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冬至那一晚之後,龍奕再也沒見到蔣思荷的笑容,她總是這麼風輕雲淡,彷彿不曾發生過任何事。
她要的,不是龍奕的感情,不是他的寵愛,她要的很單純,就只是公平。
隔日,他就見了蔣思荷所找到的三個證人,一個是曾經讓他寵愛過的方姨娘,當初進寧王府的時候,不過才十五歲的嬌美少女,如今卻整個人乾瘦滄桑的彷彿是三十多歲的婦人;一個是方姨娘身邊的丫鬟,原本瘦弱的丫鬟,卻養的珠圓玉潤,只是一臉心虛,眼神遊離;另一人,則是個白髮蒼蒼的老者,正是在京城多年行醫的孫大夫,當初便是他來寧王府,給摔了一跤大出血的楚白霜看病,告訴自己,楚白霜最終沒能保住五個多月的胎兒…。
三方對質,其實要問出真相,一點也不難。
鑑於一邊怒急攻心的蔣思荷,龍奕再於心不忍,還是直接去見了楚白霜。他可以容忍楚白霜對其他女人有戒心,有點小心機,但當揭開幾年前楚白霜竟利用自己的孩子,中傷無辜受累的方姨娘,毀掉一個少女的一生,這就讓他難以容忍。
更別提,正因爲她沒了這個孩子,他對她萬分呵護,整個人圍着她打轉,而這些……竟然全都是楚白霜的計謀。
他如何容忍楚白霜的惡意欺騙?
她到底是什麼時候,變成如今這幅樣子?還是,她原本就是這樣的女人?只是他看到的,是楚白霜想讓他看到的嬌弱無辜?
龍奕的腳步停在楚白霜的院子門口,心中滿是苦澀,淡淡說了句。“去告訴楚嬪,朕午後會來看望她。”
小太監常輝心領神會,馬上進去通報,龍奕並未太快走進去,他知道在這半個月裡,太醫費盡心思給楚白霜解毒,她已經能夠下牀了。
他站在原地,動也不動,面無表情,看上去也不像是在欣賞風景,彷彿毫無意義。
唯獨,他自己知道,他是在給楚白霜時間。
給楚白霜一點……準備迎接他的時間,再看看,是否他愛了這麼多年的女人,當真就只是一個最輕車熟路的戲子,最擅長在他面前演戲而已。
直到,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龍奕才緩步走入其中。
楚白霜如今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貴妃娘娘,因此,她跟其他幾個嬪妃一道住在珍秀宮裡,並無特別優待。
珍秀宮的花圃種了幾顆梅樹,如今梅花已經徹底綻放,並未清一色,而是有些雜亂,白色的,粉色的,淺紅的……一朵朵在枝頭傲然傾吐芬芳,算是冬日勉強能看的美景。
而他,停下腳步,駐足觀望,並不訝異能在梅花樹林裡看到楚白霜的身影。
她身着一襲白色衣裙,唯獨腰際繫着紅色腰帶,讓她不至於一身太過素淡,很容易抓住別人的目光。
潔白色的水袖輕輕揮舞,在空中劃過水波般的美麗弧度,她的臉上脂粉未施,頭上梳着簡單的髮髻,連一支華麗的髮釵都沒有,清瘦的臉上依稀能看到少女時候的影子。
楚白霜在跳舞,這一幕,的確很快勾起了龍奕的回憶。
他當然知道她喜歡跳舞,而他,也喜歡看她跳舞,當初兩人還不曾墜入愛河的時候,龍奕就曾經在楚家竹林前,偶遇正在跳舞的楚白霜。
