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悄入夜,隨風落亭臺。
雨聲不緊不慢,敲打在瓦當與水面。小河淌水間,趁着燈火明滅,波紋逐次泛開,一圈一圈地漾去,來不及接觸到河岸,便被漸落漸疾的雨水截住。
波光粼粼的河水嗚咽,映着風中搖擺不定的竹燈籠,這黎明前的黑夜伴着淅淅瀝瀝的細雨,愈加顯得淒涼,雨滴逐漸密集,給迷一般的夜竟添了幾分悲壯。
黑衣勁裝的男子與隱一有些相像,只見他單膝跪地道:“隱二見過主公。”
梅君鶴舉起酒樽:“武林大會定在何時?”
隱二擡頭,眉頭緊鎖:“回主公,令江河發佈了江湖令,定在今年秋天九月初九,地點仍是中原洛州。”
梅君鶴擱下銀樽輕笑:“看來,他們是不希望我過這個除夕了。”
隱二凜眉:“主公,今日三月初十,尚有數月,屬下可回去傳話。”
梅君鶴並未出聲,他的手輕放在几案上,食指一點一點,似乎在心底不停地盤算。
少時,他開口:“棹隱煙波,高度戒備,時刻應敵。告訴所有人,此一戰,面對的是整個武林的屠戮,務必做好十足的準備。另外,將所有人暗查一遍,若有異心,即刻斬殺。”
隱二將手狠狠一拱:“定不辱命!”
梅君鶴再次端起一杯酒:“傳消息給江東,賀家亦在其中,若有爲難,他可離開中原,去往漠河、扶余、雪域、烏茲,甚或是去滇國,皆可。”
“哎哎哎,我就知道你要趕我走!”賀江東鬼魅般掠出來,不滿地抱着雙臂,“我有那麼沒良心麼?”
梅君鶴漠然一笑:“你不怕世人說你……”
賀江東劍眉一揚:“世人說我的污言穢語還少麼?那小丫頭尚且還會道一句‘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難不成,我賀震陽連女子都不如?”
隱二拱手相見:“二主人果真義氣!”
隱二隻與賀江東打個照面便倏然遠去,不留一絲來時的氣息。
賀江東沒所謂地聳聳肩:“我不殺我大哥一家便是,其他人,又與我何干?”提及賀家,哪怕重情重義的賀江東也同樣冷淡,“賀家,二十多年不曾歸去,已非吾居。”
梅君鶴只輕聲問一句:“你若有個好歹,穀雨怎麼辦?”
賀江東依舊笑嘻嘻地坐過來:“我有個建議啊,讓穀雨在小丫頭身邊,我們可以集中保護嘛~如此,不必費那麼多人手。”
梅君鶴瞟一眼那人:“英雄所見略同!”
賀江東躺在木欄橫椅上,喂着豆子:“依你之見,結果如何?”
梅君鶴冷然地望着夜幕,如絲如煙的雨在燈下飛舞墜落,時疾時緩地敲在心裡:“既是江湖要戰,那便戰吧!”
賀江東倒是很惋惜地嘆氣:“就是可惜了,棹隱煙波可是你十六年來的心血,若再過個幾年,根本不需要這般艱難!怕是經過這一遭,又只能再等一個十年了!”
梅君鶴身上有傲視羣雄的氣勢:“不妨事,無非是再辛苦一次,比起當年已好了很多。不是嗎?從我跟謝文墨成爲敵人的那天起,就做好了準備,早晚而已。只是,夜燈不肯走,我害怕留下她,便護不住她!”
賀江東側過身,認真地看着梅君鶴,從未有過的凝重:“她是怕拖累你吧?那丫頭對在乎的人,很看重的。你覺得,此次會折損多少?都會有哪些人蔘與?”
