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十,酉時三刻,燕州府城外,五里坡縣城內,葉廉清剛派了探子去徐水縣內打聽情況,蒼甲軍稍作休整,該是即刻便要迎戰了。
葉廉清本是想在戰前關心一下自己的部下,卻聽到一段對話——
“二弟,我見你日日握着這個荷包入睡,既如此深情,爲何不娶她進門?”江梧站在江桐背後,心中大約揣度得到,但還是想問問清楚再說。
江桐將荷包緊握在手中,既然被發現了,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況乎是自己同胞雙生的兄長,又攤開手望着對方,直言不諱:“大哥,尋常百姓家,大戰前夕都會督促男子娶妻留種,生怕一去不回斷了香火。但是,我賭你離京前沒有跟大嫂做那些事。你在怕什麼?”
江梧眉毛微皺,雖然被弟弟反將一軍,但仍舊給出瞭解釋:“這次不一樣,北狄突然揮戈南犯,十萬端木軍遭背叛遇襲,如今只剩兩萬多,敵軍恐怕是端木軍的一倍以上,若是如此,我們要守住燕州須以血肉相搏,拼死相守,撐到蒼甲軍前來。我不怕死,可我不想連累南兒,有了孩子,她不好改嫁……”
江桐也擰着細八字眉,神情凝重:“江家有大嫂一個守寡就夠了,我不想再多添一個,就這麼簡單,趁她還未出現在衆人視線,情斷伊始,不必擔心有損清白,受人口舌,豈非比大嫂更易找個好男人?”
江梧神色無奈極了:“也不知爹聽見你這話到底是該氣還是該笑!”
江桐卻不以爲意,甚至覺得理所應當:“自然是該笑,爹一生守着娘,娘去了,他就守着孃的靈位和畫像,我們二人這等癡情,可見是深得他老人家的真傳呢~”
江梧望着那張臉,鄭重其事:“二弟,怕死嗎?”
江桐笑得灑脫爽朗,臨危不懼道:“呵呵,大哥說笑了,自從參軍那天起,我們哪個不是將生死置之度外了?莫說是我們,便是副帥,恐怕也抱了必死的決心,誓與燕州共存亡。其實只要能守住燕州,死又何懼!”
江梧也認可地點點頭,眉目凜然:“這倒是,怕死,當年就不會來參軍了。”
江桐細心地將荷包揣進懷裡:“可不就是唄~”
江梧最先發覺身後有人,轉身看見葉廉清也是一驚:“副帥?!”
葉廉清站在兄弟二人面前,伸手同時拍了拍他們兩個,淡笑:“好好休息,等會兒肯定會安排作戰計劃的,進了戰場就沒時間這麼溫情了!”
說罷,就直接回了大帳。
深秋的天黑的極早,方入酉時三刻天就黑盡了,夜幕掛了幾顆疏疏落落的星辰。戌時,漆雕慕遠趕到了五里坡。
戌時一刻,葉廉清還未等來斥候,心中有了幾分擔憂,忽然有士兵來報:“副帥,漆雕校尉在帳外求見!”
葉廉清心頭一緊,更多的是激動,撩開帳簾喚道:“慕遠。”
漆雕慕遠風塵僕僕,單膝抱拳,恭敬道:“副帥,端木將軍的戰報以血書的方式送到了青都,聖上已命王爺率軍出征,屬下是九月十六卯時出發的,臨走時王爺與陛下商定,準備好糧草、器械、炸藥,於九月二十開拔,王爺的意思是,由副帥先驅,得到確切戰況再傳書與他,屆時由王爺率勁旅急行軍,剩餘二十萬蒼甲軍由主帥主將齊飛揚和主帥副將壤駟正跟隨。”
葉廉清點頭,伸手將他扶起來,輕輕替他撣了土:“去歇着吧,最遲明日丑時我們要奔赴徐水縣,還有兩個時辰,趕緊去休息一下吧。”
漆雕慕遠忙阻止他,在他心目中,他們副帥錚錚鐵骨,縱然待他們親如兄弟,該注意的還是得注意,自己將衣襬的塵土拍了拍,拱了拱手:“副帥安歇吧,屬下退下了。”正準備離開,忽然駐足,“對了副帥,王爺說他懷疑北狄能以摧枯拉朽之勢強攻北境,不止是端木將軍說的出兵十萬那麼簡單,恐怕……”
葉廉清自然明白,打見過那個侍衛,眉頭就沒鬆過:“我知道,最初的十萬不過是爲了迷惑軍情,讓遭伏的端木軍誤以爲巫毒過後實力巨減,軍心動盪,再趁機強攻,以端木熙的才能敗的如此慘痛,就算他們都中了巫毒,但沒有二三十萬的兵力也是不可能實現一月攻陷五座城池的戰果,想必端木熙也恍然大悟,此時能做的只有亡羊補牢了。”
