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門外的依舊是謹言,見到來人是秦長安,直接開門放行,這是許久之後龍厲就交代過的。
進去的時候,龍厲雙臂環胸,靠在椅背上,雙目緊閉,似乎在小憩片刻。
秦長安朝着珍珠使了個眼色,珍珠便將食盒放在桌上,悄無聲息地離開,留下秦長安一人。
她打量了一眼,桌上堆着一些文書,匆匆瞥了一本,無非是政事,那麼,剛纔那三人也是地方官員嗎?龍厲此次下江南,他們一路上沒有招搖過市,畢竟他對這些官員煩不勝煩,蘇家放話了,沒有王爺的同意,誰都不能打着送禮恭喜的名號前來拜見王爺。
但今日,龍厲怎麼在突然之間召見官員了?
當她試圖翻開下一頁的時候,龍厲卻幽然睜開了深沉莫測的眼,一把按住秦長安的手,順勢不動聲色地把文書合上了。
“怎麼來了?”
“我讓珍珠做了點江南有名的糕點,送來給你嚐嚐。”她沒有馬上詢問,反而打開食盒,端出來兩小碟子的糕點。
一盤是粉色的芙蓉糕,每一塊都做成綻放的芙蓉花的姿態,還散發着淡淡的香氣,無論是顏色還是形狀,全都像極了芙蓉花,實在精巧;另一盤是棗泥山藥糕,將山藥和棗泥糅合跟糯米一道製成的糕點,不單入口即化,還滋補身體。
龍厲揉了揉眉心,看到她細心地給他夾了幾塊糕點過來,冷淡的眼神漸漸被幾分暖意包圍。
他正欲夾起一塊芙蓉糕,卻沒有馬上咬下去,而是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女人。
今日秦長安穿了一件金黃坎肩,脖子裡圍了一條灰色貂毛圍脖,寶藍色的裙子上繡着一朵朵銀色的雪花,隨着她搖曳走動,閃爍着銀色的光芒,而且給人一種錯覺,彷彿雪花不停地從她的裙子上飄舞墜落,讓他忍不住覺得驚豔而特別。
察覺到龍厲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裙子上,她彎脣一笑,提着裙裾大大方方在他面前轉了兩圈,彷彿天際不停地落下雪花,而她就在雪地裡旋轉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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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看到我在雪地裡堆雪人,我娘一時來了靈感,在我這條裙子上繡上了雪花,好看嗎?”
“老夫人果然心靈手巧,這等手藝就算是宮廷裡的師傅,也比不上。”龍厲覺得滿意,懷孕九個多月的女人,在江南養的越來越豐潤,白皙的皮膚宛若上等玉石,雙頰緋紅,有着一般孕婦沒有的好氣色。更別提身着華服的她,越來越有貴族女子的風範和貴氣,混合着少婦的韻味,越看越耐看。
“小心些。”右掌貼在她的腰際,他笑着穩住她的身子,“今天收到飛鴿傳書,有關南陽國的消息,想不想聽?”
秦長安微微一愣,溫如意一走好幾個月,她不是不能利用自己的人去搜羅一點消息,只是溫如意想要在皇權戰鬥中佔得一席之地,那必定是一段很難走的路。
不過,當初她跟龍厲坦白心跡,把溫如意安全送回南陽,是爲了回報他,但是鑑於他的身份敏感,在溫如意回到自己的故國之後,一切都只能靠他自己。
“信裡說,南陽的國君駕崩了。”面對沉默的秦長安,龍厲這回卻沒有繼續試探,直截了當地說。
“南陽國君是溫如意的兄長吧?”她皺了下眉。“南陽國君膝下沒有皇子嗎?”
“南陽天子貪色風流,養了近百位美人,怎麼可能沒有皇子?不過縱情聲色,身體早就被掏空了,一把年紀還整日想着夜御數女,身邊的奸臣不斷地給他服用金槍不倒的丹藥,一切都是水到渠成。雖然南陽天子身邊留下好幾個皇子,但皇子年幼,而南陽國君骨子裡的癲狂腐朽,也讓文武百官對他的子嗣失去了希望……”他頓了頓,直直地望入秦長安的眼底,意味深長地說了句。“對於溫如意而言,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可是即便如此,溫如意若是想坐上皇位,也並不容易吧?”
