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冬天格外寒冷,有許多百姓凍餓而死,一向溫暖的南方亦是冰天雪地,似乎上天也想給初登大寶的青弘一點顏色看看。
青幽自南方回來了,王府上下張燈結綵。
便是普通人,認子與納妾一併操辦,都算得上人生一件大事,這也算是妻子雙全。連一向不喜鋪張的青幽,也特意囑叮囑管家要大肆操辦,安頓好青曦之後,當夜他便留宿在趙氏房內不曾離開。
王府內傳聞已久,說王爺與王妃不合,大婚多年不曾圓房。
趙氏聽說此事,更是志得意滿……雖然當日,王爺只是把她趕去地上將就了一宿,自己則的躺在趙氏的秀牀上呼呼大睡,但這也算是同房了嘛,能坐實她的名分便夠了。
故而,趙小柳雖只是妾室,但憑着王爺的另眼相看,在王府中的地位權勢也只是僅次於紫綾馨這位主母王妃。偏偏紫綾馨卻像怕了她一般,不僅沒有爭風吃醋反而處處照顧,但有所需幾近無有不允。
王爺的默認加上主母的縱容,趙氏的氣焰愈發囂張,府上下人少有沒捱過她巴掌的,連紫綾馨身邊的小廝她看上了,問都不問便直接帶走。紫綾馨身上的首飾,她看着順眼的伸手便摘,這位主母也當真是好脾氣,被冒犯至此也不曾發火。
如此一來,青王府簡直都要容不下這趙氏了,她甚至敢當着衆人的面,去剝紫綾馨身上的蘇繡襦裙,還說要送給丫鬟穿。若不是紫綾馨的侍女出手攔住,加上紫綾馨終於露出寒意,趙氏恐怕仍不會輕易作罷。
次日,趙氏絲毫沒把昨日的作爲放在心上,又睡到日上三竿才睜眼,她迷迷糊糊的爬起身,忽的聞到一陣香味,順着香氣一瞧便發現桌上有個大食盒。
趙氏隨手揭開盒蓋,濃烈的肉香立刻揮發在空氣中,讓人不禁垂涎。食盒裡面用考究的大盤擺滿麻將大小肉塊,金黃酥脆的皮,汁水四溢的嫩肉,正是她家鄉的名菜,明爐乳豬。
濃厚的香味像是帶着鉤子,扯得她饞蟲直冒,口水瘋狂分泌的同時胃也止不住的開始收縮。
趙氏記起,昨日剛好與丫鬟說起過自己家鄉的乳豬,皮酥肉嫩一吃難忘。可惜王府在北方,怕是再難吃到了。想不到只是一句戲言,轉天便能如願,趙小柳不禁感慨真是嫁對人了,在王府之中,連丫鬟都有這等手段。
她忙不迭的抓了一塊放入口中……酥脆的豬皮咯吱有聲,肥瘦相間的五花肉,隨着牙齒的擠壓,不停滲出肉汁與油脂,香濃的肉味、入口即化的口感,揉雜在一起慢慢填滿口腔。
趙氏覺得……幸福恐怕就是如此吧,她正賣力狂吃,丫鬟忽然拎着食盒進來,她瞥了丫鬟一眼,閃着滿嘴的油花問道:“好正宗!這是哪家師傅的手藝?”
