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花圃中,素衣女子縮在一株開得極其美麗的君子蘭旁邊,低聲嗚咽,叫着:"娘。"
恍惚間林青想起,蘭羽似乎極愛蘭花,尤其君子蘭。
他看着鳳淺兮,她目光癡癡的看着自己親手救活的君子蘭,眼神疼痛。
他想起那一日蘭羽懸樑自盡她拼命的想要救已經油盡燈枯的母親,然而縱然耗盡功力仍舊暖不了母親逐漸冰冷的身體。
那樣一幕到底給她心裡留下了怎樣的陰影傷痛?以至於她對於母親所喜愛的君子蘭也愛屋及烏不惜耗費靈力去挽救?
君子蘭活了,可是她的母親,卻永遠長埋冰冷的墓穴。
林青的眼角,酸澀的痛起來。
卻聽鳳淺兮又低低道:"娘,對不起……這麼多年,我都沒有好好的陪你過一個年。"
十步之外,楚曄忽然一僵。
去年除夕,她和他並肩站在九重樓閣,看滿城煙火,眼神寂寥。
她還在說:"您走了,我卻連送您最後一程都做不到……對不起……"
不敢去送,因爲她無法眼睜睜的看着母親就這樣被葬入永遠黑暗封閉的墓穴,長生殿那麼大那麼寬,一年四季的風吹進來卻都那樣涼,涼入了骨髓。
我知道你是害怕的,怎能親手再將你埋葬在更陰冷更黑暗的墓室?
我做不到,所以對不起,娘,請原諒我的不孝……
淚水肆無忌憚從眼眶滑落,洇在泥土裡,很快就消失了蹤跡,全都化爲養料,滋養着那一株君子蘭。
她閉上了眼,靠着那蘭花似乎就能離母親近一點。
這人世太過森涼荒蕪,唯有至親之人給予的溫暖纔是最真實的。失去這一切,她就一無所有,只剩下沒有靈魂的驅殼,行屍走肉般的在這冰冷的世界孤獨的行走,直至生命的終結。
……
身側有人走近,是楚曄。
他走到鳳淺兮身邊,鳳淺兮卻恍若未覺,亦或者淚水暈染了眼眶,以至於她再也看不清除了眼前這株君子蘭意外的任何人或任何風景。
楚曄慢慢蹲下來,撫着她的發。
"淺淺。"
鳳淺兮沒動,依舊保持着剛纔那個姿勢,卻沒有繼續哭泣。
"我們回去吧。"
他聲音低柔,帶着濃濃的疼痛和憐惜。
鳳淺兮還是無動於衷。
她躺在地上,身上到處都是被那些尖利的刺刮傷後的血
跡,手上的傷口最多,將那一方的土都染了淡淡紅色。貼在地面的那半邊臉也被淺淺劃傷,在嬌嫩的肌膚上越發清晰刺目。
她生來尊貴,金玉華堂,卻滿心悲愴遍體鱗傷。
那些血,早已流過她的心,浸沒了她的靈魂。
血色的世界,血色的人生,血色的疼痛。
楚曄眼光垂下,亦顫抖着疼痛。然後他伸出手,將那蜷縮在泥地上的女子抱起來。
她沒有反抗,或者已經沒有力氣反抗,卻依舊沒睜開眼,彷彿這樣就不必面對這個讓她絕望的世界。
他的懷抱很溫暖,像極了母親。
小時候母親就是這樣抱着她,哄着她睡覺,她便枕着母親身上清幽的蘭香入眠。
多少年了,多少年未曾在這樣的懷抱入眠,多少年未曾安心睡一個好覺。
她沉睡了,將自己睡在他的懷抱裡,如同一個嬰兒般,依戀而害怕。
楚曄抱着她往回走,她的身子那樣輕,輕得彷彿一陣風都會將她吹散,化成這天地間無處不在的空氣,亦或者塵埃。更或者,婆娑山上千年不化的冰雪……
他害怕她就這樣在他懷中消失,下意識的收緊了力度去,卻又擔心傷着了她而鬆開。一路上就在這樣一鬆一緊彷徨恐懼中度過,很短的一段路,他卻彷彿走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
終於回到了碧浮宮,他將她安放在牀上,將她的衣袖挽起來,看着上面深淺不一的劃傷,眸中疼痛加劇。又去找來最好的創傷藥,小心翼翼的塗抹均勻。
她手指顫了顫,睡夢中帶點嬌喃的說:"疼……"
楚曄又是一顫。
從未聽她喊過疼。
哪怕深中鎖心動情時心如刀割她依舊能對他笑顏如花,無人看得見她眼底深處深埋的疼痛悲苦。
在幽冥山的那些年,那般艱苦,她是否也從未喊過一聲'疼'?