當時,她只有十四歲而已。
也是跟今日一樣,一身白裙,飄逸如仙,清純柔美,她的舞姿優美,卻也只是優美,並不是龍奕見過最出色的舞娘。
但是她跳舞時候的青澀,卻騷動了他的心,那一對水般柔軟的水袖,也好似纏繞住他的雙腳,讓他再也無法移開。
當她跳完一支舞,龍奕忍不住欣喜擊掌,楚白霜宛若一隻受驚的小白兔,回過頭來,跟他對視了一眼。
那是他生平所見最清亮、最澄澈的眼眸,純粹的眼神不見一絲雜質,像是兩顆黑玉,悠悠浮現在水中央。
她看着他,起先是陌生的,怯懦的,漸漸地像是認出了什麼,嘴角彎彎,絲絲甜美笑意浸透眉眼,美的令人心悸。
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裡,龍奕的眼神愈發幽深,直到耳畔傳來一聲低呼,帶着滿滿當當的慌亂和失措。
“皇上——”
月牙“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她端着茶水,茶杯碰了茶壺,發出清脆的聲響,彷彿跟月牙一樣慌了陣腳。
這一聲,讓正在跳舞的楚白霜停了下來,她轉身看到不遠處駐足的龍奕,水袖來不及收好,就這麼垂在地上,急急忙忙地給他欠了身,行禮道。
“皇上金安。”
龍奕腦海中的回憶,迅速地消失了,那個在竹林裡跳舞的白衣少女,跟眼前的楚白霜很快疊合在一起,雖說楚白霜的容貌並無太大改變,在後宮中也算保養得很好,並不顯得成熟,但不知爲何,他就是覺得今日的楚白霜已經不一樣了。
她瘦了不少,身材纖如弱柳,大有嬌怯之姿,失去了少女的玲瓏有致,眼底劃過一絲惶恐和驚訝,他不開口喊她起身,她就這麼彎着腰,動也不動。
“起來吧。”他最終還是開了口。
腰際傳來真實的痠痛,以往他什麼時候讓她這麼興師動衆地行過禮?
楚白霜緩緩擡起臉,她的眼神裡有着藏也藏不住的歡喜和驚訝:“皇上不是要午後纔來嗎?怎麼這麼快?”
“前幾日才能下牀,怎麼想到在院子裡跳舞?就不怕再染上風寒?”龍奕皺着眉頭,神色透露不快,並未直接回答她的疑惑。
只是,他雖然看起來像是在關心她,體貼她,但雙手始終都揹負在身後,不曾伸出手來攙扶她。
當了九年夫妻,若是楚白霜連這一點細微的差別都察覺不出來,或許,她妄爲人妻。
“在牀上躺了半個多月,實在是太乏味,臣妾看到前些日子做的這套裙子,回想起過去跟皇上在楚家相見的時候,忍不住就想跳舞了……”楚白霜打量着他,他雖然嘴角有一抹淡淡的笑容,但是他不如表面上看來那麼快樂,他深沉的眼裡有着一抹隱約的陰影,那是什麼呢?是否他也跟自己一樣,懷念多年前的彼此?
她看得出來。
或許是從年少時期就曾經長時間地偷偷觀察他,留意他,小心翼翼地揣摩他的心情,他的表情,她覺得自己彷彿是一面銅鏡,可以折射出他眉宇之間最細微的變化。
她當然是這世上最瞭解他的女人。
傾盡全力跳了一支舞,卻沒有在龍奕臉上捕捉到半分的懷念和眷戀,楚白霜極爲失望,畢竟她雖然不擇手段地想要抓住每一個機會,但身子是不曾完全復原,她幾乎是咬着牙在寒風中跳舞,只想留給他驚鴻一瞥。
她失敗了嗎?