漆雕慕遠見自家副帥門兒清,直接退下歇着了。這一路緊趕慢趕,總算趕上了副帥他們開戰前,把王爺的話傳到,也算是了了一樁心願了。
果不其然,一炷香後,斥候帶着一身傷,終於得到蒼甲軍二十四天以來的最確切的情報——
“報——副帥,將軍,軍師,北狄万俟嶽率兵三十萬,主帥也是万俟嶽。端木軍自徐水撤往五里坡,敵軍緊咬不放,我方深陷徐水,無力脫身!端木軍副帥已死,只剩賀通樂與晉楚客明,糧草被毀,弓箭殆盡。”探子單膝跪在人前。
葉廉清揮揮手命探子下去療傷,眉間的擔憂中多了一絲疑惑,隨着她自己將思路捋清,目光也愈加睿智和堅定:“糧草被毀……不對,万俟嶽胸無點墨,對率軍謀略之事一竅不通,不可能想到偷襲軍糧,不可能當得起北狄主帥,更不可能在端木熙手上討到如此大的便宜,他們的主帥定然另有其人,很可能是老對手了!”
江桐見大哥和副帥的表情差不多,轉念一想,兩個名字脫口而出:“是穀梁丘和顓孫晉?!”
葉廉清稍稍擰着眉,腦中飛速計算着徐水縣城城牆環繞的內城體積,冷聲道:“江梧,帶兩千人去州府軍需庫裝九千六百石褐煤煤粉,記住,必須全部是褐煤煤粉,用驢車運到五里坡城腳!”
古時候的縣城並不算多大,一個縣約摸百頃萬畝,按現代換算成千米是七平方千米左右,徐水縣內城城牆長一千米,寬八百米,邊境城牆較之青都低一丈,統一爲四丈高,也就是十二米,徐水縣內城體積爲九百六十萬立方米。
煤塵爆炸濃度下限分別是:褐煤45~55克/立方米,煙煤110~335克/每立方米,上限1500~2000克/立方米,但爆炸最全面的濃度應該是剛好大於下限。按引爆的六十克/立方米算,整個徐水縣內城所需煤塵約五億七十六萬克,1000克等於1千克,等於五十七萬六千克,一千克等於一公斤,就是五十七萬六千公斤,一公斤爲兩斤,又等於一百一十五萬兩千斤,浥朝一石等於一百二十斤,就是九千六百石。
浥朝的開採技術並不高,冶煉技術也不完善,所以灤礦的煤以褐煤爲主,優質煤要麼用來上貢青都,要麼另屬於府衙官售了,縱然她已經改良了許多技術,不過方法還沒流傳到邊境。
驢的負重能力巨大,每一頭驢負重起碼一千斤,正常時速五十公里每小時,州府到五里坡不過五里地,一里地五百米,就是兩千五百米、二點五公里,往返五公里至多兩炷香就能回到五里坡,但驢車只有十輛,每頭驢上限七百五十公斤,一輛驢車一千五百斤就要七百六十八次,十輛約七十七次,全部運到五里坡大約三點八個小時,也就是至少要兩個時辰。
爲了保證驢不會叫出聲給徐水縣的敵軍聽到,每一頭驢都用繩索套住了嘴,而她不能確保端木熙能守徐水縣多久,所以爲防萬一,五里坡到徐水縣不用驢車,用人力,驢受驚會到處亂跑,她的兵卻能夠應急反應做出正確選擇。
五里坡到徐水縣也是五里地,蒼甲軍單兵平時訓練負重爲二十五公斤,高強度也能三十五公斤,逆風營按照特種兵的訓練模式,訓練都是三十五公斤負重,高強度四十公斤,不到三公里,現在她帶的四千蒼甲軍和漆雕慕遠帶的一千逆風營一共五千,全部運到徐水縣最少要一個時辰。
十月初一,丑時三刻,按不同標準給五千人(四千蒼甲軍和一千逆風營)分配好煤粉後開始用桐油做火把。
一切準備就緒,漆雕慕遠帶領逆風營也休息了足足三個半時辰,可以說是精力充沛,精氣神十足。
當然了,逆風營休息得最好,又是蒼甲軍特別訓練營,負重也就最多,承擔了方纔運煤粉沒來得及歇息的士兵的大部分重量。
便是葉廉清也背了一百斤,她本想上身一百二,結果竹塵賦直接扛過去了,自從這傢伙被梅少教了《洗髓功》之後,能耐是大了不少,根本不給她機會,給她氣夠嗆。
江梧和江桐一臉打趣,漆雕慕遠在一旁竊笑,他們都知道,副帥從來是與他們同吃同住的,不會因爲自己是副帥就特例,不過蒼甲軍條件並不差,他們的苦都在平時訓練中,他們能做到的副帥也可以,甚至完成的更漂亮,這也是副帥讓他們這二十三萬多蒼甲軍折服的最主要的原因。
此時徐水縣戰事膠着,正如探子所說,端木軍被北狄軍隊死死咬着尾巴不鬆口,連撤離都做不到。
千夫長納蘭懷鈺拼死擋着敵軍:“賀將軍,快帶元帥撤,這裡有我守着!”