“溫如意有點頭腦,並未急於一時。皇帝死了,他大難不死,捲土重來,正是南陽國羣龍無首、亂成一鍋的時候。如今,他是那些年幼皇子的皇叔,他已經是攝政王,處理政事,批閱奏摺,其他幾個王爺都是蠢貨,就算要跟溫如意鬥,想來也不是他的對手。徐徐圖之纔是正道,若不到萬不得已,他不必斬盡殺絕。”
溫如意跟自己最大的不同,是沒有他骨子裡的無情冷血,若他站在溫如意的位置,一定會拿捏那些年幼皇子,讓他們活在惶惶不可終日中,只是他不認爲溫如意是衝着皇位去的,溫如意有謀略,有智慧,想的也是讓南陽迎來一個不同的時代,但不見得會把南陽的江山納入囊中。
秦長安聞言,垂眸一笑,心中的巨石終於落地,無比的踏實。“我知道他會成功的。”
龍厲的心情並無更多變化,南陽不過是個彈丸之地,就算有朝一日溫如意當真順應天命成了南陽國君,他們的距離也不會因此而縮短。若無意外,他們餘生再無可能見到溫如意,而他這回拿出先帝賞賜的令牌,幫助溫如意順利回了南陽,助他一臂之力,就是要讓溫如意心裡明白,別再跟秦長安不清不楚的,他們之間的陳年舊賬早就算清了。
他幫溫如意,是出自私心,男人的直覺告訴自己,其實溫如意四年前大業未成,或許把這份感情藏的很深,而秦長安當時被自己壓制着,也沒心思深挖那一絲悸動。但是四年後,溫如意雖然失憶了,但對秦長安的感覺不曾消失,那是一個很危險的信號,所以龍厲再不想幫他,爲了自己的終生幸福,一狠心一咬牙,送佛送到西。
他要的很簡單,便是溫如意不再出現在他們的人生裡,他要秦長安的眼睛裡只有他一個男人,而溫如意早已失去了先機,便只是一個路人而已。
“方纔我看着三個官員,你怎麼突然想見他們?”
“本王低調下江南,但這些地方官不會這麼想,他們當然認定了本王來江南是別有用意,是有任務的。畢竟年關到了,朝廷對地方官的考察政績正是這個時候,你說他們爲什麼想見本王?嗯?”
秦長安面色一變,語氣不悅。“這是走後門來了?”
她不苟同的口吻,滿是嗤之以鼻,讓龍厲覺得好笑,他長長的睫毛微微一動,一雙墨玉般的眼眸對上了她,眼光亮了一下,彷彿流星般璀璨。
“本王在他們眼裡不是個好人,但正因爲如此,他們才迫不及待擠破頭,想要給本王留下一個好印象。”他拉過秦長安的手,在手背下落下一吻。
她卻很快把手抽了出來,在他的胸膛上摸索了幾下,沒搜到物證,這才滿意地笑了笑。“他們想賄賂你,誰給他們的膽子?”
龍厲知道秦長安對官場上的事,雖然有點了解,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再者陸家都是一根筋的性子,陸青峰陸青銅原本更加愚忠,秦長安雖然比他們圓融一些,但追根究底還是較爲正直。
但他則將所有的亂象看的極爲透徹,想到她是要陪伴自己終生的女人,很有耐心地跟她解釋。
“京城的官場,江南的官場,哪裡都是一樣的。”他的尾音輕柔中帶着陰戾,令她的背脊竄起一股子涼意,但是心裡卻又有一種感覺,言語筆墨都難以形容。
她默然不語,只是靜靜地聽着。
“你再清廉也禁不起上下一起貪,你不貪就沒法做事,也無法跟一堆官員打成一片。你自以爲的清廉,在別人眼中卻成了清高,沒事還好,一旦出事,容易被人當成替罪羔羊推出去。所以,最後只能淪爲同流合污。”
他把裡面的道理說的太過透徹,但太透徹的話,聽上去並不悅耳,相反,正因爲他把人心剖析的那麼仔細,反而讓她有些不喜。
但他卻並未點到爲止,反而繼續說。“你不貪,一開始能贏得一些民心,但其他官員當你是異類,自然有隔閡,若你是管人的,到時候喊下屬爲你做事都叫不動,只因下面的人早就各成一派。”
他輕微地嘆息,宛若從遙遠天邊傳來的聲音,似近似遠,秦長安聽的不太真切,眼神一點一滴地冷卻下來。
“貪了,看上去一定是做不成好官,那麼多人都想要分一杯羹,上有上司要孝敬,下有下屬要安撫,你分,我分,大家分,還剩下多少能爲老百姓做事,最後受累受罪的人是誰?這不就一目瞭然了?你是這麼想的吧。”
秦長安被他看破了心中所想,心忽然跳得飛快,她的確在包容他,但情感卻凌駕在理智上,不想龍厲在這條路上越走越偏,不想他在擁有更大權力的同時,徹底成爲一個毫無良知的魔王。
“凡事都有例外,難道金雁王朝這麼多當官的,還找不出一個兩個清官?”她蹙着眉頭說,就是不信邪。
“既然多多少少都在貪,這個亂象一時半會兒就難以消除。但要說出淤泥而不染的,也不是沒有,只是這些人在仕途中走的格外艱難,畢竟要當一個官,只有才學能力是遠遠不夠的,還要能疏通人際,否則,很難往上爬。無法擁有更高的官位,就無法掌控更大的權力,那麼即便你當初滿心抱負,想着要爲百姓如何如何,最終也許自己都沒辦法在官場上無法善終,又如何實現自己的理想?”
