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奕眉宇之間一派沉鬱,他冷着嗓子問,難掩內心的不悅。“皇后,你這是在跟朕唱反調?難道朕在你眼裡,是個出爾反爾之人?”
蔣思荷無言以對,她嫁給龍奕已經是第十個年頭,十年不算長卻也不算短,但是足夠讓她學到一些教訓。
龍奕就是這樣的男人,坐上了皇位,以爲整個天下都在他腳下,以爲他能夠掌控一切。沒錯,整個後宮的女人都期盼着能夠得到他的青眼,他確實擁有了一切,只是有些事、有些情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唾手可得的。
她累了,不想再當溫文端莊大肚能容的皇后,她只想當原本那個安靜又簡單的蔣思荷。
“朕決定了,靖王夫妻馬上就要回京了,行宮今年剛剛休憩好,朕帶你出宮去行宮散散心,讓靖王把靖王妃也捎上,你也好有個伴。”龍奕臉上有笑,雖然這是一時興起的衝動,但這份衝動卻沖淡了兩人之間無聲的疏遠和尷尬,事實上,他何必對蔣思荷耿耿於懷,那個女人想要生下一個身患殘疾的孩子,這本就是造化弄人,是一個可悲的意外,沒有任何人應該爲此事付出代價啊。
皇帝把話說得毫無轉圜餘地,很顯然,就是爲了堵住她的嘴,不讓她婉言推拒。
“還有,既然皇后的身體已經痊癒了,朕讓靜妃把鳳印送還過來。”
蔣思荷聞言,心中咯噔一聲,鳳印最終還是要回到她的手裡了嗎?她沒能爲皇帝生下健康皇子,自己又被太醫斷定以後不能生了,恐怕新一輪的侍寢風波又要被提上議程,她又要重複過去的日子,當一個希望皇帝雨露均沾的賢良皇后?
只是短短一年多的時間,爲何過去她曾經甘之如飴勝任的事情,如今卻好似成了一個燙手山芋,恨不得把它遠遠拋開?果然連她的心境也發生了徹頭徹尾的改變?
“臣妾知道了。”
目送着一臉自得的皇帝離開,她淡淡一笑,即便皇帝有心重新拉近彼此的距離,但卻也終究不提他們的孩子……到底要多久,他才能正視龍川這個孩子?一個生來就盲眼的孩子,做什麼事都十足艱辛,偏偏這輩子得不到父皇的心疼和寵愛,他的路註定不好走。
“娘娘,太好了,恭喜娘娘!”琳琅笑眯眯地送上熱茶,打破了蔣思荷的思緒。
她擡眼一看,果不其然,棲鳳宮裡的下人全都卸下了這陣子憂心忡忡的凝重表情,皇帝來了一趟之後,每個人都好似撿到了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一樣,樂呵呵地笑着。
唯獨她顯得過分淡然超脫,進宮五年,她出席的一些場合,是金雁王朝皇后必須出現的,跟她的意願毫無關係。皇帝邀她出宮散心,而不是帶着後宮佳麗,這是從未有過的,因此,下人們都認定這是他們帝后破鏡重圓的好機會,值得恭喜一番?
可是爲何她的內心卻平靜的毫無波瀾?因爲龍奕對她的傷害已經很深,這些安撫和寬慰,已經無法撼動此刻鐵石心腸的自己了?
藍心姑姑一改往日的刻板表情,臉上同樣有着淺淺的笑容,轉向蔣思荷。“娘娘,我先寫一張名單,看看要準備哪些東西。”
蔣思荷對着那道敞開的院門而坐,空氣裡開始飄着星星點點的毛毛雨,在她的視野裡空無一人,她雙手疊放在自己的小腹上,眼眶中的淚水洶涌而出。
這算是什麼?
即便他有心求和,卻還是無心接受他們一道孕育的孩子,她知道龍川不可能成爲太子,可是皇帝爲何就不能給那個可憐的孩子多一點關心呵護呢?難道對龍川視而不見,就能裝作她沒有生過這個孩子?!