只因她知道,再疼再苦也不會有人憐惜不會有人心疼不會有人爲她哭,所以只有咬着牙將所有苦痛都吞下。久而久之,也就麻木了。
她不是不疼,只是早已習慣隱藏。
此刻卸下了所有防備所有僞裝所有冷漠,她就如同剛剛出生的嬰兒那般,撒嬌喊着疼痛。
楚曄輕柔的撫着她的臉,眼神哀憐。
淺淺,我開始後悔了。
十一年前,我爲何沒有去見你?爲何要因爲過早的預料到那些愛而不得而選擇逃避?
我們……爲何都那般癡傻?
我以爲我成全了你的選擇,卻不料將你推入更深的深淵。
告訴我,該怎樣才能救你?
……
鳳淺兮這一覺足足睡到了晚上亥時,彼時月上中空漫天繁星,屋內燭火搖晃,一室靜謐。
她睜開眼,看見坐在牀邊一手撐頭的楚曄。
似乎察覺她醒來,楚曄睜開了眼睛,對她微笑。
她卻突然出聲,"我餓。"
她的聲音依舊如之前睡夢中他給她上藥時候那般軟糯,帶着呢噥的嬌憨和幾分委屈。
楚曄怔了怔,觸及她水洗過的眸子,忍不住眼中一憐。
"晚膳早就做好了,我讓人去熱熱,先一會兒好不好?"
他幾乎是用一種安慰哄勸小孩子的語氣對她說話。
鳳淺兮茫然的看着他,然後很乖順的點頭。
"好。"
楚曄笑了笑,又道:"要起來麼?"
鳳淺兮點頭。
楚曄攬着她的肩扶她坐起來,她突然眉頭緊蹙,淚光閃閃道:"疼。"
楚曄低頭一看,原來是她坐起來的時候手撐着牀面壓着了包紮的手,換做從前,她沒有都不會皺一下,現在卻疼得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好似真的無法忍受一般。
她又摸摸自己的臉,"好疼……"
楚曄拿開她的手,輕聲道:"你的臉和手都刮傷了,不要去碰。"
"哦。"
鳳淺兮低頭應了聲,柔弱無骨的任由他抱她起來,走到外間,侍女早已擺滿了一桌子的膳食,見兩人出來,躬身退下。
楚曄並沒有放她坐下,而是安置在自己腿上。
這些日子,他都是這樣喂她吃飯的。
鳳淺兮雙手圈着他的脖子,像個孩子一樣依偎在他懷中,乖巧的不說話。
楚曄一手抱着她,一隻手給她佈菜,鳳尾魚翅、五香鱖魚、琵琶大蝦……這些都是她愛吃的菜。
他靈巧熟練的將魚刺剃掉,遞到她脣邊。
她乖乖的張嘴吃了。
他眼中露出笑意,又剝了一隻蝦給她。
這次她沒吃。
他蹙眉,問:"怎麼了?"
她默然半晌,仰起頭看他。
"海棠醉。"
楚曄微微一顫。
鳳淺兮聲音低而清晰,說:"我們還沒喝交杯酒呢……新婚之夜的合巹酒被我打碎了……"
楚曄渾身一顫,臉色慢慢的渡上一層蒼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