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則是看着眼前人像小貓兒一樣一點一點長大的,三歲的時候還是多麼活潑的人吶,被蠱毒生生折磨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失去了年輕人應有的全部活力,記得兩年多以前見到他的時候眼裡有着從未有過的光芒,叫做希望,懷揣着對生活的渴望,此時他的眼中一片死寂,再無其他:“公子不必憂心太過,燈姑娘與二公子是至交,他會盡可能護着她。”
他粲然一笑,卻滿是哀慼,說到最後竟然笑得萬分期待:“她護不住小夜燈的,涼王府不易,她與涼王府同氣連枝才勉強支撐。我,我會跟夜燈劃清界限,這樣,蜂擁而至的復仇者不會喪心病狂地去找她,我就算被掘墳鞭屍永不入輪迴,也無甚緊要,她活着就好,我希望她好好的,好好地活着。就讓她認爲我變心了吧,讓她恨着我,你說如若我移情別戀,她會不會恨我?”
拉則不確定地點點頭:“尋常女子都會恨的。”
他卻笑了,懷戀地摸着腰間那塊定情的宮燈雁佩:“她不是尋常女子啊,我沒有把握,今年的武林大會對我有一場屠戮,阿內應該再也見不到我了,她也是。我說丹頂鶴是忠貞之鳥,她說,大雁也是忠貞之鳥,所以就用玉雕刻了一對大雁。東郡的信天公也是忠貞不渝呢!”
拉則不自禁地接話,滿眼都是憧憬,仿若看到了那片從未見過的遼闊的海域,見到了那一對對感情甚篤的白色鳥兒:“聽人說,信天公乃世上最珍重情意的生靈,有九成的時間在海上漂泊,但它們卻記得自己固定不變的家,每年秋日皆會準確飛回家。它們一旦認定伴侶便會終身相依,最奇妙的是縱使分別數年,也能在蒼茫大海衆多鳥羣中辨認出對方。”
他不禁笑出聲,笑容悽慘:“是啊,我們……連鳥都不如。”
拉則頓時聲淚俱下:“公子,別這麼說,定會有轉機的,老奴相信公子可以撐過去的。”
他想起夜燈夜裡唸的那首詞:“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爲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解下腰間的玉佩留戀不捨地放在拉則的掌心,笑容決絕而脆弱:“阿內,這塊玉佩是我們定下終身的玉,你代我保管好,若是我能活着跟她成親,我還會找你把它要回來的。”
拉則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荷包裝起來:“公子安心,老奴會收好。”
他牽着馬與拉則回城:“阿內,別告訴阿賢,我不想讓她爲我擔心,她每日都牽掛涼王和韜兒的安危足夠辛苦了,別再掛念我。”
拉則心痛地點頭:“老奴記下了,公子慢走。”
他便那樣不曾有一絲眷戀地離開了青都,再回青都已是來年二月。
永安二十四年,他的蠱毒被賀江東費盡心思穩住,但隨時都有可能爆發致命的一擊。他從賀江東口中親耳聽到夜燈有孕的事故作淡定,心裡還是難過的,但是他不能跟夜燈有男女之事,否則夜燈會死的。等到賀江東說夜燈要去青都找謝文墨,他便不遠千里從燕州跟隨夜燈去了青都謝家小院,原來,他的夜燈是來報仇的,最後謝文墨自宮了,也算有了交代吧。
那日,白露給夜燈診出了喜脈,夜燈傷心的樣子叫他心疼不已,他看得出夜燈不想要這個孩子的,權衡之下才留下的,是心灰意冷無所畏懼無甚在意了,且白露的醫術不能保證小產後夜燈身子無恙,賀江東要日日守在自己身邊照料蠱毒,無法兼顧夜燈。
下雪了,彷彿連老天爺都在可憐他們……
夜燈倚着涼亭的柱子接着雪花,說:“白露,我跟他……我們,回不去了……”
他聽着那句精疲力盡說出來的話心裡疼得撕心裂肺,想反駁卻無從說起,竟沒有資格也沒有理由去駁回。
夜燈目光悽然,神情微冷:“在這艱難的世道,每個人都會身不由己,最終,也只能踏上唯一屬於自己的那條路,踩着遍地荊棘,抹黑走到底。”
他在心底問着自己,也想問問夜燈,最後自問自答——“是嗎?是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夜燈握着那塊定情的梅花雁佩,眼眸中盡是心酸與哀傷,宛如這個春天裡的最後一場雪:“君鶴,這場雪,就當是……遂了我們欠雙方的、一個白頭偕老的心願吧!”