丫鬟此時也在吃驚,這位主子平日這會兒還沒醒,今兒怎麼用上飯了,要是論起來自己莫不是又要捱打。
趙氏見丫鬟不說話,放下手中的肉塊,皺眉道:“怎麼?你專門跑去買來,我要賞你的,怎麼哭喪着臉。”
趙氏話音剛落,忽聽門口響起一道柔和的女聲:“妹妹喜歡就好!賞賜就不必了,這乳豬是城南三百里一南方廚子的拿手菜,我差人換快馬帶回的,可還溫着麼。”
說話間紫綾馨邁步進屋,臉上溫婉的笑意如此柔美,整個人都透着賢良淑德的味道。
趙氏眉頭一皺,又漸漸舒緩開來,心道:“這女人想必知道不是對手,便來討好求饒。也罷,王爺既懶得斜眼看她一眼,若這女人始終乖乖的,我就當養個寵物。”
想罷,她傲然道:“罷了,乳豬不錯算你有心了,退下吧。”言語中,儼然已把自己當成了這兒的女主人。
紫綾馨卻依舊笑笑,微微頷首轉身離去。
趙氏還不知道,爲她量身打造的恐懼,正在生根發芽……
次日,趙氏正與貼身丫鬟閒聊,忽然一夥五大三粗的家丁衝進門來,向她告了聲罪,抓住丫鬟的頭髮便拖着往外走。
趙氏被嚇了一跳,連忙聲呵斥讓他們放人。
紫綾馨從院門口移步進來,依舊溫婉的笑着,還是輕柔的語氣:“這丫鬟昨日膽大包天,出言詆譭我也就罷了,還殃及了我的親族。”
她說着話慢慢靠近趙小柳,與她耳語道:“我的親族乃是熙國忠良,於聖上亦有恩情。若傳將出去,可是滅門之禍。”
紫綾馨說罷輕輕一笑,不再理會嚇得發抖的趙氏,回身走了幾步,對家丁道:“拖出去掌嘴,你們也存些善念,下手痛快些,別拖太久。”
家丁忙不迭的答應一聲,急吼吼的拖着人往外去。
紫綾馨最後轉過頭,似笑非笑的與趙氏道:“望妹妹理解我一番苦心,若她供出妹妹也講過大逆不道之言,誰……也救不了你。”
趙小柳只是尋常婦人,一遇大事早沒了主意,雙股抖如篩糠一句話也答不上。
紫綾馨仍朝她微微頷首,溫婉的笑容依舊完美無瑕,只是彎的剛好的嘴角,像是沁着一絲冰冷的嘲弄。
“啪”“啊”一短一長的兩聲,不分先後的響起。
紫綾馨說拖出去掌嘴,原來只是從房中拖到院裡,與趙氏隔着一道月亮門,僅是看不到家丁行刑而已。
趙氏驚得一顫,如此響亮清脆的抽打聲,光用聽的已足夠體會出其中兇狠,更別提混着的那聲慘叫……讓人牙酸膽寒。
緊接着又是兩聲,兩聲之後又兩聲,漸漸的……抽在皮肉上的聲音開始變得沉悶,像是抽在爛泥上,慘叫也變得有氣無力起來。
…………
距離午時尚有半個時辰,丫鬟已被打死院中,她面頰凹陷,鼻子歪在一邊,牙齒沾着粉紅色的血沫與地上的沙土混在一起,死狀慘不忍睹。
一家丁拉着腳腕將她拖了出去,卻不知爲何沒有帶走那幾塊佔滿了粘稠口水與血液混合物的厚實木板。
待趙氏終於敢走出隔牆,正好瞧見地上的板子,丫鬟的慘叫聲抑制不住的浮現在她腦海中。趙氏到底沒敢替她說一句話,如今也只能顫顫巍巍的回到房中,關緊房門。
當夜。
趙氏哭哭啼啼向王爺稟報此事,沒想到青幽微微一笑,用清亮的雙眸盯住趙氏:“既然如此,那丫鬟可曾說過忤逆之言。”
趙氏不敢看王爺,那雙眼如此明亮銳利,似乎在它面前一切秘密都無所遁形。她囁嚅了半天,終於點頭承認:“她說了……”
王爺慢慢靠近她耳邊,吐着溫熱的氣息:“那你,就沒說麼?”
