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嶺山除了我和華九青, 沒有其他女子,帳子內是軍醫指點華九青幫我揉按小腹,讓我的身子放鬆。但我一見着華九青就全身僵硬不能自已, 連正常吐納都非常困難。
鍾大夫的藥方子提早時間沒個定數, 我亦沒料到會發生得這麼突然。
陣痛不間斷地襲來, 我渾身是汗, 除了痛感, 只聽得到很輕很輕的人聲,身子像墜入波瀾起伏的海,呼吸急促, 我拼盡全力蹬腿踩水卻越陷越深,直到整個人都浸沒水中。
我感到全身輕飄飄的, 再再睜開眼時, 面前是京城, 知味樓。我着一身利索男裝,正打算踏入知味樓。
“嗚嗚嗚……”
由遠漸近的輕微哭啼從暗巷裡傳來。
我詫異回頭:“誰在那兒哭?”
深長巷子慢慢挪出一個五六歲大的孩子, 頭上用鮮豔漂亮的紅繩扎着羊角辮,脖子上掛了塊拳頭大的玉如意,他什麼話都不說,只知道低頭哭:“嗚嗚……”
真是個富貴人家的主,也不怕招賊。我按下心底的賊念, 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以便增進關係:“乖,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你爹孃呢?”
他這才放下戒心, 悽悽慘慘哭道:“我娘……不要我……”
我蹲下身, 一臉同情道:“那你爹呢, 也不要你了?”
“爹爹去找孃親,也不要我了……”
這娃娃的爹孃真乃父母界的奇葩。
我俯身輕輕拉開他不停擦淚的小手, 忽然想看看這粉雕玉琢、聲色柔軟的娃娃到底長什麼模樣,一邊又細聲細氣地問道:“別哭。你娘爲啥不要你?”
“因爲,我,生不逢時。”
他說完,倏然擡頭,然而滿臉血漬,模糊不清,我嚇了一跳,餘光看見他拿開的雙手上,原來塗滿的淚液的地方,也是遍佈刺目的殷紅。
我大叫一聲,用力一推,他摔在地上,一聲不吭,只是血浸染了雨後潮溼的地。
雨後?何時下過雨?我心悸地擡起頭,映入眼簾是翩然的青傘。
“娘子。”
牧如風一如既往地淡然優雅,伸手拂去我臉上沾的雨水:“娘子莫驚,有爲夫和你在一起。”
“如風!”我不顧一切撲進他懷裡,“看見你平安回來真是太好了!”
我感受着他溫暖的懷抱,呼吸着他身上的清新氣息,低喃道:“我很想你。沒有你,我什麼都做不了。”
“我剛發現原來要把生意重新開始是難麼困難,我十四歲接管的知味樓已是初具規模,我新官上任只管維持原樣,根本不知道如何徒手創業。”
“如風現在你回來就好了,你比我聰明,一定知道怎麼規劃綢緞鋪的經營模式,我又可以安心做你的少夫人了。”
我拼命想把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都說給他聽,等了半天卻不見他有迴應:“如風?”順着他的視線望去,不知從哪裡躥出一隊人馬迅速將我們圍住,大皇子從當中走來,獰笑道:“牧如風,你殺了軍候,還想往哪裡跑!”
我急了,緊緊抓着牧如風的手將他往後身藏:“你快走!快走!”
“你嘴巴上喊我走,手卻抓我那麼緊,嗯?”深沉喑啞的嗓音戲謔響在耳邊。
驀地,才發覺被我緊緊握住的手那麼冰,似乎沒帶一點溫度。
“如風!”我驚叫一聲睜開眼,口中喘着粗氣。
“珞珞,你清醒點,孩子……就快出來了。”我握着的是蘇慕。他冰冷的手像是剛從深埋的雪裡拿出來,手指僵硬,唯有指腹邊微微跳動的心脈,告訴我,他還是個正常人。
但他的神色差極了。
我從沒見過一個人能把自己糟蹋成這幅模樣。
他蒼白沒有血色的臉滲着冷汗,原本水光燁燁的眼睛珠子佈滿深紅,乾癟的嘴脣被咬破了皮,在氤氳水汽中,整個人單薄得像一張白紙,彷彿戳個洞就會一片片碎開。
我鬆開他的手,推了推他:“這兒不乾淨,你怎麼可以進來?會有……”
“血光之災麼?放心,我受得起。”
他這幾日爲我的事,一直都沒休息好,眼下的青印,冒出尖的鬍渣。
我再看不出他往日在祈王府那一派意氣風發,瀟灑不羈的模樣,只覺得微微有點心疼。
“你——”又是一陣劇痛捲來。
我顧不得說話,死死咬着嘴脣,口腔和鼻前充斥着濃濃的的血腥味。
蘇慕轉頭對軍醫吼道:“還愣着做什麼!趕緊說接下來要怎麼樣!”
“王,王爺恕罪,小的,小的素來只鑽研刀傷箭傷,這女子生產一事只是略懂,小的已將畢生所學盡數用上……但從沒見過夫人這等劇烈腹痛,怕是,怕是難產之症……”那軍醫冒死說完這句,已是渾身顫抖,音色不穩。
“混賬!你給本王滾出去!”蘇慕勃然大怒,一拍椅背,檀木椅應聲裂開道口子,他轉而又對華九青道,“六子去山下請產婆,人呢?請哪裡去了?”
我按住他因用力而通紅的手掌:“蘇慕……這個孩子一定,一定是恨我……”
恨我,所以纔會讓我在半醒半睡時做這樣的夢,纔會一直躲在裡頭不肯出來。
蘇慕急急擁住我,讓我省下說話的氣力:“不會的,你那麼愛玩,一定可以跟他玩到一塊。”
身下的墜感越來越強烈,我痛苦地揪着眉頭。
恰此時,聽門外六子道:“王爺——”
山尖氣候無常,前兩日還大風大雪,今日晴了,天氣出奇得好。
我是讓一陣嬰兒啼哭聲給吵醒的。
剛動了動眼皮子,身旁之人卻比我動作快,起身,幾步走至木榻改做的小牀邊,從裡頭抱出個不足臂長的布包,看向我道:“你……醒了?”
他笑了笑,又遲疑一會,把孩子放回牀裡,然後踱步到我跟前:“不多休養一會?”
我支起身道:“外面日頭好,想去曬一曬太陽。”
“好。”
他喚來華九青,將長袍把我裹得嚴實,然後就讓華九青叫人把孩子和小牀都搬去隔壁。
“孩子太小,會擾你休息,先搬去隔壁吧。”
我點了點頭,看着華九青抱走孩子時那幅小心翼翼的模樣,心裡總覺得有什麼不對,但我還未深究,身子便被蘇慕抱起:“珞珞,陪我去南嶺山北峰還願吧?我曾在那的觀音廟裡上香許願,如今心想事成,應去還願了。”
自泊豔湖後,我便知曉蘇慕貴爲皇族,縱然個性出奇了點,但仍不可免俗地也偶爾信一些神佛,我本不大信這些,但牧如風失蹤至今沒有音信,而我生產之際又做了那樣的夢,不做點什麼,實在對不起這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