梅君鶴沒有按順序回答他,不斷地摩挲着手中的那盞銀樽:“首當其衝的,便是嶺南謝門、中原封城令氏、中原洛州賀族;其次,是淮北鹽幫、湘南水幫、皖州永徽坊;最後則該輪到崑崙丘與滇國苗疆橫插一腳了;若太尉府與慶陽王府有空閒,指不定還會湊湊熱鬧。至於江南三世家,霜染倒不會落井下石,但如今霜染遠在滇國,秦樓是愣頭青的二樓主秦柏主事,恐怕會隨波逐流地動用雷霆組織;離府與竹家滅梅幫時傷了元氣,可以利用修養的藉口避開這場殺戮。”
賀江東喝了一口薄酒,又被嗆住了:“讓我想起了小丫頭說的兩個詞——十面埋伏,四面楚歌!”
梅君鶴遠山眉微蹙:“的確腹背受敵!”
賀江東還是不死心地盯着他,十多年來第一次正式地喚他名字:“君鶴,你老實告訴我,棹隱煙波……”
梅君鶴面上浮起一絲笑意:“一半。”他呷口淡酒,目光炯炯有神:“江東,怕麼?”
賀江東先是被那兩個字的回答驚住,繼而放聲大笑起來:“小小鶴,莫非是你怕了?”
梅君鶴搖搖頭,脣角一抹冷笑:“並無,小夜燈常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只是覺得世人極其可笑,分明是殺人滅口,卻還要標榜着替天行道。”
賀江東卻是呵呵一笑:“小小鶴,你我一早便懂得,又何必如此失望呢!”
他又飲了一杯陳年佳釀,慘然地失聲笑道:“棹隱煙波本就令世人膽寒,離開了秦樓這條正義之道,所謂的名門正派自會羣起而攻之,不能佔爲己有,便將其毀於一旦!從古至今,自私自利者,何其多也!”
梅君鶴自覺沒趣地笑了笑:“我並非是對他們失望,我是不想讓小夜燈對江湖失望!我知他們一早便對棹隱煙波心懷歹念,謝文墨,也只不過是給了他們‘父債子償’和‘奪妻之恨’的由頭罷了!如若不然,亦不會欲殺謝文墨,而不果。”
賀江東好看的劍眉緊緊皺起:“你是說,謝文墨上次在臨天閣赴約時,已經勾結了江湖中的其他人來制約你?因爲已經有了退路,所以在你攫 取他的全部家財之後,纔會消失得那樣迅速?”
梅君鶴好笑地望着那人:“江東,勾結?這個詞用得簡直……呵呵。不論如何,謝文墨即便是曾經叛出謝門,但他終歸姓謝,打斷骨頭連着筋,何況那時他還有利用價值。那一日,謝文墨的確是被人護着的,應該是謝文卿與令江河親自出馬了,我至多也只能重傷他們,卻無法將其盡數了結。是以……與其弄得兩敗俱傷,不若退而求其次,好好靜心部署一番,以免得不償失。”
賀江東憤憤地摔了酒壺,星眸裡是滿滿的怒火:“我就說,你怎麼可能那麼蠢,留下一個錙銖必較的小人事後添麻煩!看來,他一早便與梅冷同流合污了,否則怎會得知你的身世!這羣老匹夫,太過分了!”
梅君鶴自斟自飲:“夜燈喜歡簡單的日子,我便只能盡力給她簡單的生活。”
賀江東並不贊同這種做法:“其實不然,你有沒有想過,她只要在江湖,便會身不由己?你爲她承擔得愈多,她便愈加不能沒有你。可是,你確定秦楓與莫清茶的歸來之路,真的能一帆風順嗎?如有意外,你可曾想過後果?”
梅君鶴仰天長嘆一聲,目光淒涼,嗓音低啞,語氣哀婉:“呵!可曾想過?”
他又飲下一杯清酒:“江東,這件事,我日日都會想,時時都會想!是以,才總教她一人去面對、去解決,我只負責善後,甚或撒手不管。希望她能習慣一個人,習慣不再依賴我。我多怕啊,怕自己身葬異鄉,怕她空勞牽掛!”
他那雙狐狸眼中有慘烈的光彩:“我深知,縱然無人敢明面上對霜染如何如何,但孰知會否遭遇暗箭難防?若能一箭雙鵰,怕更遂了所有武林中人之想!”
