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微明。
万俟嶽本以爲那一百人是偷襲未果,所以才留下一個送死,是慘敗而歸的!沒想到,大清早的騎兵一個人影都沒有,不知道死哪兒去了,派兵去查都查不到,更加生氣!
思來想去又去找漆雕慕遠,一腳踹開大門,拎起他就是一膝蓋頂到肚子上,扔在地上一頓亂踢:“說,老子的騎兵呢?”
漆雕慕遠身上之前碎的是那件金絲軟甲,本就被万俟嶽震傷了臟腑,又遭受賀蘭青天接連幾番凌辱,不至死卻也去了半條命,現下再是好一通毒打,又是要了半條命,整個人竟癱倒在地。
万俟嶽看着漆雕慕遠赤身裸體的虛弱樣子,忽然明白賀蘭青天爲何會喜歡小白臉了:“說,你們現在是誰帶兵,端木熙那小子半死不活,又來了誰?是不是葉廉赫?”
漆雕慕遠冷冷地翻了翻眼皮,沒有回話,心裡卻想的是——這麼簡單就屈服肯定不會輕易相信自己,那就等万俟嶽用刑,就算死在刑法中,也好過再被賀蘭青天侮辱。
想當初因爲這張臉才被綰綰看中,綰綰還說——“怎麼一個男人生了如此好看的臉,臥蠶眉配小鹿眼”,此刻卻覺得,原來生得俊美也是過錯……
万俟嶽果然怒了,恨不得抽筋扒皮,結果被賀蘭青天攔住,死命咬着万俟嶽的手不鬆口。
漆雕慕遠又被扔在胡牀上,故作期期艾艾的模樣抓住万俟嶽的手腕:“放我離開這裡,我告訴你一切。”
万俟嶽轉了轉眼珠子,輕蔑地瞥着他笑道:“好,你說!”
漆雕慕遠啞着嗓子緩緩道:“機智如你,果真猜的不錯,來的是我們大元帥葉威遠,你可以在辰時派重甲兵去湯河方向,我們緊急行軍,裝備不行,重甲兵是我們最大的剋星,你抓到了也可以質問他們,究竟把騎兵帶到了哪裡。”
万俟嶽一聽甚是有理,看漆雕慕遠一臉乞求笑得更陰險:“我看三王子挺稀罕你,呆着吧~”
漆雕慕遠慌亂道:“不要,你答應我要放我走的……爲什麼?”
万俟嶽大笑,揚長而去:“哈哈哈,中原人都是蠢貨!”
漆雕慕遠見万俟嶽遠走便安心了許多,脣角勾起一個弧度,冷酷殘忍,多出一個時辰,副帥肯定準備好了,等着他們送死呢!雖然按計謀,百夫長必定能將蹤跡誘拐到湯河那邊,但自己這樣演一齣戲,也算讓等在河面的兄弟們少受些凍,畢竟馬上立冬了。
他看賀蘭青天愣神在一旁沒有動靜,便將內力運行了一圈,總算恢復了些體力。
賀蘭青天不知從何處拿來剔肉的大刀,慢慢地走過來:“不聽話,吃肉肉~”
漆雕慕遠臥蠶眉微蹙,原來那具白骨是這樣一點一點被剜出來的?他等着賀蘭青天走近,趁着對方興奮地對自己傻笑時按住右手,握住剔骨刀,順勢刺入賀蘭青天心窩,又取出來在賀蘭青天頸動脈補了一刀,鮮血四下噴涌!
副帥對他們千叮嚀萬囑咐,在戰場若不能保證對方必死無疑就得補刀,寧可剁碎了,也不能給敵人反殺了,丟他的臉!
這番動作下來,他唯一的力氣都用光了,躺在牀上喘口氣,又找了自己的衣衫穿起來,趁着冬日的天剛矇矇亮,看不太清楚人影,闔住門窗不讓人發現,點起薰香掩蓋血腥味。
辰時,万俟嶽派重甲兵去了湯河,結果等了一整天,又是杳無音訊,氣的桌子都給砸了,命人去給遠在後方的汗王賀蘭青平彙報軍情,自己則去找漆雕慕遠算賬。
天將黑盡,漆雕慕遠將體力恢復的七七八八才動身,用賀蘭青天櫃子裡翻出的大氅暖身,趁着夜色一路潛逃。
他不能去峽谷,那是密道!只能明目張膽地穿梭在暗處向徐水縣城的外牆跑,徐水縣才被副帥用粉塵爆炸過,還沒修好城門呢!
