗎?今天羽兒要過來吃晚飯,他快過來了,你該起來了。”
龍厲無言地嘆了口氣:“看來有三個孩子足夠了,不然就太煩了。”
“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你就認命吧。”秦長安雙手叉腰,將手裡的擦布往水裡一丟,故作惱怒。
“行了,就算龍羽以後是個孫猴子,朕也是如來佛,一定把他死死地壓在五指山下。”
他突然起身,身上的水珠不停地滴落,朝她張開雙臂,她淡淡掃了他一絲不掛的頎長身段,明明不想理他,但雙腳還是不自覺地走向他,只是動作不再溫柔細膩,而是胡亂地擦拭了幾把,就算完了。
“哪有把自己兒子比喻成孫猴子的?”
“龍羽雖然胖,但身手可好的很,鬼點子多,調皮又狡猾,可不就是孫猴子嗎?”龍厲氣定神閒地穿好衣服,才意味深長地看了秦長安一眼,不疾不徐地說了句。“走吧,會會這隻野猴子。”
她除了笑,就只能在他腰際狠狠掐了一把,不過某人不痛不癢,反而嘴角笑意更加明顯。
……
翌日,秦長安的耳畔就傳來一個關於小周國的消息,同時,她也知曉了沈清和沈遠已經在一個無名小鎮上紮根下來,化身爲一對平凡的夫妻,低調地成了親。
而把美人公主送到龍厲身邊,試圖因此而飛黃騰達的小周國皇子沈通,沒得到任何一點好處,反而是……再度失去了自己的一個家人。
秦長安擡了擡眼,臉上一派淡然:“你讓小周國的國君沈通把他最疼愛的兒子拿出來,變成最新的質子,他一直在等,以爲把自己妹妹沈清獻給元國天子,就能靠着妹妹飛黃騰達。這種人,既然連自己的家人都能犧牲,的確活該如此。他不是喜歡把人當成貢品嗎?想要的榮華富貴沒有,反而這輩子沒有兒子送終,可以說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其他屬國看了,還想給皇上獻上美色的也該長教訓了,他們再送美人過來,別想進皇宮,若我看着沉魚落雁、國色天香的,倒是可以送到我的風月閣。”
龍厲躺在榻上,把玩着她的髮梢,那麼黑亮的顏色,看的他十分歡喜,他嗤笑一聲。“你這女人,心夠狠的。”
故意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送來的女子要想在你面前脫穎而出,必定不是泛泛之輩,不是有才又是有色,到了風月閣,無論賣藝還是賣身,都會有她們的一席之地。”
那些女人可都是坐着當皇上的后妃的白日夢,讓她們到青樓,賣了還得給她數錢,這不挺好的嗎?左右都能發光發熱。
龍厲似笑非笑,徑自把玩着秦長安柔若無骨的小手,金雁王朝日趨壯大,如何跟屬國打交道,他的確不想走尋常路。
留在京城那幾位質子多半還是在二十多年前,先帝在位時送到元國來的,但這麼多年過去了,屬國的上位者早已換成了新一代的,縱然屬國的國君其實已經沒有太大的權力,幾乎只是擺設。這些人在揣摩如何討得他的歡心,也是爲了自己留一條退路,他是用十八公主這件事,給他們敲個警鐘,聰明人就該知道送美人這條路走不通,如果還有人汲汲營營想要往上爬,就會走別的路。他並不把話說開,反而任由他們自己去猜,自己去摸索,這種撲朔迷離的關係,成了他最近的樂趣。
小周國的國君,是個愚昧無知的蠢貨,但他只是把人家的寶貝兒子丟在京城質子府,表面上看,龍厲不曾雷霆大怒,但實際上,已經足夠讓對方惴惴不安,惶惶不能終日了。
屬國王室的腐朽和沒落,對於龍厲而言,的確不是壞事,反而是他不想打破的現狀。他雖然沒親眼見過沈清,但秦長安把她們兩個女人交談的話全都鉅細無遺地轉告給他,明人不說暗話,沈清的故事提醒了他,的確該把過去對屬國的態度稍稍休正。當地皇族已經名存實亡,沒有強勢的手腕,還得靠當地的氏族養活,因此怎麼也硬不起來,縱然堂堂公主,也難逃被退婚的命運。
這事若是擱在金雁王朝,別說是皇家的女兒,縱然是那些個官宦小姐,又有幾個孃家能這麼好說話,給一筆錢就乖乖地被人退貨?怎麼也得鬧翻天,弄得雞犬不寧,搞的對方臭不可聞纔是。