“只可惜,臣妾的身子重了,再也跳不出原本的味道了,不過是自娛自樂罷了。”她謙卑地說,垂眸微笑的時候,更顯得柔弱嬌麗。
“外面風大,進屋吧。”龍奕卻不曾對她的舞姿發表任何的感想,彷彿他看的只是一場平淡無奇的表演,毫無可圈可點的地方,也不曾烙下任何深刻的痕跡。
楚白霜無聲地點了點頭,因爲她中毒的關係,一開始,皇帝的確每一天都會抽空看望她,哪怕只是短暫地坐一會兒,跟她說幾句話,她甚至感受到兩人的目光膠結時候,有種舊情復燃的火花閃動……
但是好景不長,自從棲鳳宮那裡出了事之後,皇帝一次也不曾來看過她,直到今日。
她聽說,皇后情緒不穩下,下身見紅,險些保不住那個孩子,但是最終,在太醫的精心照料下,蔣思荷還是將身體養起來了。
整個皇宮,飄蕩着一股異常微妙的味道。
皇帝曾經因爲楚白霜中毒吐血一事而震怒,他當時的表情不是作假,後來幾天頻繁來探望更不是虛僞,但是,在蔣思荷同樣生病的時候,皇帝還是選擇去了棲鳳宮,但是據說皇后醒來之後,對皇帝甚爲冷淡……
楚白霜恍恍惚惚地想着,在邁入門檻的那一刻,卻因爲不曾留意,一個踉蹌,往前方撲過去。
皇帝沒有接住她,他只是訝異地看着她,生生地摔在地上,嬌嫩的手掌當下就擦破了皮。
“其他人都出去,朕跟楚嬪有話要說。”龍奕收回了視線,等月牙和琳琅小心翼翼地把楚白霜扶起來,便被他成功支開。
楚白霜心情不安地坐下,從龍奕字裡行間的冷淡,她有種不祥的預感,可是,明明她走的這一步,根本沒有任何破綻,她不該太心虛,免得壞了自己布的局。
“朕花了幾天功夫,讓人調查那些有毒的岐山墨是哪裡來的,終於找到一個庫房的小太監,名叫吉祥,是他從庫房裡把岐山墨送到你這兒的。”
楚白霜聞言,不置可否,佯裝仔細地傾聽着,唯獨落在身側的手指暗暗掐着手心,只是白色水袖太長,擋住她手上的動作。
龍奕瞥了她靜默的臉一眼,又說。“他最後招了,是他跟一個小宮女是同鄉,送東西的時候,一直都是兩人結伴而行。有幾次他總是鬧肚子,就讓這個小宮女替他看守庫房,顯然,這個宮女很可疑。”
她的眼底泛着淚光,無力地搖頭。“臣妾不認爲何時打壓過一個宮女,怎麼會有人想要害臣妾?”
“朕也不認爲一個區區宮女,敢算計一位后妃,當然,如果聽到這個宮女的名字,朕覺得你會大吃一驚。”
楚白霜微微一怔,嗓音有些輕輕顫抖。“是誰?”
龍奕面無表情地開口。“就是你身邊兩個貼身宮女其中之一,她叫琳琅。”
他的話,像是一支利劍刺進了楚白霜的心,劇痛瞬間漫向四肢百骸,也帶走了她眼底僅有的溫度,使得那張本就顯得蒼白的臉龐彷彿又白了幾分,她突然站起來,一副難以接受的慌亂模樣:“琳琅?不可能是她!絕不可能!我這麼信任她,從未對她說過一句重話,她怎麼可能在暗中把岐山墨掉包,換成毒物來坑害自己的主子!皇上,您莫不是查錯了吧,興許是那個叫吉祥的小太監爲了保住自己的清白,胡言亂語,栽贓給我身邊的宮女——”
比起她的手足無措,龍奕卻始終表情冷淡,端起桌上的茶杯,但最終沒有喝一口,又再度擱下。“有一件事,你可能還不知道,琳琅或許從未把你當成是她的主子,她雖然在你身邊一年多,但她真正的主子是皇后。”
此言一出,楚白霜身子一晃,彷彿體內最後一絲力氣被抽走,若不是她牢牢地抓住桌子一角,她早已癱軟在地。
“皇上的意思是,琳琅是皇后的人,是……皇后派來安插在我身邊的人?”她的嗓音已然抖得不成樣子,眼底愈發空洞,只因她不曾想過那個乖巧懂事的琳琅,居然可以背叛她。“因爲皇后恨我,所以讓琳琅來監視我……甚至,看到我再也無法得到皇上的寵愛,她就索性起了殺心,派琳琅在我抄經的岐山墨裡動手腳……我終究還是比不上她,不如她聰明,能想到這樣的計謀,能想到自己身邊居然藏着一頭白眼狼……”
銳利的眼微微眯着,龍奕認真地打量着她,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後,他才無聲嘆了口氣。