他第一次握住摯友的手腕,雙眸寒涼:“江東,若有那日,我會提前離開夜燈,你莫告知她緣由。我寧可,寧可她恨我,恨我自食其言,恨我背信棄義,都無所謂。”
他緊闔雙眼,長睫微微顫動:“恨……比情容易放下。若是我這副身子終究撐不下來,便拜託你了!”
說罷,他鬆手,起身望向遙遠的夜空:“她是心懷寬廣的女子,從來不會恨一個人,起初許會過得艱難,但過後便會好了。她雖來自風塵,卻胸懷天下,是有野心和抱負的女子,不會沉湎於往昔的。”
賀江東亦多少了解風夜燈的性子,即便再多麼傷痛欲絕,亦不會亂了方寸,更不會忘了初心。
他問過風夜燈,可有後悔之事?風夜燈的回答令他折服——我從不做後悔之事,做過之事亦從未後悔,因爲無愧於心,而後悔無用,我從不喜做無用功!
此刻的他,明白梅君鶴的心情,他知道,梅君鶴作爲棹隱煙波的主人,定會身先士卒,何況那些人還打的是復仇的旗號!至於梅君鶴能否活着,全靠天命了。
沉默良久,賀江東終於沉聲回道:“我答應你便是。”
梅君鶴第二次跟他客氣:“多謝。”
賀江東擡了擡手:“是兄弟,何必言謝!”
然而,誰又知曉,人生竟似輕塵棲弱草,風雨幾時,難料!
只恨他們這般的良苦用心,竟都輸給了卑劣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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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夜燈依舊睡眠質量不好,大清早地就打着呵欠起來,披頭散髮地一路跌跌撞撞,眼睛半睜半眯的,總算繞出了臥房。
“白露,廁所在哪兒?”她滿臉睡意地撞到了木柱子上,又彈回來揉揉腦袋繼續走,眯着眼滿嘴嘟囔着,“這什麼鬼地方,我怎麼走哪兒撞哪兒!”
賀江東在一旁實在是忍不住了:“小丫頭,你欠撞是吧?你這次來江南可沒帶那幾個丫鬟,她們和那個小小丫頭留在朔州了!”
風夜燈擡起胖嘟嘟的手,邊揉眼邊納悶兒地問着亭裡站着的人:“小野鶴,我怎麼幻聽到賀江東那傢伙的聲音了?”
梅君鶴很無奈,抱起她去了後屋:“睜眼,自己解決。”
風夜燈本來就沒睡醒,一時間起牀氣也爆發了:“你幫我!”
梅君鶴扶額:“自己來,我走了。”
風夜燈聽到離去的腳步聲,死皮賴臉地抱住了他:“我不管我不管!”
梅君鶴難得臉紅:“小夜燈,鬆手!”
風夜燈已氣哭:“討厭,自己來就自己來,不理你了!”
不等梅君鶴離開,她便肆意妄爲地脫 褲
子,就地解決了……
梅君鶴別過臉,不禁斥責:“你能不能講究一點啊?真是沒臉沒皮的哈!”
風夜燈處理好也算徹底清醒了,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人:“咦,小野鶴,你在這裡做什麼啊?”問完好像想起什麼,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啊,我沒睡好就喜歡胡攪蠻纏……呵,呵……”
梅君鶴已然無力吐槽,臉色很是奇特:“你開心就好。”
風夜燈滿臉尷尬地溜走,回房洗漱,請容忍她來了兩年都不會挽髮髻,還是隨意地在頸後一束,像是秦漢時候的女子。
提着裙角如同春燕飛來,湊到梅君鶴身邊,看着滿桌豐盛的早餐,心情好得要飛 起!
她歡歡喜喜地坐下:“小野鶴,這些都是你做的麼?看起來好棒哦!”
梅君鶴在一旁安靜地喝茶,只說了句:“你喜歡便是。”
賀江東不樂意了:“喂,小丫頭,這是你大哥我做的好吧!”
風夜燈懵逼地望着他,逐字逐句道:“我大哥是卓逸軒,他不姓賀。還有,剛纔的讚美我收回,那是送給我家小野鶴的,我纔不要讚美別的男人!”
