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如風幾步走至我跟前, 用力抱住我:“我娘子有什麼不是,需要你們這麼多個兵士一齊動手?”
兵士們面面相覷,其中一人回道:“她們殺了軍候。”
牧如風看向倒在血泊中的軍候, 不以爲然道:“不過是死了個軍候……”他眸子掃了掃我手臂上被抓紅的印, 蹙眉道, “何況, 他這樣的人死不足惜。”
“你——”那人道, “你是何人,這麼大的口氣?”
“我是誰不重要,你們調戲良家婦女, 違反了軍規,按理本該杖責處死。念在你們剛剛立了軍功, 又有軍候代替一死, 我姑且饒你們一命, 不向你們將軍稟告。滾!”
待那些人離去,牧如風望向我:“你們沒事吧?”
我搖搖頭, 看向夜鶯,道:“幸好你們及時趕到。只是夜鶯姐她……”
夜鶯仍蒼白着臉:“我沒事。”
牧如風道:“我們得馬上走,那夥人必定不甘心會再回來的。”
我們簡單收拾了下東西,幾乎也顧不得什麼,架起馬車就走。但牧如風說的對, 那夥人果然沒多久就尋回來了。
密林中黑影幢幢, 借一幕黯淡的月光, 只能看清十步遠。
我聽着耳邊的車軲轆碾過細碎枝葉, 心律跳動不齊, 這死寂的林子裡,鴉雀無聲, 卻更像是醞釀着一場前所未有的暴風雨。
黑幕盡頭,隱隱出現一批星點的火光。
我一震,緊緊抓着牧如風的袖口,發現他手握成拳,目光卻異常堅定:“別怕,有我在。”
牧如風的意思是馬車太顯眼,我們決定棄了馬車,混入叢林裡。牧如風揮起馬鞭,狠狠一抽,馬匹吃痛跑出很遠,卻因着火光再再不敢前進。
縱然他們人多勢衆,但能避得過一時是一時。我擡頭望了望牧如風,我相信他總能想出辦法的。
不知道從何時起,牧如風像一株蒼竹,看似儒雅弱不禁風,但他身體裡好似總藏着一股勁,教我不自覺地依賴他,貪婪汲取他帶給我的溫暖。我犯了錯也好,我任性妄爲也好,他就如一片滔滔不絕的海,胸襟寬廣,永遠能包容我。
這小半年來,我最大的收穫不是知味樓賺了多少銀子,不是差點做了王妃,而是在我望得見的地方永遠有牧如風不不離不棄守在那裡。
我傾身抱住牧如風,靠在他堅實的背上。
這一支步兵規模大大超過我們所預想的數量,足有上千人馬,我透着繁茂枝葉,看見火光中大皇子隱藏在晦暗陰影中的清冷麪容。我心中“咯噔”一下,發覺事態越來越往不利的方向發展。
大皇子心胸狹隘,素來不是善輩。
此番我們在他興頭正好的時候,殺了他的下屬,又因着我與牧如風多多少少跟太后有些牽扯,只怕他會趁此時機樹威,不讓我和牧如風好過。
“籲——”隨着大皇子的手一揮,訓練有素的長隊在我們馬車前停下。
“將軍,這輛就是他們的馬車。”
“裡面的墊子還有餘溫,應該沒有走遠。”
大皇子冷哼道:“給我搜!”
這時,牧如風已帶着我走開百餘步。除了樹葉颯颯作響,我突然發覺身後沒了動靜,回頭看去,卻發現夜鶯不知什麼時候跟丟了。
我壓低聲音道:“如風,夜鶯姐他們不見了。”
搜查的人馬捱得越來越近。
火把映得牧如風臉頰通紅,他蹙了蹙眉,掩去眼底的焦急之色,溫暖的手捏了捏我手心:“你躲在這裡,我回去找。”
我定定望向他不語。
殘月漸逝,繁星點點,夜深山林露氣瀰漫。光火將樹葉枝條的剪影投在牧如風一身湛色薄衫。他這幾日忙於打理鋪子消瘦不少,這件薄衫略略顯得寬大了。微涼的夜裡,他的袖口隨着風輕輕揚起,我隱隱察覺到一股悲涼的意味。
牧如風,我突然不想鬆手。
“怎麼了?”他瞧出我的不對勁,輕拍着我的肩,想讓我安心,“不過百餘步,你還不信我?”
“不,我相信你,你一定能帶她們回來。”我說的話裡竟然帶有微微顫音,“但是,我怕……我一個人在這裡,沒有你,我很怕……”
話音未落,牧如風突然緊緊抱住我,他削瘦的肩骨磕得我額角劇痛,但遠不及我心底的空洞讓人惶恐。
“別害怕。”他摟着我低喚,“我永遠跟你在一起,還有我們的孩子。”
他說完,利索地將我推進叢林的缺口好生掩護起來,自己原路返回。耳邊越來越近的火苗子“嗤嗤”聲,但我越發覺得冷,全身止不住顫慄,蹲在地上抱起胳膊,等他們回來。
我曉得應該是我的錯覺,但小腹確實有一絲異樣,大概是因手腳冰涼,四肢僵硬着太久,已經麻木不太有感覺,只除了腹中的胎兒能讓我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人。
“你們去這邊,我們到那邊看看。”
“如風……”時間好似靜止了。我從沒這麼想過一個人,這麼依賴他,好像他本就該是我的天與地。
輕微的腳步聲在這寂靜的時刻響起。
我心頭一喜,起身道:“如風!”
