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樓,玲瓏小院後門。
“籲——”
風夜燈勒住繮繩,待馬車停穩,她將梅挪到駕車的車沿,又跳下馬車抱着他往下搬。
“咚——”
她同梅一併摔倒在地,她的老腰、她的後腦勺、她的P P啊!嗚嗚……好重,根本無法呼吸了好麼?
好容易將自己挪到一邊爬起來,歇了一會兒才扛着梅的雙臂往院門口移動。
到了門前,旺仔擡起兩隻前爪,一隻搭在門上,一隻敲門環。
門環“哐啷哐啷”地響了幾聲,院裡傳來聲音:“誰呀?”
“驚蟄,去叫穀雨,快來一起幫忙……”她氣喘吁吁地說着,原本想大喊,後來出口才發現根本沒那麼多力氣了。
驚蟄立刻喚了一聲穀雨,忙開了門衝出來,險些撞倒了風夜燈,一臉尷尬地幫她擡梅的雙腿。此時此刻,居然一邊忙着還不忘問東問西:“姑娘,這男的是誰啊?霜降姐姐和白露姐姐呢?她們去哪裡了?”
風夜燈和穀雨擡着梅的上半身,顧不過來回答,旺仔卻一反常態地在梅身側蹭來蹭去,似乎知道是這個男人救了自己的主人,很是親熱的樣子。
終於將梅擡到了風夜燈房間的左邊廂房,她擦擦汗,吩咐道:“穀雨,你去去端盆冷水過來,驚蟄快去買兩套男裝,一定要夏日最薄的款式,約摸……身高八尺,身量七十。”
浥朝一公斤跟現代一千克一樣,一斤等於五百克。
等到兩個丫鬟全部出去後,她纔將梅扒個精 光,僅剩一條褻 褲,然後扯過披風蓋住,羞得滿臉通紅。
“姑娘,涼水來了。”穀雨端着木盆過來。
風夜燈將小櫃子扯到榻邊:“放在這裡就出去吧。”
穀雨很好奇地在一旁看,風夜燈沒有注意到還有人在,大剌剌地將披風全部拉開,惹得穀雨徑直捂臉逃了出去。
風夜燈將他腰間的梅花刃與機關盒放在他的枕邊,隨後開始仔細地給他擦拭身體,深秋的水寒涼刺骨。
她一遍又一遍地從脖頸到四肢,用冷水爲他擦洗,腦子裡全部是方纔郎中說的話——
那位鬚髮皆白的老人凝神號脈,神色愈來愈暗,眉頭皺得愈來愈深,不消片刻,捋捋鬍子:“姑娘啊,你兄長是中了很奇特的毒,又或是苗疆的蠱,長年忍受烈火灼身之苦,噬心蝕骨之痛。其實,如今的他並無生命危險,可怕的是多年的灼熱,會一點一點地蠶食他的五臟六腑。最終,恐會屍骨無存吶……”
“鄧伯伯,那該怎麼辦?總不能等死吧?他還這麼年輕啊!”風夜燈被一席話揪的疼,“鄧伯伯,求您了,救救他吧……”
鄧睿深深地嘆氣,搖了搖頭:“姑娘,恕老朽無能,這毒恐怕是無人能解。若非如此,以他的功力,應當早在江湖上頗負盛名,必不至於此。”他惋惜地囑咐着她,“姑娘,回去記得讓人用冷水給他擦身子,他受不了熱。”
風夜燈第一次覺得那樣無助,她是個不怕死的,卻見不得別人死。聽着鄧睿如此堅定,心裡涼了半截,木然地問道:“鄧伯伯,依您看,他中蠱毒多久了?”
的確如此,他說的是因爲一隻蟲子限制了他的能力,應該是蠱蟲吧!
鄧睿凜了凜眉:“至少在十五年之上了,不知誰這麼狠的心,連稚子都不放過!”
她怔怔地揹着梅出了回春堂,將他放到了馬車上,一路都是懵懵懂懂的。那人究竟是怎樣的狼心狗肺呢?
很久之後,風夜燈問他,爲何當初那樣不顧性命地護着自己,不讓梅冷帶走?他只是淡然而笑——因爲不想身邊的人再消失,那樣的感覺,太刻骨銘心!
他說,因爲那一首詩,印在了腦海;那一曲歌,刻在了心坎。
他說……在乎的,拼了命也要守住!
她明白,有時候,在乎就是這樣簡單,惺惺相惜也是這般簡單,甚至……不需要任何考慮、任何猶疑!
風夜燈不停地用冷水給他降溫,那具身體有不少的傷疤,有很多細小如暗器的傷口,疤痕很淡。但,全身有三處最爲深刻——右肩有一處貫穿傷,看起來像長劍貫胸所致;左腿一道切入半條腿的刀傷,再狠一分便是斷腿之痛!然而,最深最危險的痕跡,卻是在離後心不到半寸的距離。
這樣重的傷,他都挺了過來,還真是個硬漢吶!哪裡像平時見到他的那個娘炮樣子呢?
