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鬧對着那個面容姣好的女子嘆了一口氣:“那天夜裡,我在心底發誓,從今往後,我的人,我要護着,受的每一份委屈和痛苦,我都要加倍討回來!所以那年夏天,崔振讓人殺了妙言和妙可還有四個孩子,我就帶青鸞觀將七殺堂滅了。你也不必擔心,不要覺得你不值得我去爲你討個公道,在我眼裡沒什麼值得與否,六條命是命,一條命也是命,只要是人命,都值得!”
所有人都在猜測的時候聽到了許鬧的話,心中無不敬佩。
許鬧走到一邊,倒了酒灑在靈前,翻轉着手中的酒樽,眉宇間陰晴不定:“青鸞觀妙語,習武天分最低,年齡最長,二嫁之人。”
大廳中央那抹紅衣拱手上前急切解釋:“谷主,妙語姐姐爲凌風谷貢獻不多,但忠心耿耿,求谷主念在她一心爲凌風谷的份上,爲妙語姐姐討個說法吧?”
許鬧擡眼望了四下,青鸞觀的重要人員都來了,可見妙語平日裡就是個好相與的,自己的確是眼見爲實。說來妙語三十又五,在現代只是剛邁入高齡產婦的年紀,並非是有多老,不過是命苦!
許鬧緩緩放下酒樽,驀然轉身:“我當日還跟冥夜說了一句話,我說,秦楓可以一諾千金,我就能一言九鼎。你急什麼,我說出去的話,從來沒想過要收回。誰認路?”
方纔一直抹眼淚不言語的白衣女子猛然擡頭,率先邁開步伐,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谷主請隨屬下來。”
於是,許鬧由妙潔領路快馬殺向淮北鹽幫。
一行人到了高聳的入口,妙火高聲叫門:“叫金海出來說話!”
哨塔上放哨的男子不情願道:“你是什麼東西,也敢直呼我家幫主的名諱!”
許鬧彎眉淡蹙,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大門,默不作聲地擡手甩了甩衣袖,瀟灑得彷彿對方纔的對罵充耳不聞。
“嘭”的一聲,大門碎了一地,硬生生給馳馬而來的幾人開了一條路。
許鬧一撣繮繩,徑直衝進去,同時千里傳音,響徹雲霄:“金海,你是自己滾出來,還是叫本谷主親自找你!”
四周離得近的人頓時被這波內力駭到,一時間兩眼昏花腦袋冒金星,個個坐在地上抱頭哀嚎。
突然一陣風自內而外飄來,落在離許鬧大約一丈的距離,環抱雙臂痞笑道:“怎麼了,一個寡婦,又非處子,也值得許谷主如此大張旗鼓麼?!”
妙火氣的雙頰緋紅,都可與自己的紅衣媲美,指着小白臉似的金海怒斥:“你這個畜生!”
金海似乎在回味,摸着下巴,滿臉賤笑:“看在她雖然徐娘半老但風韻猶存的份上,老子勉強算玩的開心!”
許鬧雙眸半眯,隨而睜開,眼中剎那間迸發出一股寒光,衆人只聽得一道利刃出鞘之聲,緊接着是血脈噴張和肉塊跌落的響動。
然後,所有人都只是看到許鬧飄然出塵的綠衣微微動了動,穩穩地坐在馬背上,即便是陰天,也能見得身姿綽約的熟女風采。
她恍若神祉,冷傲地望着地上的男人,男人身側擱着自己隨身攜帶的一把大刀,上面已經沾滿鮮血,那片紅色赫然在目——金海胯下的一團肉掉在一旁,整個人倒在泥土中,血液染紅了地面的幾枝乾草。
金海瞬間被閹,此時奄奄一息:“你居然……爲了一個不中用的寡婦……就放棄收服我們……鹽幫……”
許鬧並不回話,輕輕一彈指,劍氣便割斷了金海頸動脈,鮮血頃刻噴灑出來。
繼而,許鬧自顧自調地轉馬頭,淡淡吩咐了兩句:“妙火,一百四十六人,盡誅。妙凡,將金海的屍體扔去喂野狗。”
君念卿想動手,被許鬧制止了:“這是對女人的挑釁,就讓她們親自去解決,自己的仇,自己報,自己的辱,自己還。”
不多時,妙潔帶了一羣人過來:“谷主,我們在草棚裡發現了三十一個被綁在一起的男人,身上還有傷,傷得不輕,手腕的勒痕看起來應該至少有三天,他們說自己是當地百姓,當晚因爲不肯去妙語的屋子,金海說他們有背叛之心便關在馬廄。”
許鬧面色冷漠道:“你們怎麼進的鹽幫?”