但我馬上就愣住了。這人穿的是鑲黃絲的黑色長靴,我退開身,擡頭看去,果不其然,這人正是大皇子。
我幾乎是醒了神就往反方向跑,但依然難逃被抓的厄難。
大皇子扣住我的左肩,他好歹是一個年輕力壯的青年,又上過戰場,我如何能敵,反抗沒兩下就徹底被鉗住。
“你應該就是許珞珞吧?”他掃了我一眼,獰笑道,“我在知味樓被下藥毒害,肯定也有你的一份,從前沒找你報仇,是有十三皇叔多加阻撓,現今……哼哼……”
“放開我——”我怒瞪他。
“娘子!”另一邊,牧如風帶着夜鶯他們也剛剛好趕到。他沉着臉,微微喘氣,他應該惦記我一個人害怕,急匆匆趕回來的。若不是被夜鶯他們攔下,他早就衝過來了。
“如風,別過來!”我痛聲疾呼,原先跟大皇子反抗時還不覺得害怕,但一聽着牧如風這樣喚我,心中那根弦被輕輕觸碰着,忍不住喉頭哽咽。
“懇請大皇子手下留情放了我娘子。”牧如風是對大皇子說的,目光卻是緊緊望着我,“那軍候是我不小心失手錯殺的,與我娘子沒有關係。”
“如風!你在說什麼!”我急了,頭一次覺得牧如風傻,他怎麼能以爲一人承擔這殺人的罪過,大皇子就能放了我。
“牧如風,我曉得你與太后有頗深的淵源。”大皇子冷冷笑道,“別以爲這樣,我就不敢動你。”
“大皇子說笑了,如今你手握重兵,就算我有金牌令箭,也難你逃先斬後奏的處置。”牧如風盯着他扣住我的手,淡淡道,“我牧如風是個生意人,唯利是圖,今日在此,只想跟大皇子做筆買賣。”
大皇子一怔,隨即笑道:“哦?什麼樣的買賣能換你娘子一命?”
“大皇子是明白人,雖然你此時手握重兵,但按理說來,太子纔是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你若想逼得太子退位,就算有這幾千人馬勢必也要經過一場惡鬥。何況,祈王手上也有兵符。”牧如風說到這裡,特意頓了頓,給大皇子思慮的時間,“我牧家於太后有恩,我願意與你一道回京,出面勸言太后來煽動皇上立你爲儲君。”
大皇子低頭不語,像是在想牧如風這話能有幾成實現的機率。
牧如風見他有所動搖,又淡淡擲出幾句看似輕易實則重如千斤的承諾:“屆時,就算皇上不答應,我牧如風也願意傾盡財力,以助大皇子招兵買馬,壯大聲勢。”
“但若大皇子不肯放我娘子離去,那我牧如風勢必要反其道而行之!”
他這每字每句說得切實在理,尤其是最後一句,說得大皇子渾身一顫,大約是他這樣愚鈍的人,也讓牧如風說得通曉其中厲害關係。
我不在乎這天下以後由誰坐那個位置,只要能如從前一樣好好生活下去,和牧如風,和我的孩子一起。
我看着牧如風,他也靜靜望着我。
這雙平靜如水的眼眸好似汪洋大海,蘊含着讓我安心的力量,我曾經不屑一顧,現在卻把他看得比我性命還重要。
大皇子沉思道:“好,我答應你。”
牧如風從方纔一直緊繃的神情這才鬆懈下來,他鬆了口氣,朝我淡淡一笑。
大皇子終於放開我的左肩。
牧如風氣定神閒地慢慢走來,我忍不住淚眼迷濛地跑過去。
“如風,不要走!”我撲進他懷裡,只知道沒有理智地哭着,“告訴我,你是騙他的,你不會離開我!”
“別哭……不要難過……”他的吻輕輕落在我濡溼的雙眼上,彷彿和煦的春風輕撫,“看見你這樣,我如何走得安心?”
我搖頭道:“我不管,我不管!你說過會好照顧我和孩子,你怎麼可以丟下我們不管?我現在什麼都沒有,到了江南一切都要重頭來過,沒有你我該怎麼辦?”
牧如風抹去我臉上的淚痕:“我說過我會永遠跟你跟孩子在一起,這麼快就忘了?”
我再搖了搖頭,抽泣不止。
“你身上這麼涼會凍壞孩子的。”他蹙着眉,脫了外裳披在我肩上,輕輕揉搓我的雙手,“一直沒有機會說,能娶到你是我這半輩子最快樂的事……”
“你什麼都好,但我最喜歡你果敢的性子,想到什麼就去做。我相信,以你的脾性沒有什麼可以打倒你,堅強一點,把孩子生下來。我不在的這段時間,有他代我陪你。”
“如風……如風……”
“嗯。”
“再喊我一聲‘娘子’。”
“是。”他把頭靠在我頸間,“娘子……照顧好自己,不要讓我擔心。”
“啓程。”大皇子一聲令下,馬鞭抽在馬背上,卻教我心底一悸。
“如風!”
我死死握住他的手不肯放開。直到有兵士上來把我和牧如風生生分離。我被幾個人拖住,眼睜睜看着牧如風就這樣被帶走。在這樣一個清冷的夜裡,寂寞如雪。
很快我面前恢復一片黯然,銀月的白光透過層層枝葉,微弱無力,照不亮前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