他的手將百年老樹都印出痕跡,心頭在滴血——“夜燈,對不起,是我欠你的心願,我給不了你百年之好,我或許一年都沒有了。”
夜燈仰面一笑,微微閤眼:“呵——白露,我曾用力地愛過一個人,許久未回神;後來再愛上他,我想……這輩子都不用回神了!”
他覺得自己心痛得不能呼吸,短促地喘了幾口,好容易穩住心神,躲在大樹後邊聽着夜燈自說自話般,要去埋了梅花刃和梅花雁佩免教生死作相思,他還是那樣不近不遠地跟着,彼時夜燈功力尚淺,不能輕易發現自己。
待夜燈離去,他從那塊土裡將東西刨出來,拿在手裡擦乾淨,又從芙蓉池邊用水洗乾淨,這才揣進懷裡,他總覺得這上面還有夜燈的溫度,走到土坑旁邊卻見樹上刻着一行新字,不由自主地念出聲,笑容單薄:“從此蕭郎,是……路、人……”
他的夜燈說,從此與他是路人了。爲什麼,明明按着是設定的路線發展,心裡依然這麼難過?難過得好想哭,念頭剛冒出腦子,眼淚就滑出眼眶,於是,他面對着滿塘的頹景,笑了又哭,哭了又笑:“夜燈,夜燈……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風、夜、燈……江湖,好一個江湖啊!”
夜燈不肯要四二四三是爲了他能活着,皇天不負,多虧了他們八個拖住崑崙丘的掌門邢如海,長老邢如山、張永寧、王桂和李恆,以及賀族倚老賣老的四個長老,並將其中五人就地擊殺,一個掌門四個長老,只有邢如山、張永寧、王桂和李恆逃竄,邢如山被重傷,由張永寧與王桂護着逃離。
他憑藉一己之力與整個武林相抗衡,人活着回來了,心卻死了。
直到永安二十四年冬,賀江東說不鹹山的寒冰草長出來了,他欣喜若狂,南扶着他破敗不堪、無力支撐的身子前往茫茫雪原,孰料居然見到了夜燈,一股寒風灌入口中險些上不來氣,南的身子再不能支持他的重量,倒在雪地中,賀江東在一旁做戲。
然後,他說了幾句直戳人心的話,並用內力傳開,像一把把利刃狠狠扎着夜燈的心,也狠狠扎着自己的心,他故作冷酷地說道:“我二人親近,礙你甚事?她已是謝文墨的人,我何必自降身份睡一隻破、鞋?”
他從余光中看見遠處那抹綠意明顯地晃了晃身子,眼淚不受控制地砸落進雪地,熱淚將白雪燙了兩個小窟窿,他低下頭一口血噴出來,掩蓋了他的淚水。
南也哭了,低聲問:“主公,非要如此狠心待夫人麼?她那般鍾情於你……多傷她的心啊……”
他也聳着肩啜泣,卻是沒有回答她,反而在催促賀江東:“江東,你找個話頭把夜燈打發走,我堅持不住了……”
賀江東背過身,望着遠方的雪景,淚流滿面,全然是自責懊惱,恨自己無能,救不了小小鶴,又傷小丫頭又傷小小鶴,這些話不止是在硬捅小丫頭的心,也是在捅小小鶴的心,還是在捅他自己的心啊:“聽說,她給謝文墨生了一個女兒。”
他讓南給他擦了嘴上的血跡,擡起頭邪氣地笑道:“是麼?還真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吶~”
終於在一刻鐘後,他感受不到夜燈的氣息,吐出一大口鮮血,差點整個人背過氣去,等賀江東重新回到他身邊,他知道夜燈已經走了,身體徹底癱倒在雪地裡,又哭又笑:“我這樣傷她,又怎麼配說愛?”