“琳琅是皇后派來的人沒錯,但是,朕不認爲你不如皇后那麼聰明。”
楚白霜有些發愣,她睜着那雙含淚的眼,鼻尖通紅,也不知道是在外面跳舞凍得,還是剛纔受了打擊而滿心悲愴。眼前的男人,她十四歲就愛上了,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雖然到了而立之年,但無疑還是個年輕的帝王。
他是英俊挺拔的,風采如玉,一襲明黃色龍袍襯的他立體的五官愈發貴氣。這樣的臉,若是長在別人身上,或許會帶着幾分書生儒雅,可四年前,龍奕也是歷經過幾次血洗宮門的爭鬥才成功登基,他看起來風雅仁義,但身體裡早早地蘊積了帝王威儀,一道眼光掃來,便是雷霆萬鈞。
只是那一瞬間,她覺得龍奕有點陌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距離感。
龍奕終於沒有了耐心,眼前的女子是很柔弱,總是讓他忍不住想要憐惜,想要揉入體內的守護,但此刻,他竟然是麻木的,再也無法放任自己伸出手去,爲她擦拭眼角的淚水。
“你比皇后更聰明,因爲你早就知道琳琅是皇后那邊的人,所以,你派琳琅去接近庫房的太監,把無毒的岐山墨掉包,再送到珍秀宮來。你日日抄寫經書,毒性入體,終於病倒吐血,朕不想懷疑你用的是苦肉計,那麼,後宮最有可能想要下毒除掉你的人,就成了跟你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皇后。朕只要能夠查到琳琅,就能查到她過去的身份,知道她對蔣家忠心耿耿,那麼,她爲蔣皇后做事的可能性就很大了。而且,皇后既然把她派到你身邊,自有她的用意,用琳琅這顆棋子,無非是想要對你不利,你想讓朕這麼想吧。就算對琳琅用刑,她把你招出來,朕也不會相信,只會認定她是被皇后威脅,爲了保住自己的主子,往你的身上潑髒水……”龍奕的眼神異常複雜,涌出很多情緒,唯獨龍袍下的身子早已緊繃僵硬,他不是個動輒發怒的天子,但此刻,他已經在暴怒的邊緣。
“這個計謀設計的很精巧,朕承認,幾乎被你騙過去……朕甚至爲你不值,幾次三番都看到你對身邊的下人極爲照顧,但是琳琅卻背叛你,毒害你,朕以爲你矇在鼓裡,恨不得殺了琳琅——不但如此,朕還憐惜你,同情你,更多的是內疚,內疚朕爲何要跟你置氣,爲何就不能大度原諒你,爲何不能把你重新扶上妃位,至少不會再讓任何人爬到你的頭上,連一個小小宮女都敢算計你,她怎麼敢!”龍奕重重一拍桌子,手掌當下就紅的像火,他卻感受不到任何疼痛,這些話,他原本要過陣子纔跟楚白霜說,他沒打算這麼快攤牌,但是看到她在風中跳舞的那一刻,他心寒了。
很顯然,皇帝早就查明瞭,她派琳琅掉包了庫房拿出來的岐山墨,讓自己病入膏肓,引起皇帝的注意,讓皇帝去查明到底是誰敢毒害他的女人…。琳琅,沒錯,楚白霜讓琳琅在自己身邊好吃好喝,甚至對琳琅信任有加,連自己的計劃也一字不漏地告訴琳琅,全都是自己連環計中的一環而已。
琳琅的異樣,她發現的並不算早,但在琳琅夜晚溜出去跟藍心姑姑見面的那一次,被月牙撞見,楚白霜才驚覺自己身邊已經被安插了一個暗樁。
所以,她假意不知道,假意對琳琅好,假意讓琳琅參與自己的計劃,實則打算用琳琅敏感的身份,將計就計,給蔣思荷致命一擊。
楚白霜閃了一下神,兩個月前的某個晚上,她把琳琅喊到自己的面前。
“琳琅,聽說看管庫房的吉祥小公公是你的同鄉,你們素來是認識的,這回我實在沒有辦法,只能讓你幫我了……”
“娘娘,不管您要奴婢做什麼,奴婢都會答應的。”
“好,我的好琳琅,自從月滿死後,我就只剩下你跟月牙了。你聽好了,我要你如此如此——”她坦白了自己的計劃,用自己大病一場的機會,換來皇帝的緊張和關心。
“娘娘!何必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您最近已經很虛弱了,這麼做若是把身體徹底搞垮了,奴婢可是罪該萬死啊!”