万俟嶽看到賀蘭青天被殺,整個人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亂竄着找人又找不見,吹響警哨。
霎時,整個軍營響起一片哨音,陣陣催魂。
漆雕慕遠被敵軍攔在徐水縣城的內牆裡,還有最後一道城門就出了徐水縣,到了五里坡!
他是第一次用剔骨刀做武器,卻也是第一次在死亡的邊界來回往復,無休無止。
無數把長矛扎來,一刀斷了所有的矛尖,被剩下的木棍頭戳得疼,砍了一批又一批,他腳下墊起了屍山,也開始負傷——
他砍到衆人惶恐不安,搶了一杆長槍做兵器,死傷更多了,一時間沒人敢上去送死!
漆雕慕遠深知,身體已支撐到極限,他離自己的軍營不過一道城門的距離——可他在這頭,軍營在那頭,他再也,到不了了……
他低頭望着這羣開始膽怯的北狄族人,渾身是血地笑着:“也罷,這徐水縣,也是我大浥的土地,縱然失守,仍乃國土,死便死了吧~”
回身在城牆上用長槍刻下兩行字——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爲君死!
漆雕慕遠寫完,拼着最後一口氣揮着槍橫掃一片,全部命中要害,翻滾在地沒了動靜。
万俟嶽騎馬殺來,雙腳用力踢着馬肚子,青銅戟隔空飛過去,直直將漆雕慕遠釘在城牆上邊,斷了生息!
漆雕慕遠的瞳孔漸漸放大,方向卻一直是遠處空蕩蕩的沒有城門的城門口,彷彿從那裡,可以回到遙遠的地方,回到溫馨的夢鄉……
天邊升起一彎新月,好似遠方傳來了詩歌——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
“塵賦,你說剛纔徐水縣在幹嘛呢?爲什麼那麼吵?”葉廉清一身夜行衣,步履矯健。
竹塵賦白她一眼:“我怎知!”
葉廉清沒好氣地躲在城門口,悄悄探出腦袋,空無一人,卻聞到濃重的血腥味……
竹塵賦皺着小刀眉,眯起瑞鳳眼:“不對勁,我們小心點。”
葉廉清貼着城牆繞進去,越往裡走血腥味越濃,手中一柄飛刀飛向血腥味最重的方向,入耳的是沒入血肉的聲音,卻沒有任何反應——是死人!
竹塵賦見試探沒有埋伏,點頭應允:“走吧。”
葉廉清藉着微弱的月光依稀分辨出前路,走到對面的城牆附近霍然呆住,一丈高的屍山上方,有個人被釘在城牆上!如夢中相差不大,她親手帶出來的兵,就這麼沒了……
竹塵賦打了火摺子照亮,這纔看到牆壁上的字,教他一個男子都忍不住想流眼淚,點足飛掠,用力拔出青銅戟,接住漆雕慕遠的屍身,扔開青銅戟,拽着葉廉清離開徐水縣城。
回到軍營,葉廉清單獨騰出一個帳篷。
竹塵賦親自爲漆雕慕遠換洗喪服,褪去衣衫時,掉落了一方繡帕,上面寫着血字——綰綰,我髒了,羞見你,若死勿念。
他有一剎那的失神,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深意:“髒了?”
念出聲後,再看向漆雕慕遠身上的紫色印記瞬間明白了,阿秦說的居然是真的……慕遠……
那般屈辱的活着,倒不如拼盡全力一死吧?
他始終以爲江湖恩怨已足夠血腥,卻到底沒想到朝堂之上竟如此噁心!
叛國、屠城、剝皮、拆骨……
阿秦說的沒錯,只要有人在,就會有紛爭與死傷,無非誰比誰死的慘罷了。
他沉默地走出營帳,對上葉廉清,將繡帕交給她:“這是慕遠的遺物,記得給他夫人。”
葉廉清接過帕子,愣愣地盯着那句話沒動,不知過去多久,才走到大帳裡,將手帕放在漆雕慕遠懷中,命逆風的十個百夫長送漆雕慕遠去楓林鎮的凌風谷,保住他的遺體不在戰亂裡丟失,這是她唯一能完好無損給雲綰的答覆了。
凌風谷,是了,她還有凌風谷的摯友許鬧,取出脖子上的宮燈玉墜交給其中一位功夫最好的百夫長:“雪魄,告訴凌風谷主,葉廉清有事請她幫忙,還望五里坡一見!若谷主不在,冥夜或者晝白在,也可!”