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另一方面提醒了龍厲,其實,屬國的皇族已經漸漸沒落,但他更應該上心的是那些實際上掌控屬國各方面經濟大權的士大夫和勳貴,因爲他們纔是當地的真正的“皇族”。
他的父輩先帝還在時,多半對這幾個屬國抱着放養的想法,只要他們接受元國對他們的控制,不惹是生非,每年準時進貢,那就成了,彼此相安無事。
既然如今是他當了金雁王朝的國君,就沒必要保持一成不變,人是往前走的,而不是循着先人的路停滯不前,就是最安全最保守的方法。
他從來就不是守成之君,大刀闊斧地改動一些國家的政策,纔是他真正想要做的。
屬國在過去幾十年裡還算安分,但不見得永遠都不會生出跟元國較勁的野心,比如南陽就是個最好的例子,因爲有了個溫如意爲攝政王,敢於跟元國對話,爲百姓着想,在南陽做了不少實事。
短短數年,溫如意已經一改南陽百姓對皇室多年的失望,成爲當今南陽最有名望的皇族。
一夜過後,他就召集幾個官員,當即出爐了一條針對屬國的新政策,另闢一個官位,爲常駐屬國的官員,名叫署理。屬國當地所有官員都必須聽命與他,官位等同於朝廷的正二品,他必須每月給朝廷送奏摺,報備屬國的情況。
但是,代表朝廷權威的官員派到千里迢迢之外的屬國,縱然新官上任三把火,也難免力不從心,更別提強龍不敵地頭蛇。一旦當地的氏族表面一套,心裡一套,兩面三刀,仗着元國山高皇帝遠,完全不把朝廷的官員放在眼裡,那麼署理遲早淪爲一個被架空的官位,得不到實權,更不被當地人看重。
而如今楚陽培訓的玄衣衛,經過一年緊鑼密鼓的秘密訓練,已經可以拿出來派用場了。因此,他給每個署理配上數十人玄衣衛,這些人武功高強,擅長監聽,可以當署理的左膀右臂,當真有人跟朝廷做對,就讓玄衣衛好好教訓一頓,更嚴重者,就地正法。強硬的手段,才能保證權力的集中,就算當地有地頭蛇,也無法強的過朝廷派來的官員。這樣一來,短則一年,長則三五年,必定能讓署理取代當地的大族,不再讓屬國放任自流,暗自壯大。
再者,玄衣衛在京城同樣有着用武之地,他們幫助國君監聽所有的官員,他看過太多重臣到最後被養大了胃口,反過來對天子咬一口,甚至還有自己想當幕後君王的……除了帝王對他們的過度信任和放任之外,沒有及時發現君臣離心,纔會釀成大禍。
因此,他不得不未雨綢繆,防患於未然。
……
“三郎,我最近有個想法,想問問你的意思。”
“說吧。”
“國家的根本還是人才,可是,爲何當初戕族入主中原,建立金雁王朝的時候,卻有一名女將軍,而一百多年之後,反而朝堂之上沒有任何女子身影?或許男尊女卑本是根深蒂固的觀念,以我們一己之力無法撼動,甚至會綿延子孫後代,但至少在這一代,可以做出些許改變。首先,女子應該有讀書的權利,可以在國內開設幾家女子學堂,先試試水。尋常的女子上幾年學,免去家族另尋教書師父的煩惱,規矩比照一般書院,學堂裡教的東西不必太狹隘,優勝劣汰。若是可行,男女一道上課也未嘗不可。”
龍厲挑了挑眉,彷彿深感興趣,他並不意外,畢竟秦長安的腦子裡總有些特別的念頭,這才讓她看上去如此獨樹一幟。
“我想其中必定有一些智慧才幹不輸男子的姑娘,若她們有心報效國家,想要當官,卻因爲朝廷的一道女子不能涉足官場的規矩,而只能躲在深宅中相夫教子,無法施展拳腳,任由才能被時光和家庭瑣事耗盡,這樣下去,男人自然就認定女子不如男,反而助長了他們的囂張氣焰,嘴巴上掛着的總是愚婦兩字,女子若是跟男人一樣讀書學習,不被家事所累,到底誰更加愚蠢,還很難說。朝廷需要人才,何不大力接收這些人才,無論男女?女子不單能進學堂,而且,她們中出類拔萃者,也該有資格跟男人一道考試,文舉也好,武舉也罷,只要能夠堂堂正正贏了男人,何嘗不能給她們在朝廷中的一席之地?朝廷總有那些拿着國家俸祿而鬆懈懶怠者,所有的腦子全都花在如何經營官道,若是男女官員互相監督,互相競爭,能讓所有官員在自己的位子上更加勤政刻苦,也沒什麼不好吧。”
這一番話,幾乎是一氣呵成,可見這樣的想法在秦長安心裡,已經非常成熟。
沉默了半響,他才扯脣一笑,說的雲淡風輕。“是沒什麼不好,不過,你可知這一道新政推下去,會有多少反對的聲音?”