在古代,別說重傷至此,得個風寒都會不小心掛了的。
也許旁人知道的,都是他的聲名遠播,哪裡有人關心,他是用何等的代價換取的?!這十幾年的折磨,這樣刀口舔血的日子,也不知他究竟是怎麼挺過來的?
她不是聖母瑪利亞,可眼前的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啊!其實,她從來不怕疼痛,可是面對這樣的傷痛,她的那點疼又算得了什麼?
這個男人一副懶洋洋的神態,似乎什麼都不在意,哪裡能想象得到,他的慵懶不過是一種慰藉自己的生活方式罷了!
每個人都有不願提起的悲傷和痛苦,越是不肯向命運低頭的人,越是寄託於各種形式的發泄。就比如,她愛喝酒一樣,這個男人喜歡懶散地各種躺着養膘。而事實證明,他不過也是一個與不公命運做鬥爭的苦命人罷了!
只是,這隻樹懶不僅僅是懶惰之王,貌似還更會享受生活。美酒、佳釀,美女、佳人,一個都不放過呢?
聽着梅口中始終念着一個名字,似是很重要的人,他不住地念:“阿賢,等我……等我……阿賢……”
風夜燈很無奈地裸 露 着他的身體,雖然很不雅觀,但沒辦法啊!誰讓鄧睿老爺子說這貨受不得熱呢!
梅深陷噩夢無法自拔:“阿賢,我來找你了,別怕……我答應阿莫拉會找到你……”
風夜燈一臉懵逼,聽起來好像不是情 妹妹的趕腳啊?她蒙圈:“阿賢?她在哪兒?”
梅兀自擰着遠山眉,雙眸緊闔:“阿莫拉,您放心,呢牟在青都,上次,竹從千山堂帶來消息了。呢牟嫁給了朝中大臣爲妻,至於是何人,還有待調查……”
風夜燈很無語,敢情這傢伙把她當孃親了!
阿媽拉是藏族人的常語,阿莫拉算是浥朝博巴人對母親的稱呼,呢牟是妹妹的意思。只不過,本姑娘有那麼老嗎?
她憤憤地撅起嘴,怒道:“喂,我是有多老啊!”
梅詭異的紅脣揚起一抹微笑:“阿莫拉不老,一輩子都不老。”
風夜燈氣不打一處來:“你快睡會兒吧,別想那麼多了。”
梅笑得明媚,終於不再夢魘,睡得安穩,輕緩的呼吸聲顯得很安詳。
風夜燈看着竹簡,是這個世界的古篆,寫的是遊記,最初,她還興致勃勃,後來漸漸開始犯困,最終,將竹卷扔在了榻邊,坐在腳凳上趴着睡了,臉頰貼在手背,菱脣半張。
燈火闌珊,燭光明滅。
初夜秋涼不自知,蕭蕭寒葉落滿園。更深露重九月天,冰霜似雪風似煙。
窗外的秋風輕輕吹動,几案上的燈油呲呲作響。
燭火搖曳中,映得榻邊人的臉龐有些虛無。
朱脣微張,透明的液體已經在手背暈了一圈,甚至還粘到了髒乎乎的臉上。
這丫頭居然一直守着自己麼?竟將臉頰的黑粉灰塵都不曾擦去呢!
榻上人起初是好笑,又心疼地扯了小櫃子上的一方帕子,坐起身子,輕輕擡起她的頭慢慢擦了擦,還是有些花。仔細瞅了瞅,頓時覺得這張臉好像有些眼熟,一時間卻沒能想起在何處見過。
梅不多想,彎下腰將她抱到懷裡。本想下去守着她,奈何身體剛緩過勁,稍稍用力便咳嗽不止,服了一粒寒霜丹纔好了些。
他很無奈,只得輕聲道:“抱歉,我沒力氣了。”
風夜燈皺巴着小臉,趴在梅的身體上,臉蛋緊貼着他的胸膛,不時還蹭上一蹭。
趁着昏黃的燈火,他細細觀賞着對方的每一個表情,時而沉靜、時而哀傷,時而欣喜、時而悲傷,一時竟也捨不得睡去。
他想知道,風夜燈夢見了什麼,讓她的神情能夠千變萬化,遠勝過醒着的時候真實——她醒着的時候,彷彿永遠都是那麼開心,笑容永遠都是那麼燦爛,令人覺得那種快樂好假,假得讓人壓抑、心疼,讓人有種想要撕開那張面具的衝動,可是又怕面具後面是一張淚流滿面的表情,真是教人無可奈何。
甚至她的每個笑容,都讓看着的人覺得莫大的淒涼之感在心頭蔓延,之前沒有細忖,如今想來才明白——她的眼睛是不會笑的,像是瀰漫了無邊無際的憂愁,又好似寂靜無聲的黑夜,教人莫名地難過。
梅伸出手,輕輕撫着她的長髮,眼中是深深的疼惜,竟自問自答起來:“小花貓,爲什麼你總是笑靨如花、無憂無慮?你可知,每次你笑着笑着,眸子裡便涌上了無限的悲涼?那股滄桑恍若隔世,就像是長年累月積攢的,讓人萬分心疼。”
風夜燈仿若聽到了他的話,在夢裡自顧自地說着:“列夫·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其實,人也是一樣的!你也許頗負盛名,可唯有自己清楚,那是遍體鱗傷的結果。”
梅的心猶如被人攫住一般,在剎那停止了跳動,眼角涌出晶瑩的液體,順着面頰緩緩滑過,他的手指微微顫抖,弄亂了懷中可人兒潑墨般的髮絲:“小花貓……你還真是一針見血啊!我身邊的相識不少,交心的卻寥寥無幾。孤獨算什麼?經久獨處的人,也早已習慣了寂寞!可是,心裡居然還是渴望被人懂得,明知不可能,仍然想求得。”
她冷笑道:“呵,這世上從來沒有感同身受,只有冷暖自知!”