當時,她在心中冷笑,看着跪在地上的琳琅,心裡卻想,是啊,琳琅,你跟你的主子把我當成猴耍,可不是罪該萬死嗎?
你想死,我會成全你的。
“若不是用苦肉計,若不是下猛藥,怕是皇后霸佔了皇帝,連最後的一點機會都不會給我。琳琅,你不懂,我是在賭,賭一把,至少能見到皇帝,至少可以再讓皇上多憐愛我幾分,你幫幫我,好不好?”
就這樣,琳琅答應了她。
或許琳琅不見得明白她爲什麼出此下策,誤以爲她真是一個怕極了被冷落的女人只能想到自殘的方法來拉回男人遠離的心,但實際上,她布的是一個很大的局。就算琳琅背後的蔣皇后能看出一點門道,楚白霜還是有信心,蔣思荷看到的,只是一部分,絕不會是全部。
正如——這個隱隱發怒的皇帝,他也只不過看到了冰山一角,而已。
從回憶中清醒,楚白霜蒼白的臉上,卻浮現出詭異的紅潮,她眼底的笑意涼了幾分,柔弱的表情也早已消失無蹤。
“既然琳琅是皇后的人,跟藍心姑姑保持聯繫,皇后想必也知道我的計謀,可她明知道岐山墨有毒,還對我視而不見,假裝無事發生,我吐血昏厥,她樂見其成,可不就是希望我早點死,我就再也無法擋她的路了?皇上,蔣思荷的心,難道就不歹毒嗎?”
龍奕一時沒忍住,他沒料到在他戳穿楚白霜心機的時候,她反而如此坦率,而不是以往楚楚可人讓男人忍不住要摟入懷中的嬌弱。
“皇后爲何恨你,難道你心裡沒數?是誰在她身邊安插了一個丫鬟對她下藥,害的她失去了一個多月的孩子,你敢說這人不是你?”
“是我,但皇后不也學的挺快的,我身邊的琳琅,不就是她的人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皇后也不笨,以牙還牙不是嗎?”她的嘴角抿着一抹蒼白的笑容,眼神隱約晃動着,整個人看起來有些不對勁。
“可是她沒讓琳琅對你下毒手!”皇后只是要琳琅監視楚白霜的一舉一動,免得楚白霜再故技重施,這次,龍奕心中的天平,已經有了傾斜。
“那是因爲我還沒有機會懷上孩子,威脅到她的地位,否則,皇上認爲她會坐以待斃嗎?”楚白霜笑得更加燦爛,笑容驅散了原有的清冷,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更加美麗,彎彎柳眉下的眼眸同樣染着笑意,直勾勾地望着臉色鐵青的龍奕。
他如鯁在喉,一股氣窩在心頭,實在難受至極,但即便親眼所見,但還是不想承認這纔是真正的楚白霜,或許,這是在這麼多年裡一點一滴改變之後的楚白霜。
“白霜,你夠了,謀害皇嗣是重罪,當年……你也曾經失去了一個孩子,你應該明白那種感受,知道那對於女人而言,是何等的痛苦,爲什麼你還是這麼執迷不悟?朕已經對你格外開恩,讓你思過反省,你這般不服氣,莫不是真想逼得朕將你打入冷宮?”
楚白霜知道自己已經再無翻身機會,淺淺一笑,放棄了垂死掙扎。“皇上,既然您不念舊情,就把我打入冷宮吧。連臣妾都不能稱,只因她是一個小小的楚嬪,甚至,很快就不是了。”
誰不知道,這皇宮裡皇帝再也不肯踏入一步的宮殿,就是冷宮。
她是住在珍秀宮,還是冷宮,並無太大區別。
若是他當真下了聖旨,她對皇帝這道聖旨倒是毫不反抗,甚至有些甘之如飴,彷彿她早已有了心理準備,明白不成功便成仁的道理。
她怕是這輩子都走不出冷宮了,如果無法再贏得龍奕的心,一年三百多日都是一個人過,跟囚犯又有什麼不同?