“如果當今的皇帝是別人,我哪怕在心裡想過一千遍一萬遍,恐怕也不會說,不是任何人都能從善如流,周聽不蔽。”秦長安淺淺一笑,回眸看他,眼底對他的信任,已經在朝夕相處之中,漸漸變得堅定,不可更改。
“何以見得,爺就能從善如流,周聽不蔽?”龍厲拖長了語調,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如果對你連這點了解都沒有,我們也枉做幾年夫妻。”她頓了頓,目光灼灼,語氣堅定。“人骨子裡都是不喜歡改變的,從古至今,但凡有人要變法推行新政,一開始必定不太順利,遇到各方的阻擾,但是時間會給出最中肯的評斷,固步自封的君王,已經有太多太多了,但是能大力推動國家前進的又能有幾人?”
龍厲雙臂環胸,饒有興味地瞥了她一眼,神態透着淡淡的不以爲然。“朕可從來沒想過要當一個明君呵。”
貼在他身上的標籤,從來都是“惡人”“魔頭”,如果他不曾登基,恐怕會被歸類爲“佞臣”“奸臣”一類,如今他當了天子,不少人擔心一旦他走偏了,就會成爲金雁王朝的第一個暴君,畢竟,他可是從小就有這樣恐怖的“天賦”。
“你一定會是一個讓後人印象深刻的帝王,我相信。”她一句帶過,她看的不是龍厲的過去,而是龍厲做事的雷霆手段,正如他推行了商法一樣,他是能夠改變金雁王朝百年來境況的最佳人選,因爲他夠強勢,唯有強者,才能推動歷史發展的齒輪。
“一口氣吃不成胖子,這一點,你很清楚。”龍厲適時地提醒,男尊女卑的觀念根深蒂固,會隨着朝代的開明而漸漸轉變,帝王的眼光和決策當然重要,但想要一步登天,讓男子跟女子兩者之間的地位幾乎平等,絕不是可以一步登天的。
“我知道,但如果上位者連一丁點機會都不給她們,又如何能指望下一代的君王可以辦到?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哪怕我們能做的只是涓涓細流,只是開闢了一條新的路,但是子孫後代總有人會朝着我們走過的方向繼續往前,總有一日,會見到星辰大海,見到跟如今完全不同的天地。”秦長安眯了眯眼,因爲說到她內心深處憧憬已久的畫面,她不無動容,臉上蒙着一層淡淡的光輝,好似被溫暖的陽光籠罩。
至少,她不認爲繼續禁錮和打壓女子的才能,纔是正確的選擇,如果他們可以在這一代往前走一步,就已經是難能可貴的。
……
南陽。
“王爺,這是這兩個月裡準備的名單,您請過目。”一名中年官員將手裡的紅色名單恭恭敬敬地遞給坐在紅木椅子內的男人。
溫如意端正地坐着,他打開這本冊子,又到了接近年關的時候,屬國需要給元國準備進貢的貢品,包括一部分的白銀、稻米、琥珀、水果等。
“仔細清點,確認無誤,就讓人送上京吧。”他覈對過了,才點點頭,將紅色名單重新遞給官員,聲音透着跟外表毫不違和的溫潤。
“是。”官員小心地退了下去,這位攝政王回到南陽有兩三年了吧,雖然看上去一副如玉君子的模樣,但卻不是毫無主見的男人。
最轟動南陽的一件事,莫非是後宮的一位妃子試圖勾引攝政王,最終被攝政王趕出了皇宮,分開了這位妃子和她的孩子,下令母女此生再也不能相見。
後宮裡的旖旎情事,其實多的是見不得光,陰暗骯髒的,如今剩下的后妃,都是溫如意兄長的女人,他遲遲不曾成親,身邊沒有半個女人伺候,本來不少人早已在心中斷定他肯定跟宮裡的后妃們打成一片,而那些后妃看到這位風度翩翩、溫潤如玉的小叔子,必定是芳心寂寞,按耐不住,願意跟他玉成好事。