她內心咆哮,滿腦子都是斥罵他的念頭,卻又害怕自己的心裡滿滿的都是他,除了那些對於龍奕的怨恨,她的心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留下。
她不想承認自己對龍奕的恨,卻也無法磨滅深藏在內心的那一絲喜歡,或許這就是女人的自討苦吃。
……
三日之後。
大牀上的女人翻了個身,長睫顫動,幽幽地睜開眼。
好一會兒,她才惘然回神,認出雕着象徵多子多福的蝙蝠花紋牀頂和那一頂金紅色繡着海棠熟睡的薄紗牀帳。
是她在芙蓉園的牀,她總算回到靖王府了。
她還未來得及感到安心,腿上又傳來一陣疼痛。
她一凜,猛地起身,這才察覺他正坐在牀邊,雙手抹了藥油使勁地揉着她的腿,而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肚兜,連藕白的雙腿都遮不住。
龍厲冷嗤一聲,語氣依舊有着惱人的嘲諷:“爲了儘快趕回來,一路上連馬車都不肯坐,何必?”
他們在昨日回到京城,從四方城啓程,秦長安提出騎馬跟他先行的建議,只花了半個月的時間,若是坐馬車,怎麼也要二十天的功夫。
可不,貼身四婢裡,唯一跟上她的人是出身江湖的白銀,以及老太君的孫媳婦徐長芳,至於其他人,還在路上呢。
秦長安的脾氣很倔,有時候甚至像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不過明白她內心掛念着蔣皇后,就算龍厲想要在路上拖延時日,她也會倍感不耐煩。到最後,他還是依着她,但是半個月騎馬的滋味,有多不好受,想必此刻,她已經真切地體會到了。
她不喜歡他這副陰陽怪氣的口吻,恨不能把他抓過來亂咬一通,雙眉緊蹙,連眉心的紅痣都異常發皺。
“你能不能輕一點!下手這麼重!”
龍厲沒好氣地哼了聲:“本王沒學過醫,更不是生來服侍人的……”言下之意,爲了趕路騎了半個月的馬,她這是自作自受,還有膽子嫌棄他按摩的力道輕重?
秦長安不吱聲了,她的腿幾乎沒有任何後遺症,但是畢竟曾經受過重創,還需要小心保養,騎馬對她而言不算什麼,但僅限於短途,這次她果然是太掉以輕心了,小腿的肌肉都發硬了,若不是龍厲用藥油給她用力揉開,怕是連走路都疼。
見她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低垂着眼,小臉猶如瓷器般光潔白嫩,長髮垂在她的背後,上身只有一件粉白色的肚兜裹着,竟然生出一股子別緻的風味……大清早的,這女人什麼都不做就能讓他熱血沸騰,真是該死!
“爺跟你說了,皇兄和皇后之間的事,我們不必插手,也插不了手。就算你急着回來見皇后,皇后左右在宮裡待着,難道還能跑了不成?我們這麼風風火火地趕路,難道是趕着回來奔喪?”龍厲的口吻一如既往的冷漠,他向來沒有多管閒事的毛病,話音未落,力道加大,欣賞着秦長安那張眉眼都吃痛地皺在一起的小臉,嘴角卻惡劣地上揚。
“什麼奔喪啊!呸!”秦長安瞪了他一眼,雙目之中盡是鮮活的光芒:“我是怕我們晚回來一陣子,皇后就落入別人精心謀劃的陷阱裡,別說要保住這個皇后的位子,就怕她連自己小命都難保。”
龍厲來回撫摸着她纖細白皙的小腿,黑眸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彩,陰測測地說道。“若蔣家培養出來的嫡長女是這樣溫順沒用的小白兔,不能自保,只能等着別人來保護她,那麼遲早有一日,她會坐不穩金雁王朝的後位。”
又是這種古怪的感覺,彷彿龍厲早已預見了在皇后身上發生的一切,可他就是可以這麼冷淡旁觀,用一種唯恐天下不亂的立場,
感受到那雙大手越來越有往上的趨勢,秦長安重重拍了他一下,整個人再度縮回柔軟溫暖的被窩,正色道。
“你不想讓我進宮見皇后?”
“你若想見她,本王攔得住嗎?腿長在你身上。”他不冷不熱地迴應。“若是小腿痠痛,別想讓本王再伺候你。”
秦長安粲然一笑:“這麼小心眼做什麼?你剛纔揉了這麼久,也吃了我不少嫩豆腐,我這麼吃虧,還沒跟你算賬呢。”
龍厲失笑,這女人果然是他的剋星,他是惡人,她卻也狡猾如狐,倒打一耙的本事見長。他的初衷是給她按摩雙腿,怎麼就成了貪吃嫩豆腐的好色男人?再說了,他們是夫妻,就算他在牀上重欲些,也只是對她一個女人罷了,何罪之有?