“你——爲什麼會變成如今這幅模樣?”龍奕怒不可遏,他的包容,他的退讓,在她的眼裡又算是什麼?
“在皇上眼裡,我面目可憎嗎?”她低聲呢喃,喉嚨有些酸澀,雙眸也盪漾起一層水霧。
龍奕心情極差,再也看不得她哭泣模樣,握了握擱在膝蓋上的拳頭,容顏冰冷。“當年你懷的那個兒子,長到五個月的時候,成了死胎,爲什麼你沒對我說?爲什麼你還要用這個可憐的孩子來栽贓方姨娘,我以爲你是在宮裡染上了處處算計的毛病,難道你在寧王府,不,或者在楚家,從一開始,你就是這樣的女人嗎?!”
他們恩愛的那些年,龍奕在自己面前往往不用“朕”自稱,可是如今,楚白霜不免一驚,知道他是火氣太大,忘了自稱“朕”字。
楚白霜掀了掀眼皮,明知他憤怒,卻仍然滿不在乎。她話說的極輕、極細,像是春日綿綿的雨絲,落在龍奕的心上。“當時,我很傷心……”
他不能苟同:“失去那個孩子,我也很傷心,這就是你傷害別人的理由?”
“我說的傷心,跟皇上不同。我討厭方姨娘,因爲我懷着孕,無法伺候你,所以你常常睡在她那裡,即便她得到的只是半年的寵愛,也足夠讓我痛苦不堪。或許是因爲我忍不住胡思亂想,生怕方姨娘奪得屬於我的寵愛,我整夜整夜無法安睡,再後來,我幾次腹痛,終於找來孫大夫,而他跟我說,摸不到孩子的脈象……孩子可能死了,就這麼死在我的肚子裡……當時我好恨,好恨,恨自己,更恨方姨娘……若沒有她,你會跟以前一樣,陪在我的左右,或許我們的兒子就不會死,那是個男孩,他本可以成爲你的嫡子!”
龍奕身子一震,他沒料到楚白霜小產背後,還有這麼多不爲人知的秘密,明明她當初懷孕,整個寧王府都很高興,在大夫說很可能這個是男孩之後,他的心情大好。但因爲格外看重這個男孩,所以,他生怕兩人同牀共枕,男人總有血氣方剛按耐不住的時候,楚白霜又是看着纖弱,若是因此而傷着孩子,他必當萬分歉疚。而那時,寧王府里正好來了個小妾,便是方姨娘,是個活潑嬌憨的少女,不過是個小家碧玉。
他正因爲方姨娘孃家沒什麼勢力,纔會寵愛了她一段時日,想得便是就算方姨娘得寵了,也不可能威脅到楚白霜,畢竟楚白霜是側妃,身份不知高出一個小妾多少。
他以爲,他已經爲楚白霜考慮的很周到很體貼了。
是他低估了女人的敏感和嫉妒。
是他不曾想過當大夫說她懷着的是個男孩,在極大的歡喜背後,楚白霜又是揹負着多大的壓力,一天天小心翼翼地活着。而因爲他宿在方姨娘那兒,讓她疑心生暗鬼,心理漸漸扭曲起來。
楚白霜別過頭去,不再看他,雙手再無力氣,純白的水袖像是她一般無精打采地耷拉在地上,她幽幽地自問。“沒了那個孩子,皇上以爲我好過嗎?我甚至不止一次想過,兒子死了,我也活不了,但我還是咬牙活下來了。因爲你跟我說過,我們還年輕,還會生很多個孩子,我們會一起把這個無緣的兒子生回來……當時,我相信你,真的,我是相信你的。”
龍奕的心抽痛着,哪怕他不喜歡眼前的楚白霜,卻無法否認,楚白霜這個人,在他的心裡已經住了十年……她會變成這個模樣,他當真一點錯都沒有?她本不是天生歹毒,他難辭其咎,如果他沒有在她懷孕的時候寵幸方姨娘,是否他們的第一個兒子就不會死,楚白霜也不會換了一副心腸,他們也不至於走到這一步?
他走到她的面前,擡起她的臉,她臉上滿是淚水,那雙常常對他笑着的眼睛,卻是一片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