賀江東不知如何寬慰,只能用事實說話:“你現在又能做什麼?你不是故意的,你是不得已而爲之啊!小丫頭最開始被世人唾罵的時候都挺過來了,你不能放棄!”
他滿面頹容地坐在原地,嘲笑着譴責自己:“可傷害是真的呀……江東,正因爲她遭受了世人的辱罵,我與世人何異啊?不,我還不如那些陌生人,我是夜燈深深喜歡着的人啊,卻是我這樣罵她,我比他們還不如呢!我想活着,活着才能守護她,爲什麼爲了活下去還要傷害她?我想爲她遮風擋雨的,可是到最後,風雨都是我帶來的,爲什麼?是我不該活着嗎?我活着,真的有錯嗎?”
聲嘶力竭地問出心裡最後一個問題,回答他的卻只有呼嘯而過的風聲,還有賀江東手上乾淨利落的銀針。
二十五年正月十四。
白日裡南扶着他見到了東猴頂的夜燈,左臂架在南的肩上,右手爲了看起來不那麼虛浮無力,手指穿過南左邊的髮髻掛在南的發間,拽得南幾度想罵人:“主公,頭皮疼!”
他有氣無力道:“忍忍,我沒力氣了,夜燈在看呢……”
山頂,夜燈唸了那首他們同去雪域惹薩的《那一世》,那首詩他非常喜歡,但夜燈說那是一首歌,還給他唱過,爲了求佛保佑他與武林對峙能活着,從不信佛的夜燈硬是將惹薩大小佛宮、佛殿的經筒轉了一遍,將所有的多本跪了一遍,哦,在夜燈的世界多本叫瑪尼堆,也是祈福的。
如今再次聽到,不自覺地跟着夜燈一起輕聲念着:“
那一天,我閉目在經殿香霧中,驀然聽見你頌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轉經筒,不爲超度,只爲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我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爲覲見,只爲貼着你的溫暖
那一世,我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爲修來生,只爲途中與你相見
那一夜,我聽了一宿梵唱,不爲參悟,只爲尋你的一絲氣息
那一瞬,我飛昇成仙,不爲長生,只爲佑你喜樂平安。”
南感動得直落淚,儘管知道夫人看不見,還是使勁低着頭,似乎此刻自己的頭皮也不疼了,只爲夫人和主公心疼。
夜燈將高僧送給她的風馬系在了松樹上,又說了一句:“這一刻,我揚起風馬,不爲祈福,只爲引你踏上歸途。”
他的夜燈竟然到現在還在守着他?傻夜燈,我該拿你怎麼辦?
那一夜,夜燈坐在東猴頂喝的酩酊大醉。
他不放心,就湊的近了些,只見醉眼朦朧的夜燈伸手摸着寒冰草,寒冰草的葉子有鋸齒,因爲本體又冷又硬顯得非常鋒利,三步並做兩步走過去,果然夜燈的掌心劃了一道口子,本能地想把毒吸出來,一口藍色的毒血進入肺腑時他的身體彷彿有了力量,等到夜燈的手不再流血他也有了足夠的力氣,將夜燈抱起找賀江東救治,再後來,他們終於成爲了真正的夫妻。
永安二十五年,正月十五日,丑時。
他第一次要了夜燈,也是第一次要一個女人,內心是忐忑的,因爲他知道夜燈不喜歡這樣,伽藍夢境裡的一切都告訴他不可以,可是他不想夜燈死在自己面前,哪怕她會因此厭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