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捱了整整二十戒鞭,背上已是傷痕累累,驚蟄心疼地扶起她回到寢室上藥。
許鬧站在窗外望着姐妹倆,看了許久才離開,漫無目的地走在楓林下。
冥夜深思熟慮後輕聲問:“谷主認爲白露所言是真相麼?”
許鬧盯着她的眸子,良久才笑道:“她以爲她以爲的,就是她以爲的。但我知道,這最初的秘密其實微不足道,他還有更多的事,只怕連白露跟穀雨都不清楚呢!”
冥夜有片刻的震驚:“谷主早就知道穀雨跟白露私相授受?”
許鬧輕咳一聲:“額……私相授受……怎麼怪怪的亞子~”
冥夜更是納悶兒了:“哪裡怪?這不就是暗中給予接受嗎?”
許鬧尷尬了,她能說後世這個詞的延伸意思多用來形容男女之間私下關係麼?算了,還是換個話題,一想到梅君鶴,心中有個念頭一晃而過,卻沒抓住,只說:“穀雨跟白露的事情,我的確很早就知道。六年前穀雨第一次說謊我就猜到了,只不過有些事,我還需要慢慢調查真切。如果只因爲我的病,他不至於如此苦心孤詣,我做事做人向來問心無愧,可他這般瞞着我,一定是最根本的原因會打破我的信念、底線、原則,所以他不想讓我知道。”
冥夜聽過便問:“谷主的意思,是梅少怕谷主因爲某些事感到心中有愧,內疚自責,那件事會讓谷主痛苦不堪,所以不能讓谷主知道?”
許鬧實在想不明白:“究竟是什麼事?”
冥夜猜想道:“會不會與谷主的心病有所關聯?”
許鬧微微頷首低眉:“我明天就去拜訪各大名醫,實在不行就去問賀江北。”
原是說好等天明,結果許鬧不到子時便策馬飛馳趕去洛州,她思前想後最終決定,要看就看最出名的醫師,何況賀江北與君鶴始終都不對付,甚或連賀江東也與自己的親大哥感情淡漠至極,確信賀江北不會同他二人做戲,也不會屈服於二人的淫威,這才一路急行。
她與賀江北素昧平生,只在江湖中聽過此人的傳聞,在賀江東口中都很少了解到,於是毫無情分可言的她被懸壺醫仙賀江北晾在門口大半日都沒能見到人影。
翌日,許鬧鍥而不捨地守在賀族醫館的大門口。
一連三日,許鬧終於死心,準備離開之時,一個學徒模樣的少年上前問:“敢問可是您遞了三次帖子,又來醫館向師公求醫的?”
許鬧微微頷首:“不錯,你家師公可有空閒?”
少年行禮道:“還有一位病人,姑娘可隨弟子入館小坐片刻。”
許鬧同樣抱拳回禮:“多謝。”
賀江北長鬚及胸,頭戴方形古銅冠,低調而刻板,手按在脈搏上,稀疏的斷眉凝聚成四座小山,吊梢三角眼眯成了縫兒,微微塌下的鼻樑聳了聳,語氣明顯不大好:“我說姑娘,你沒病跑我這醫館來做甚?你的身子寒涼,用你身邊人開的藥房和鍼灸之法即可穩住,心症也不算得多大點事。好了,你沒事兒就走吧,我還忙。”
許鬧茫然地看着賀江北又說了一遍轟她走的話,只得讓出位置給後來者,頹敗地走在洛州大街上,在她內力無法探查到的地方,一抹綠意不近不遠地跟隨,她漫無目的地走了許久,最終停在了青鸞觀門口。
洛州青鸞觀,當年這裡是冥夜建立青鸞觀的第一個據點,冥夜沒有親人沒有來歷,所有人只知道她有一個義兄是七殺堂的前任堂主,但冥夜本人與七殺堂毫無關係。
許鬧不問緣由不談過往的性子反倒讓冥夜欽佩之餘多了感動,久而久之上下屬的關係愈來愈深厚,也多了其他的情愫,說起這件事還是四年前的元日大家在凌風谷過新年。
太平元年元日,凌風谷。
驚蟄性子急,見所有人都喝了酒,唯獨冥夜一人落座於角落,不知在想些什麼,她提着一壺酒上前:“冥夜,過節呢,別這麼不開心,來,喝一杯;若是本來就不開心,那更要喝酒了,谷主說,李白曰:舉杯可以消愁!”