爲首的一個大高個兒先開了口:“回許谷主的話,我叫李大膽,我們只是聽說鹽幫水肥爲了養兒育女,我們三十一個都是老實本分的漁民,因爲鹽城縣鹽多魚少只能換一行,都說跑江湖比較容易,我們就想着這裡離鹽幫近,所以想來試試看,想多掙點銀錢,哪想到鹽幫幫主金海不是個東西,不但苛待老百姓,還總是強搶民女……我們進來還不到一個月呢,早就想走了,但是我們手臂被金海烙了印,輕易逃不掉。”
許鬧淡淡地望了一眼李大膽小臂上的“鹽”字,其餘三十人也將袖子捲起來,都是同樣的傷,從傷疤癒合程度來看,不超過二十天,每個人都肌膚黝黑,統一穿着草鞋,腳上都有厚繭,雙手也都有漁網勒出的許多裂口,的確沒有說謊:“好,你們都回去吧。”
李大膽猛然跪下:“許谷主,請收留我們吧!”
許鬧不知道他心裡打的什麼主意,依然面無表情道:“你們忽然間轉念投奔於我,如何讓我相信你們的忠心?畢竟有一次背叛就會有第二次,我可不希望整天處理內訌。都散了吧!”
李大膽直接給許鬧開始磕頭:“許谷主,求您收留我們吧……金海因爲我們不肯跟鄉鄰要高價購鹽就派人去我們家裡,我們每一個都是家裡的頂樑柱,家裡生怕再有勞力一去不回就拼命反抗,孰料金海的人個個狠毒,竟然都下了死手……我們都已經無家可歸了,還請許谷主收留我們。”
許鬧不爲所動:“我爲什麼要相信你們,況且你們年紀都大了,培養你們不但耗時耗力,還沒什麼可用之處,我凌風谷又不是開慈恩堂的收容所!”
李大膽不知道什麼叫收容所,但他知道慈恩堂啊,那是官府特地爲老百姓設立的,都是一羣病秧子或者幼兒、老的快死的人:“不不不,許谷主,我們都有一把子力氣,爲了搶位置,在海上劫匪手下搶命都會些拳腳,十幾年練出來的,而且我們都會水,會做些小買賣,如果凌風谷有意培養,我們一定會更有用!您看小的是這幫子人年紀最大的,今年三十二,捕魚二十年,身手最好,每次小人帶的漁船回渡口,無一傷亡啊……求許谷主收留……”
三十個老少爺們兒都開始自報門戶:“許谷主,小人二十六,是年紀第二大的,我叫唐文寶,是李大哥的好幫手呢!”
“小的十八,第三。”
……
然後三十個人開始了年齡的攀比,直到一個瘦瘦小小的毛頭小子好不容易擠到人羣外圍,全身曬得黢黑,一張嘴咧開一口參差不齊但還算乾淨的白牙:“我,我今年八歲了,我沒爹沒孃,但我不是克父克母,我不是煞神啊,我從小跟着唐叔出海混飯吃,唐叔一直都好好的。許谷主,我雖然年齡不大,但是我學什麼都很快的,一定會有前途!”