賀江東嘴角一撇:“梅君鶴做的再好吃,也沒有我們溫柔可人的穀雨做的好吃!”
風夜燈扔個大白眼:“你不知道情人眼裡出西施嗎?再說,只要是我家小野鶴做的,在我心裡都是最好吃的!”
她說着,也開始唱起來:“不是有那麼一首歌,你在我眼中,是最美~每一個微笑,都讓我沉醉~你的壞,你的好,你發脾氣時撅的嘴~你在我心中是最美~”
賀江東再次忍不住開始潑冷水:“好像愛撅嘴的是你,愛發脾氣的也是你吧?幹我們小小鶴何事?”
風夜燈氣的桌子一拍:“瑪德……不吃了,我們來打架吧!”
梅君鶴端起碗,舀起一勺在嘴邊吹了吹,抿了抿,試着溫度尚可,便緩緩餵過來:“張嘴,不燙了。”
風夜燈菱脣大開,一口吃進去,眼睛霎時變得鋥亮:“好好吃啊!快,我還要吃!”
梅君鶴又挖了一勺雞蛋羹餵給她:“還想吃什麼?我給你喂。”
風夜燈膩在他懷裡,指着綠菜:“喏,韭黃和蔓菁也要的!”
梅君鶴伸出手臂摟着她,夾了菜送到她嘴邊:“來,快些吃,太涼了不好。”
賀江東在一旁閉口不言,悶悶地喝着酒,星眸裡閃爍不定,終是半個字都沒有。
用罷辰食,梅君鶴纔開口:“小夜燈,我要離開一段時間了,歸期不定。你……”
風夜燈似乎腦子不在線,懵懂地望向了梅君鶴:“可是秦楓不是讓你在江南等他麼?”
梅君鶴撫摸着她的長髮:“無論我在何處,他都可以找到我。”
風夜燈滿是希冀地眨着眼:“那我可以找到你麼?”
梅君鶴搖頭:“不可以。”
風夜燈瞬間不高興了:“爲什麼?”
賀江東直接插話:“小丫頭,男人之間的事情,女人少問!”
風夜燈賭氣地吼道:“不問就不問!別說得你自己不愛女人愛男人似的!”
她兇完了,火也沒了,冷若冰霜道,“何時走?”
梅君鶴眉頭一皺:“即刻。”
風夜燈陡然擡頭,眸中有不可置信,但最終只化爲一句:“知道了,自己注意身體。”
梅君鶴看着已經轉身離去的背影心裡不是滋味兒,他知道,那傻姑娘是害怕那四個字。
歸期不定,便意味着,或許……再無歸期!
這一眼,有一半,便是訣別前的凝望。
風夜燈再次出來時,手裡捧着紅色布包,跪坐在軟墊上,遞給梅君鶴,眸子裡閃爍着淚花,卻不曾落下:“上次宮燈雁佩你沒帶,我將它裝在青銅匣子裡了,我的宵練雖然幫不上什麼忙,但是它陪我最久,便當作是我陪着你了。我知道,你一定有重要的事,也一定很危險,但請你記得,我會等你回來,也會保護好自己,讓你沒有後顧之憂。”
她明白,梅君鶴這些天來的沉默,每每看她的眼神裡總帶着幾分不捨。
她便知,他們,又要離別了……
而且事態嚴重到了極致,否則,他不會每夜每夜地守在自己身邊看自己睡着,才悄然無聲地躺下休息。
她知道,此行定然艱險至極,這個男人幾乎用盡所有的時間,只爲多看自己一眼。
這已經是無聲的回答,自己不必再多問什麼。
風夜燈笑容明媚如春光裡的桃花:“君鶴,送你一首《行路難》——”
她舉起一杯酒:“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閒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
風夜燈將酒一飲而盡,又道:“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她再倒一杯,含淚飲盡:“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梅君鶴同樣沒有一點離別的樣子,用那隻她飲過的銀樽回敬了三杯,淺笑安然:“好,借你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