再者,貪這個字,在官場上便是一門學問,貪的太多,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一旦被人告發,那就是要掉人頭的,貪的不多不少,這纔是中庸之道,還能保住自己的官位,繼續爲百姓做事。
秦長安隱約聽出了門道,她將雙手纏繞上他的脖子,粲然一笑。“爲什麼跟我說這麼多?”
他興味地勾了勾薄脣,看向她眼底的笑意,摸了摸她光潔的面頰,眸色更深幾許。“本王的女人,必定不是溫室裡的花朵,不諳人事,單純無害。官場上的光明背後,便是黑暗,這些都是你遲早要看清楚的。”
她的心情頗爲沉重,但是龍厲自從踏入朝堂上之後的每一日,都是面臨這樣的官場生活,即便他不喜歡,卻也必須將裡頭的人性和利益算計的清清楚楚,否則,他無法站在制高點,操控一切。
眼神驟然變得堅決不移。她一眨不眨地凝視着他,紅脣微啓。“我不要躲在你的身後,我要站在你的身邊。”
孩子在她的肚子裡,她能感覺到孩子點點滴滴,每日每夜的變化,那是母子同心融於血緣的刻骨銘心,自然想的就更加長遠。王爺王妃的地位聽上去尊貴,但高處不勝寒,任何時候都不得掉以輕心,他們要保護的不只是自己的身份,還要保護孩子。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她若是太軟弱可欺,就會成爲別人用來拿捏龍厲的軟肋,只要攻破了她,就等於給龍厲一個致命重擊。
她不想看到那一天,爲母則強,她不能成爲龍厲的包袱。
“剛纔來的三人,都是能派的上用場的,他們的把柄被本王捏在手裡,本王讓他們往東,他們絕不敢往西。至於他們是不是清官,不是本王用人的第一原則。”他扯脣一笑,笑意帶着一貫的冷絕和嘲諷。
沉默了許久,她才收回了落在他臉上的視線,他真的長得非常好看,可是隱藏在下面的是完全的不擇手段。
但是此時此刻,她卻不覺得他有錯,相反,她越來越贊同他的做法,或許夫妻之間相處的久了,彼此的想法、心思全都會被對方影響,風雨同舟,相濡以沫。
夾了一塊芙蓉糕,繼續送到他嘴邊,秦長安無聲地點頭。若以前龍厲只是個孤家寡人,他可以繼續囂張放肆地過一生,但如今他有妻有子,一旦放開手裡的權利,那麼,就成了一個在戰場上手無寸鐵的士兵,無疑是更危險的。
再者,皇帝雖然是他的親哥哥,但歷朝歷代父子相殘、手足相殘的例子太多太多,他們現在感情不錯,但若是再過五年,再過十年呢?皇帝想要高枕無憂,勢必是不喜歡有人專權,即便那人是他的親弟弟……
“三郎,不管你將來做什麼,只要是爲了我們這個家,我一定跟隨你。”靠在他的肩膀上,心剎那間變得柔軟,猶如一腔春水潺潺而動。
龍厲清楚秦長安的心思細膩,自從她懷孕之後,就更加敏感了,很多事他生怕她想的太多,因此壓着沒告訴她。
“長安,若是本王有朝一日當不成這王爺,你在乎嗎?”他似笑非笑地問,彷彿是在開玩笑,眉目之間掛着一抹邪佞和森然。
“我不在乎。”她整個人都掛在他的胸膛上,說的極爲認真。“我在乎的是,你有沒有記得我的逆鱗,那是我的底線,無論過什麼樣的生活,我秦長安絕不會跟別的女人分享自己的男人。”
他短暫地沉默着,心裡已有幾分計較,他之所以會這麼問,其實是想讓秦長安在以後某一日,當真發現他的身份有所改變的時候,不至於太過驚訝。而他,絕不安於當一個卑躬屈膝、低聲下氣的卑微男人,更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跟着一起吃苦,只是這些,都是後話了。
龍厲挑了挑眉:“本王好像是忘了跟你提一件事,冬至晚上你走的太早,有個小丫鬟想要勾引本王。”
秦長安心中咯噔一聲,這事她怎麼一點風聲都沒聽說?狠狠地捏了他胸口一把,當真心裡有點難受,卻又佯裝鎮定地追問。“什麼樣的小丫鬟?”
“本王怎麼可能看得上一個丫鬟?”他哼了一聲,頗爲不屑。
她又狠狠地捏了他一把:“我以前也是你的丫鬟!”
他突然輕忽一笑,笑的眼波流蕩,將薄脣貼在她的耳畔,若有若無地擦過她的小巧耳垂。“你當然不一樣,你從來沒想過要勾引本王,就衝你這心氣高,也不知甩了她們幾十條街。”
秦長安忍不住笑了,這張刻薄的嘴巴,說起情話來,卻也挺順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