冥夜神情淡漠地接過一杯酒:“舉杯消愁愁更愁。”
霜降的嗓音恢復了一點,但還是沙啞的:“抽刀斷水水更流。但是,你從未喝過酒,興許醉過一次,就不覺得愁了?”
許鬧在一旁自斟自飲,輕聲吟誦着那首最喜歡的李白的詩:“《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李白——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其實許鬧是在自我感慨,但白露卻誤解是在勸導:“冥夜,你看谷主都說了,昨日之日不可留嘛,來,我們乾一杯!”
“好,借酒消愁。”冥夜脣角勉強地擠出一個弧度,見許鬧此時微微回眸,遂端起酒杯向她走過去,“谷主,這兩年半年得您相信,屬下敬您一杯。”
許鬧也站起來,舉杯跟冥夜的銀盃齊平碰了一杯:“也多謝你爲我在外操勞,我才能安然坐在這裡跟你們喝酒。”
冥夜看着跟自己舉平酒杯的許鬧微怔,旋即一飲而盡,冰冷的臉上露出一抹難得的笑容:“屬下應該的。”
許鬧面上的微笑依然如故,語氣平淡而真摯:“這世上沒有什麼事和情一定就是應該的,有很多東西說不清道不明,若真要說應該,你應該對我忠心耿耿,那麼相對應的,我就應該對你信賴有加不是嗎?感情都是相互的,信任也是一樣的。”
冥夜的眼睛漸漸升起一團水霧,在那雙冷漠的眸子裡閃爍,又倒了一杯酒仰首喝盡:“是,谷主說的不錯,屬下再敬一杯。”
許鬧見她興致不錯便跟了一杯:“我們繼續努力,攜手並肩,開創凌風谷的新天地!”
冥夜似乎很興奮,又倒了一杯酒,望着她笑意愈深:“谷主,這一杯,希望我們情意長遠。”
許鬧也是長情之人,也跟了冥夜一杯:“好,祝我們情誼長綿。”
冥夜聽到情意二字雙眸都亮的發光,孰料,情誼,非情意:“一定會的!”
衆人都喝得差不多,只有冥夜剛開始,大家都以爲冥夜武功與晝白不相上下,酒量也不遑多讓,孰料三杯過後,冥夜直接栽倒。
許鬧站在冥夜身邊,一把接住冥夜抱在懷裡,再看冥夜的雙頰泛紅,陡然想起冥夜從不喝酒:“白露,快,過來給冥夜看看,她是不是酒精過敏?”