其實沒什麼,不是嗎?歷朝歷代這樣的事,不算少見的。兒子的女人可以成爲父親的后妃,老子的女人可以成爲兒子的后妃,皇家許多年來一向是這麼的……肥水不流外人田,更別提死去的國君還是個內心殘暴卻又喜歡沉溺在女人的溫柔鄉里的人物,南陽百姓對於皇族的風流印象,就更加根深蒂固。
但是這位曾經在元國當了二十年質子之久的王爺,回來之後,整頓了散漫的朝政,表面看上去是要扶持年幼的皇子。明明自己的勢力已經很豐厚,所有人都在想,他不過是等一個時機,就會奪取皇位,但沒想過,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他卻還是沒有任何上位的舉動,讓所有人都霧裡看花,看不懂了。
按理說,溫如意正值壯年,他又難得是皇室裡一個聰慧又有真才實幹的皇子,那些皇子們吃喝嫖賭的劣性他一點也不沾,說是正人君子也不爲過,他怎麼能夠滿足於當一個攝政王,難道再過幾年皇子長大成人,他就要把手裡的權力重新交給侄子?
這世上,真有這麼大公無私之人?
這位攝政王,實在跟腐朽的皇室格格不入啊。
“慢着。”溫如意突然喊住已經走到門邊的官員,擡起那張臉,在後妃面前他常常不苟言笑,只因上次的教訓,讓他知道後宮的女人竟然開始打起他的主意,並且不以爲然,這般腐朽惡臭的皇室,令他不得不厭惡。
他這輩子對女人一向溫文有禮,不風流不好色,那是他良好的教養從小就教會他的。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跟一個女人做對,但是因爲那個表面上是他皇兄的遺孀的妃子,一次次地算計他,他不得不把人驅趕出後宮,貶爲庶民。至於那個妖嬈的女人如今在何處營生,他一點也不想知道,反正也是舞娘出身,手腳好好的,怎麼也不該餓死纔對。
這一次,溫如意纔看到自己骨子裡無情的一面。其實,他並非只是衆人看到的溫和從容,正如他的這張臉,總是給人一種他平易近人的錯覺。
琥珀色的眼瞳,深邃的眼睛微微一斂就給人春日陽光般的溫暖。脣色淡淡的,天生微微上揚的脣形像是時刻帶着笑意。
“王爺還有什麼吩咐?”官員問道。
“本王府上最近得到一副無棱子的畫,你前去取一趟,加入這次的貢品名單裡面,記得小心護送。”溫如意淡淡地說。
“是,下官一定不忘。”
無棱子,可是南陽百年內最有名的畫師啊,因爲已經作古二十多年,留在市面上的畫作只有十餘幅,因此,一副真跡往往就是五千兩之上,或許在繁榮的金雁王朝算不上什麼,但在南陽人眼裡,那已經是一流的名畫了。
溫如意站起身來,望向窗外的風景,那幅畫,是他收藏了半年的精品,如今拿出來,並非只是突發奇想想在貢品上頭取悅元國國君,而是——
他想送給秦長安。
金銀之物,他拿得出來,但恐怕在秦長安眼裡,怎麼也不可能比得過她如今皇后身份所擁有的一切,一副畫作,至少還多了幾分風雅的味道,不那麼媚俗。或許,才能在龍厲那個男人嚴苛的眼中被留下來,而不是被毀掉。
回來南陽這麼久了,他操心國事,剩餘的時間還要留意年幼皇子的功課,畢竟皇子身體裡留着皇兄的血液,如果無人好好指引,說不定多年之後,南陽只會再添一個只懂得享樂卻不在乎百姓死活的昏君。
權力在手,他只在意紮紮實實地做出一番成績,讓死去的母妃看到兒子今日的成就,他當然可以漸漸架空侄子的一切權力,讓侄子變成一個傀儡皇帝,甚至,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取而代之。
但,事到如今,他反而不願再進一步。
而他,竟然也不願再深究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