兩日後,十個百夫長回來了。
雪魄單膝跪在地上:“副帥,屬下去的時候許谷主不在,冥夜、晝白亦不在,但他們的人答應會安放好校尉的遺體,也傳信給許谷主了。”
葉廉清微微點頭:“去幫忙做油布燈,明日就要用到。”
“阿秦,霜染跟頌揚回信了,頌揚跟我二弟一起來,霜染帶了雷霆組織的火器,可能不及你的炸藥厲害,但也不錯!居然還有嶺南謝門,自從謝玉涼當了門主,腦袋比他爹清醒了不少。哦對了,加上嶺南謝門,四大派一共三萬五千人,江南三派大約三日內趕到,嶺南謝門太遠,要六七日。”竹塵賦開心的像個孩子,他從來沒有這般深切體會過戰爭的殘酷,收到好友回信的時候,莫名地想要掉眼淚,“我們再咬牙撐幾日可好?”
葉廉清也揚起一抹微笑,伸手爲他抹去喜悅的淚水,這個傻瓜,自己流淚都不知道:“好,再咬牙堅持幾日。”
“副帥,敵軍射來一支箭在城頭!”斥候雙手奉上信件。
葉廉清看過信直接氣笑了,隨後找到納蘭懷鈺:“你可以放下你阿颯的仇了,慕遠替你殺了賀蘭青天,万俟嶽可想找葉家拼命呢!”
納蘭懷鈺打開信箋,看罷也勾起一抹微笑,眼中的光卻更爲犀利:“多謝漆雕校尉。家仇國恨,家仇報了,但國恨還在,那十萬百姓不能白死,我要讓北狄爲此付出代價,便是屍骨無存,又有何妨!副帥上次不也說過——只解沙場爲國死,何須馬革裹屍還?”
另有重傷的的士兵同樣念:“說的對,只解沙場爲國死,何須馬革裹屍還!”
葉廉清竟也爲之動容,她自己也是隨時準備赴死的人呢!
這一夜士氣高漲,大家做好了一萬個油布燈,逆風完成了一萬個炸藥包,又將所有重傷的將士放入油布燈下方。
忽然,兩個互相攙扶的身子搖搖晃晃地走到葉廉清身前,消瘦而病態的身軀此時卻容光煥發:“阿濁,還有幾個多出來的油布燈,留給我和我的侍衛吧。”
葉廉清看到人先驚喜萬分,聽得他的話卻驚愕不已:“端木兄,你三思啊!”
端木熙將手搭在她的肩上笑着,眸中閃着點點淚光,卻神采飛揚地說道:“阿濁,我的身子早就廢了,迴光返照別說看不出來,我是端木軍的主帥,是大浥的將軍,戰死沙場是我至高無上的榮耀——我端木熙守了一輩子燕州,如今能將最後的生命獻給燕州,是我的福氣……阿濁,你也是將軍,也是元帥,你應懂得……”
葉廉清感覺到握住肩頭的手虛浮無力,幾乎掉下淚來,她自然懂,她也抱了必死的決心,最後只能問了句:“端木兄,你若屍骨無存,孩子怎麼辦?”
端木熙望着凌風谷的方向,神色平靜地說道:“那就要麻煩阿濁,將他們交給你大哥帶回青都了,交給你們,我很放心。將有必死心,兵無貪生意,我的兵甘願爲家爲國粉身碎骨,我作爲一軍之帥更不能屈居於後!”
葉廉清含着淚不肯落下,是,他們也是普通人之一,不過身負官職罷了,死了,都是一副枯骨,面帶微笑,聲音微顫:“好,我們會懇請太傅悉心教導他們,懇求聖上給予關懷。”
倘若她能活着,活着回到青都,定然遵守承諾……
倘若能活着……
端木熙帶着唯一活着的侍衛邁進油布燈坐下來,眸中閃爍着晶瑩剔透的東西,嘴角大大的展開一個笑容:“阿濁,記得告訴我兒子,他老子不慫!我端木熙,生也守邊疆,死也守邊疆!讓他不要給我丟人,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守我大浥,山河永固!”
納蘭懷鈺也分外動容,同樣扯了嘴角:“生也守邊疆,死也守邊疆。元帥說得好,守我大浥,山河永固!”
端木熙看到納蘭懷鈺的油布燈上寫着本人的名納蘭懷鈺、字瑾,繼而看見葉廉清舉着筆給自己所在的油布燈也寫了自己的名端木熙和字攘,問過侍衛的,也一併寫上,摸了摸下頜,跟着念:“只解沙場爲國死,何須馬革裹屍還?好詩,好詩!”
葉廉清親自送馳騁沙場十幾年的同僚,於心不忍,直喚了江桐過來替她點燈,自己去給納蘭懷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