白露雖然不明白她家谷主所說的酒精過敏是什麼意思,但是她學醫多年,知道酒病的存在,上前先給冥夜號脈,又看了看脖子旁邊的皮膚:“谷主,冥夜觀主只是醉了,並未有任何不妥。”
許鬧的心算是放下了,將冥夜打橫抱進自己的楓林晚悉心照料,白露也熬了醒酒湯,她扶着冥夜親自喂下,正準備起身,卻被牀上酒醉的人拽住衣角,只得將碗給白露:“你們都下去歇着吧,我陪着冥夜就是。”
白露她們跟了許鬧七年,知曉許鬧的性子,轉頭將門窗闔住,只留了外間的窗戶敞開一半通風,領着驚蟄和霜降退出門外,去了隔壁的院子楓林伴。
許鬧見冥夜始終不肯鬆手,擡手一個彈指,劍氣飛過,房間也被黑暗籠罩,只剩了外間的燈火依舊,昏黃的光芒在夜色裡搖曳。
她蓋着被子躺下,還好古代也沒什麼文胸一說,雖然自己做了小衣,但是沒有現代的胸罩束縛感那麼強,還是可以睡着的,躺着睡覺還不忘檢查一遍冥夜的被子有沒有蓋好。
許是喝過酒人也會發熱,冥夜的手臂始終在外邊露着,她怕天氣太冷凍壞了,儘管他們的屋子燒着火牆,但爲防萬一還是守着冥夜給她隨時蓋被子,這個跟着自己兩年半的女子話不多,但辦事能力確實很高,一般話不多的女子內心要麼牢不可破,要麼柔軟似水,要麼固執不已,要麼陰毒狠辣。
她能夠感覺得到,冥夜是那種內心堅不可摧的女子,是被太多過往壓抑之後的那種徹骨淡漠,也就是跟她差不多,先是遍體鱗傷,然後就百毒不侵了,但是不知道原因是什麼。
冥夜第一次喝酒,人雖然不太清醒,身體的感觸卻在,這是她當了多年殺手的本能,危急時刻還可以拔劍一戰。只是谷主給她的直覺太過溫暖,讓她不能再保持多一分清明,只能任由谷主給自己這個下屬體貼和關懷,當身邊那種溫柔即將消失時,下意識抓住了谷主的衣服,不久便覺得身旁多了一個人,似乎永遠陪在了自己的身側,胃裡有些灼熱,燒心,她將被子扯開一角,迷迷糊糊中旁邊的人又將軟被蓋了回來。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可以睜開雙眼,敏銳地回頭望着右側睡在牀外邊的人。
環顧四周,不能再熟悉的房間,卻不是自己在楓林雨的房間,低眉看見一牀純色繡着綠梅的棉被,她第一反應是拉開被子,看見身上的衣服都好好的,說不出什麼滋味,失落佔了多半。
許鬧練功也五年了,這點敏銳感還是有的,等冥夜看完一切,再將眼神挪到自己身上,她溫和地笑了笑:“喝完酒會口渴,你先躺着,我去給你倒杯水。”
冥夜制止道:“谷主,屬下自己來。”
許鬧按住她的手微笑道:“你我之間,不用見外。”
冥夜看着那個比自己低了半個頭的人也是和衣而臥,心底既失望又崇拜,她家谷主永遠都這麼自持穩重,事事都有分寸,接過水道謝:“多謝谷主。”
許鬧從外間的火爐上倒了水端給她,這爐子是按照後世那種方形上盤打造,每一角都可以熱東西,她又是一笑:“一杯夠嗎?”
冥夜眼窩一熱,掉落一滴淚:“谷主,您別對屬下這麼好,屬下不值得。”
許鬧擡手給她擦掉眼淚,將水杯放在牀邊的小几上,微笑道:“什麼是值得?心甘情願,就是值得,無愧無悔,也是值得,在你身上爲你花費的一切精力,對我而言都是值得的!”
冥夜的眼淚越掉越多,這麼多年來她只哭過兩次,一次是母親死的時候,一次是今天晚上這個特殊的日子,一邊落淚一邊又自己擦掉:“谷主……從未有人這般照顧屬下、關心屬下、包容屬下,屬下一時失態,請您原諒。”
許鬧也替她拭淚,語氣柔柔的:“沒事,誰還不能有個傷心的時候了呢?”
冥夜本是側躺着的,擡頭望着坐在牀邊的女子,心裡深埋多年的話不知怎的,就想對面前的人一吐爲快:“谷主……屬下生來就是個錯誤,不配您這般,您不必如此。”
許鬧眉眼一橫,話鋒一轉便是凌厲:“胡說什麼呢?哪有人生來就是個錯誤?沒有人可以選擇自己的出身,就比如我生晚晴,我厭惡謝文墨是真的,但我心疼晚晴也是真的,我並不想要,但她本身沒有錯,送她走是因爲我沒有能力保護她,跟着謝文墨卻可以。所以你不要說這樣的話,你沒做傷天害理的事,何錯之有?”
冥夜忽然非常熱忱地看向她,不知爲何,她覺得谷主微慍的模樣很是迷人,哽咽了一下,眸中含淚,面上帶笑:“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