“你也要進宮?”她很快洗漱好,挑了件淺金色素雅宮裝,一轉身,龍厲已經讓人端來了早膳。
頭戴黃金流蘇冠,身上的紅袍繡着金色麒麟,貴氣十足,將他天生的俊美面龐襯托的無法無天,是他進宮上早朝常常穿的那一套。
看着秦長安坐在自己身旁,他若無其事地扯脣一笑,雲淡風輕地說。“昨晚我們回來太晚,城門已關,本王拿出令牌,讓城牆上的守夜將軍大開城門放行,這事能不驚動皇兄嗎?”
秦長安沉默,她雖然是女人,但在北漠跟皇室打交道的經驗,培養了她敏銳的洞察力,譬如這次回京城,她已經能感受到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哪怕京城看上去還跟四個月前他們離開一模一樣,但她知道,四個月的時間,必定改變了京城的局面。
“皇上肯定跟你有很多國事商談,我去見皇后一面,出宮的時候就不等你了。”她喝了一口溫熱的牛乳,靜靜地說。
“不準。”他卻握住她的手腕,眼神透着蠻橫和兇狠。“本王不會待太久,你在宮門外,等着本王一道回家。”
秦長安點點頭,這男人的嘴巴惡毒,心腸很壞,但偏偏因爲“一道回家”那簡單平和的四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卻異常的酥麻人心。不得不承認,此人偶爾也能給她小小驚喜,這算不算狗嘴裡也能吐出象牙?
被自己惡劣的想法逗笑了,她險些將嘴裡的牛乳噴出來,龍厲反應更快,紅色身影往旁邊飛快一閃,牛乳不曾噴濺到他的身上,但他還是猛地站起身來,掏出一塊素淨絲帕,一把捂住秦長安的嘴,用力地給她擦了擦溼潤的雙脣,皺着眉頭,惡狠狠地說。“你就不能有一次好好吃飯!”
明明動作一點也不溫柔,一點也不體貼,再加上那張臉上難以掩飾的嫌棄,一下子就激怒了秦長安。
剛纔心裡生出的些許動容和暖流,因爲某人無意識的舉動,被一下子擊碎。
“三郎,你的潔癖症怎麼還沒改好?看來要下點猛藥才成。”她一把抱住龍厲的窄腰,踮起腳尖,話音未落,便對着他的薄脣一通亂吻,將牛乳的氣味沾染上他,不容他拒絕。
龍厲幾度想把這個不怕死的女人推開,但無奈她也不知從哪裡生出來的九牛二虎之力,竟然一旦霸住了他身子,明知道她這樣的舉止簡直就是在太歲頭上動土,但是在推拒的時刻,卻又因爲她的熱情親吻而最終放棄了。
他的眼陰鶩至極,簡直是咬牙切齒,嘴裡全都是牛乳的氣味,但同樣的,其中還混合着她的甜美馨香,讓生來就厭惡牛乳的他,竟然忍住了噁心欲嘔的感覺。
“秦長安,你是瘋了不成?”
“我是在糾正你的毛病,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她得意洋洋地朝他眨了眨靈動美眸,突然想到什麼,立刻換了一張哀怨可憐的神色。“你剛纔該不是嫌棄我吧?”
龍厲不動聲色,這樣的話術,要他來破解實在是小菜一碟,擺明了是挖個坑讓他跳。他愛潔如命,身體比理智還要敏銳,若是他剛纔沒躲開,秦長安那一口新鮮牛乳必定是要噴他一臉的,他躲過去全屏直覺,但避開之後第一反應卻是給她擦嘴,果然是沒救了。
“嫌我髒,那我就把你弄髒。”她猶如剛跌入油瓶的小老鼠,柔嫩指腹劃過他的薄脣,順着他好看的弧度刻畫着,奸笑着聳肩。“現在我們一樣了。”
龍厲沒料到秦長安還有這樣的一面,這些話若是換成男人來說,就能有其他截然不同的意味……
其實,他們原本是兩個世界的人,但是他不顧一切把她拖進自己的世界,他的世界陰暗腐朽,沒有繁花似錦,沒有陽光明媚,若真要追究起來的話,也是他把她的那片純淨天地弄髒了。
“你能把本王弄髒,倒是算你有本事。”他一語雙關,按着她的肩膀,玩味地丟下一句。
秦長安挑了挑眉,見他嘴角還殘留着一丁點白色牛乳的痕跡,心情大好,她其實很想看到某人被她逼急了,崩潰暴怒的樣子,可惜他最終還是忍了下來。
照這樣下去,說不定多年之後,他的愛潔如命也能被她生生地改造好了。
這麼想,她頗爲自豪。
用完了早飯,兩人各坐一轎,一頂寶藍色,一頂正紅色,在宮門前停下,分道揚鑣,兩人由着兩位太監領着,走向不同的宮殿。
棲鳳宮。
“娘娘,娘娘!靖王妃來了!”琳琅猶如一隻歡快的小麻雀,還未從外面飛進來,輕快的聲音已經傳遍了整個宮殿。
“快請!”蔣思荷一貫冷靜的嗓音,不難聽出多了幾分激動,她拉着藍心姑姑輕聲問。“藍心,快看看,本宮今日看上去如何?”