李大膽和唐文寶立刻護犢子似的忙不迭點頭:“是是是,許谷主,三兒這孩子好學,又肯吃苦,他父母是因爲出海遇到風浪,跟三兒沒關聯,三兒和老唐是鄰居,就跟着我們一起,三歲就會水,五歲就能抓魚了。”
許鬧雙手拉着繮繩,右手的食指指尖不斷在馬鞍上敲擊出沉悶緩慢的聲響,不輕不重的聲音彷彿敲打在每個人的心裡,三十一個人都緊張極了,李大膽和唐文寶都流了汗。
誰都不曾注意到,許鬧的表情絲毫未變,但腦袋微微向一側偏了偏,恍若在深思熟慮,只有君念卿與冥夜知道,許鬧在做決定的時候纔會這樣,不過是希望籌碼更多些,也就是忠心,果不其然,她說:“我凌風谷規矩很大,不是誰都能受得了。”
李大膽雙眼驀地一亮,又磕了頭:“我們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規矩多,我們受得了的。如果許谷主若不相信我們,我們可以將這手臂上的烙印割掉!”
許鬧卻冷然道:“忠心忠心,何爲忠心?忠的是心不是皮,如若被我發現你們有異心,我可是要剖心掏肝、挫骨揚灰的!如果不信可以請教你們未來的副堂主冷千秋,讓他帶你們去凌風谷的相思花海小山丘,看看那些化成齏粉的叛徒是什麼下場。”
李大膽再次給許鬧磕頭:“……是是,我們,我們一定不會,不會背叛谷主……”
等君念卿一招化作劍雨斬斷衆人的繩子,三十一個人放鬆下來的那一刻,李大膽看見一邊金海的屍體分成了兩塊,不自禁地伸手將褲襠捂了捂,狠狠地嚥了一口口水,霎時汗如雨下。
許鬧瞥了一眼,脣角微揚,望向那個不經世事的小孩兒,眼神淡漠疏離但語氣肯定決絕:“這世上,沒有什麼人生來就有錯,除非你成長的歲月作惡多端、十惡不赦、喪心病狂、禽獸不如的事幹太多。你們或許認爲我爲一個三十五歲的二嫁寡婦討伐鹽幫感到不值當,但我想說倘若有朝一日,你們也忠心不二、捨生取義,凌風谷的凌風樓也會有你們的名字、畫像,我也會爲你們撐腰報仇,可我更希望你們活着,生命也是值得尊重和敬畏的。”
約摸是由於從回想起冥夜的往事到遇見妙語,再到現在看到三兒,她心中的情緒無處宣泄,便第一次跟收編的屬下說這些話:“我不允許我凌風谷的人肆意殺戮,這是我的底線,但有仇必報,也是我的原則。我喜歡有情有義的人,但願你可以長成這樣。三兒,你還沒有大名兒吧,我給你取個名字怎麼樣?”
三兒樂呵呵地在地上寫下了一個歪歪斜斜的字:“谷主,我姓酆。”
許鬧眉頭微挑:“這個字一共二十畫,可不簡單啊,你認字?”
三兒搖頭:“我爹念過幾天書,可是家裡太窮就棄學了,大家都說我們這個姓氏不好,因爲酆都城就是這個酆,招陰,但爹說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所以我就只會這一個字。”
許鬧面容沉靜中有一抹傲然,看到那些被妙潔她們就地斬殺的人,有些人臨死還不忘對她的女弟子調戲一二,有些人連求饒都嬉皮笑臉,罷了,自己都這麼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她又有什麼好心軟慚愧的是吧,什麼樣的主子調教出什麼樣的下屬!
她收回遠望的目光,望着馬前站着的人肉杆子,登時覺得這個黑黝黝的孩子都比那羣成年人有意思:“酆,這個姓倒是很少見,酆都城又叫鬼獄,但你是人!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以後你就叫‘酆莫閒’,如何?”
三兒一臉茫然地撓了撓頭,濃眉皺成了蚯蚓,聽到最後的三個字只管跪在許鬧面前:“酆莫閒,謝谷主賜名兒!”
許鬧見他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樣不由笑出聲:“以後你跟着你的唐叔、李叔他們,好好讓冷千秋冷副堂主教教你,多念點書,別當個睜眼瞎。”
酆莫閒憨憨地笑了笑:“是,谷主,我一定多念點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