然而,冷笑過後她也落淚了,溫熱的淚滴打在梅的心口,嗓音帶着無奈與悲涼:“道理是一回事,期待又是另一回事!人,總要有一份希望才能活下去,畢竟,人活着……不是爲了去死,而是,爲了更好地活!若不順心便去死,那我該死了多少回了?”
梅摩挲着手掌中濃密的長髮,眸子裡是難以言喻的悲傷,彷彿感同身受,心中不由得抽了抽,輕聲嘆道:“小花貓,別這樣,別這樣,我的心,好疼……”
小花貓的睫毛長長的,卷卷的小扇子撲閃撲閃,卻赫然掛了淚珠。櫻脣顫顫:“餘溫,我再也不會想你了,再也不喜歡你了……爸,媽,我想家了……帥哥呀,你找到男盆友沒?”
她的身子微微顫抖,彷彿怕冷一般,陡然縮了縮:“山有木兮木有枝……”
梅的心裡不是滋味,這兩句詩他聽過,是越城的民風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他心中有莫名的疼痛在胸口來來回回,似乎酸酸的東西堵在了胸腔,悶悶不樂地瞅着小花貓。
看着燈火下清秀的小臉,甕聲甕氣道:“我這是怎麼了?一點都不喜歡你念叨別的人,尤其是男人……奇怪,分明只見了你兩次,卻總會想起你?還有,爸媽是爹孃嗎?帥哥……是哥哥嗎?男盆友又是什麼?”
那時的他不知,何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只知自己再也忘不了那個,滿臉笑容、眼神蒼涼的女子!
聽着沉眠的呼吸聲,梅默唸着清心咒,昏昏欲睡,不多時便又進入夢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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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
“姑娘,樓姑娘來了!”門外響起了篤篤的聲音,驚蟄恨不得把門砸開了拉她出去。
風夜燈眯着眼打呵欠,手背拍着嘴巴:“哈~來了~好、困、哦!”
梅的眸子閃閃亮亮,這丫頭起牀的樣子更像小貓了!撒嬌的小模樣,簡直不要太可愛~
風夜燈躺在榻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頭一擡,嘴巴接觸到了光滑,並且柔軟的東西。愣了愣,睜開眼睛,再揉了揉,是沒錯,一張笑意清淺的大臉。
她一下子翻起來,又揉揉眼,還是那隻懶惰王:“大樹懶?!”
梅有些疑惑:“你昨日便說過這個詞,樹懶到底是什麼?”
風夜燈嗨了一聲:“樹懶你都不知道,就是最懶的動物,有懶惰之王的名號,產自熱帶雨林,多生活在南美洲一帶啦!”說完了,她忽然想起什麼,嘿嘿一笑:“那個,熱帶雨林是一種氣候也是一個地方,分佈於粵州沿海,南美洲是另一個大陸,在海外……”
梅挑挑眉,他聽過漁民去過海外的仙山,大約是說的這個:“嗯,明白了。”
風夜燈心虛地起牀:“我昨晚,沒有把你怎麼樣吧?我睡覺貌似還算老實的呢?”
梅出神地想了想,笑道:“你睡覺的確很老實。”
可不是老實麼?老實得一動不動,還在他懷裡說着夢話跟他聊天,這技能,他給九分!要是風夜燈知道他心裡的想法,定會補充一句——要不你還是給七分好了,因爲……三分歸元氣呀~
風夜燈舒了口氣,打着呵欠下了地,給他拿來一身夏日男裝,是靛藍色的:“那啥,最近的布莊沒有硃砂色男式夏裝,只能隨便給你買了兩身,你試試能不能穿。”
梅已經恢復得七七八八,起身拿了衣服繞到屏風後面,依舊是鬆鬆垮垮地繫上腰帶,敞開着胸膛,露出裡面的麥色肌膚。
風夜燈無奈地看着那人,嘴角快抽搐了,明明是很正式的服裝,偏生被他穿出了懶散飄逸的感覺。
好吧,這就是傳說中的氣質吧?
她怔了怔,又打個呵欠去開門:“樓姐姐在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