藍心姑姑微微一笑,神色放柔。“娘娘的氣色比前些日子好了不少。”
主僕說話的功夫,琳琅已經領着秦長安邁入門檻,她走近蔣思荷的時候,蔣思荷甚至在同一刻站了起來,主動抓住秦長安的雙手,兩人對視一眼,各自眉眼帶笑。
蔣思荷無聲地打量秦長安,兩人同樣是生了個兒子,秦長安一身素雅宮裝,但是五官嬌美明豔,宛若春日月季,身上並無珠翠環繞,走路帶風,有種有別於其他女子的風華,乾脆、利落、明媚、大方,總能吸引衆人目光。
“本宮似乎不必再問你在江南過的如何,你看起來就像是一朵被雨露滋潤的鮮花,誰能相信你剛剛生過孩子?”
秦長安眉頭微蹙,在她眼裡的蔣思荷,果然是比懷孕前還要乾瘦,女子過瘦之後,面容上的紋路也更加深刻,顴骨突出,若是跟其他后妃站在一起,是的確要顯老些。但好在蔣思荷的神采眼神,一如往常,比她想象中的要好些,不至於鬱鬱寡歡,悶悶不樂。
“娘娘瘦了不少,整個棲鳳宮是怎麼伺候的?”
蔣思荷被逗樂了,說話也不再那麼滴水不漏,笑着打趣。“本宮本就是怎麼吃都不胖的體質。”
“娘娘這話真氣人,這可是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事情。”
“其實本宮真正羨慕的是你。怎麼樣,在江南無人打擾,是不是跟靖王的關係親近不少?”
蔣思荷心想,其實一個女人過的怎麼樣,光是靠一些華服首飾並不能說明什麼,秦長安身上散發出來的氣質,就是被寵愛滋潤着的女人,就算身份矮她一截,但那種幸福感,卻是自己望塵莫及的。
她心中發酸,說服自己少一點期待,往後就不必再度傷心。
“娘娘,敘舊的話我們晚些再說。”蔣思荷的臉色實在太差,身爲醫者,秦長安直覺很有問題,臉色冷凝。“讓我看看你的脈象。”
搭了蔣思荷的手腕,秦長安久久不發一語,那種眼神極具壓迫感,蔣思荷甚至有一瞬間,覺得秦長安的眼神像極了靖王龍厲。
“給娘娘會診的太醫怎麼說?”
“本宮先前怒急攻心,動了胎氣,胎位不穩,纔會早產。太醫說如今氣血兩虛,身子只能慢慢養,但將來無法懷孕了。”
秦長安聽得連連點頭,這些話聽上去沒有太大的漏洞,她突然想起什麼,話鋒一轉。“我在江南聽說楚嬪鬧了一出苦肉計,被皇上識破,只因她用了有毒的岐山墨,可有此事?”
雖說家醜不可外揚,但蔣思荷早已把秦長安當成是自己的知心好友,即便皇帝曾經要自己跟靖王妃這個弟妹保持距離,她將此事徐徐地解釋一遍。
“我能看看那些岐山墨嗎?”
“既然楚貴人已經認罪,時間過了這麼久,恐怕那些害人的東西早就毀掉了。”
就在此時,一直候在蔣思荷身後的藍心姑姑突然開了口。“娘娘,我留下了一小塊,稍等片刻,我給靖王妃取來。”
此言一出,蔣思荷跟秦長安面面相覷,秦長安心知肚明,顯然藍心姑姑年紀大,懂得多,也知道很多事不能看表面,否則,岐山墨被毀屍滅跡的話,就算裡面真有玄機,也是死無對證。
藍心姑姑捧着一個銀色的首飾盒過來,打開盒子,裡面有一塊墨塊,用帕子包着,秦長安敲下一小塊,融入水中,過了會兒,墨塊將清水染黑,但隨即,一股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
秦長安端起茶杯,皺着眉頭嗅聞了一下,繼而轉過頭對着蔣思荷說。“果然如我所料。”
藍心姑姑忍不住追問。“靖王妃,這墨汁可是不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