趙氏脊背一涼,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個物什,就是那幾塊堅實厚重的小木板,手柄磨得光滑油亮——正是用來掌嘴的器具。
她當然說了,不僅說了,還是帶頭說起的。丫鬟就是有潑天的膽子,也不敢隨便議論王妃,還不是趙氏口無遮攔,說紫綾馨長個清純的臉蛋,每日裝模作樣,背地裡必定是個狐媚子。
還說她不過是遺孤,卻被皇帝親自賜婚,若非用了下作手段,如何能有此機緣,王爺不肯與她同房,定是對此事心中有數云云……
丫鬟見當時見四下無人,又深知站隊的重要,有心討好之下便出言附和,也跟着杜撰了幾句有的沒的,沒想到卻落得如此悲涼的下場。
趙氏本想找王爺爲她做主,沒想到幾句話便被問得啞口無言,她哪裡還敢再說,躲躲閃閃的只知搖頭。
王爺不屑一笑,語氣中帶着不容質疑的味道:“既是如此,王妃無錯,你下去吧。”
……
自從趙氏任憑家丁打死了貼身丫鬟,本人卻連個面都沒敢露之後,趙氏院中的丫鬟僕從便都成了聾子啞巴,只管照料她的生活起居,卻任憑如何打罵教訓,也不肯再當她的親信。
只有紫綾馨仍是每日必到,閒了還會與她聊天,還是無微不至的照顧,衣服首飾、吃穿用度都不曾剋扣分毫。最初趙氏只當她是來炫耀,只是紫綾馨聊起的內容,卻愈發瑣碎細小,並且無一例外都與她相關。
家中的阿叔、養過的貓咪、吃過的糕點、喜歡的髮飾……自打她來到這裡,有意或無意中提過的點點滴滴,便像是根根飄落的髮絲,全被紫綾馨一絲一縷的仔細收好,再慢慢編織成一張細細密密的蛛網,反將趙氏裹在其中……掙脫不得。
“你……你到底是如何得知?你是鬼魂?妖怪??神佛???”趙氏強撐了數日,不承想今天紫綾馨忽然說起趙氏故去的母親……她終於崩潰了。
就在昨日,趙氏夢見孃親,她嚎啕大哭將這些日子一來的積鬱傾吐一空。待她發現只是黃粱一夢,雖然心中有些失落,但整個人都振奮了一些。
沒什麼可怕的,反正那女人不敢直接殺了自己,她想道這裡,默默唸叨了幾遍孃親的名字復又睡下。
可她從未與人提過母親名諱,難道夢中之事紫綾馨亦能知曉?趙氏不由得深深後悔曾經招惹過她,如今對上了這種怪物她又能怎麼辦?
丫鬟僕人哪知其中機要,只是聽王妃與趙氏隨口聊些家常,而趙氏卻總是滿臉驚懼大吼大叫,活像是中了邪。大家心中暗贊王妃氣度不凡,連這等刁婦都能面色不變的忍下,真有母儀天下之勢。
紫綾馨並不斥責趙氏失儀,溫婉的笑道:“不妨事,趙氏怕是在王府待得久了心中孤單。多調些丫鬟僕人,陪在一旁就是了。”
就這樣,趙氏頂着龐大的心理壓力,又勉強捱過了幾天。
這天夜裡,她夢到晴空萬里,陽光明媚,趙氏化身蝴蝶在花叢中自由飛翔,翠綠的森林也帶着植物特有的芬芳沁人心脾。她開心的朝林中飛去,想要多呼吸些自由的空氣,忽然間……她的身子彷彿被什麼吸住了一般,只能定定的懸在空中。
趙氏定睛一看,原來是撞上了一面巨大的蛛網,晶瑩的蛛絲那麼美麗,卻散發着死亡的味道。她用力掙扎想要脫身。忽然……身下的蛛網開始顫動,一振一振的帶着某種特殊的節奏,晴朗的陽光被一片陰影取代,慢慢籠罩住了她。
趙氏心中升起了巨大的恐懼,她慢慢擡起頭……只見一隻巨大的蜘蛛正溫婉的笑着望着自己。
“啊!啊!!啊!!!”趙氏直接從牀上蹦了起來,雙手雙腳狂亂的揮舞踢打着。
“夫人,您還好麼。”有聲音從一旁傳來,趙氏像是發現了救命稻草,連忙朝旁邊撲去。
沒想到那裡也有無數雙眼睛正緊盯着她,在燭光的映襯下,每一雙眼睛都那麼詭異,似乎正彎成一個好看的弧度,嘲弄的瞧着她。
“救命!!!”趙氏被嚇癱了,一股難聞的味道自下體傳出。
…………
“是的王爺,王妃說趙氏大概是孤單了,派去許多丫鬟僕從隨侍在趙氏屋中。沒想到趙氏半夜醒來,一副不認識人的模樣,大叫了幾聲就暈倒了。”一個小管事正向青幽稟報。
青幽點點頭,又看了看腳下涕淚橫流的趙氏。
不過兩個月的光景,本還算得上如花似玉的趙氏,如今已然失禁路都走不穩當,硬是從偏房一路跪爬過來求王爺休了她。
青幽何許人也,既是對方主動要求,他肯定不會強留。隨手寫好休書,王爺念在相識一場,不僅支取了許多銀兩,還準她將這些日子得到的賞賜帶走。
沒想到趙氏什麼都沒拿,只是身着來時穿的素裙,一路跌跌撞撞、連滾帶爬的往外去,口中還絮絮的唸叨着:“鬼,有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