晉楚賓白擋在納蘭懷鈺身前,替他殺了不少人,高呼:“通樂,走啊!”
賀知行揹着端木熙通過城門快速奔向城外,晉楚賓白失了左臂,右手只能握住長劍應敵。
在城門合住的剎那,納蘭懷鈺和晉楚賓白一起被士兵們推了出來,剩餘的五百餘人以血肉之軀擋在城門口,全部被殺死,屍山墊在城門如一堵血肉築成的城牆牆,哪怕失去了生命,依然用屍體變成最後一道防線!
葉廉清帶人趕到徐水縣,以江梧、江桐和漆雕慕遠三人爲主,全盛威、盛軒逸、郭昊、竇鄒成、黨如翼和雪魄爲輔,分別用飛天鷹爪攀爬上城頭,逆風營十人一組繞着一千米的城牆列隊,九千六百石煤粉用一百組分九十六次運上城牆。
万俟嶽功力最深,也是最先發覺黑暗中的城垛間有人頭攢動,當即命人準備弓箭手和強弩陣,數以萬計的弓箭和弩箭同時發射,箭雨如颶風一般呼嘯而來!
“端木軍聽令,我乃正二品車騎將軍,葉濁!誰敢後退,斬立決!”葉廉清極速掠過衆將士,飛身躍上城頭,軍令如山。
隨後與主將江梧立在城牆擋下飛來的箭雨,避免北狄的強弩箭陣覆蓋之處再次死傷相藉。
五里坡城下,一襲藍裳雙足開立,墨陽劍一時間劍氣縱橫,交錯如織,將五里坡與徐水縣交界的這片空地籠罩其中,補天劍法似蛛網般的結界竭力護住城南一敗如水的端木大軍。
其身側是藏青色道服裹身的男子刀凜冽,玄天刀與墨陽劍同時揮舞着,一齊生生接住了那些弩箭,霸道的玄天刀法將所有飛羽齊齊震碎!
葉廉清命人趁着徐水縣城內的狄族人再次列陣時,將準備好的煤粉鋪天蓋地地撒下去。
除了她自己還在城頭,僅僅留下主將江梧、副將江桐、偏將軍盛軒逸、裨將竇鄒成、小將黨如翼、騎營校尉漆雕慕遠、都尉全盛威、百夫長雪魄、十夫長郭昊九人隨葉廉清站在牆上。
“放火!”一聲令下,數十支火把飛過城牆,每一支都閃着希望之光墜落而下!
“撤!”
一千名逆風營士兵隨幾位將軍從城頭單手握繩索速降,就地一個驢打滾翻越至一丈開外。
葉廉清話音未落,餘光看見兩名少年,不知是不敢跳下四丈高的城牆,抑或武功不濟未能及時跳下,總之落後了千人的隊伍。
葉廉清一個箭步攔截,一手一個提將起來,一躍而下!
“嘭——”
震耳欲聾的炸響迴盪在整個徐水縣城內,教五里坡的大地都爲之顫抖三分!
城牆上滾落下來無數的土塊與石塊,甚至還有殘肢斷臂,血肉橫飛,猶似紅雨。
因救兩名少年遲了一步,又用整個身體護住二人,葉廉清活活被震出一口血噴了他們一身,被葉廉清扔在一邊半晌都沒回過神來。
竹塵賦率先湊過來扶住她,眉眼間滿是驚恐和擔憂:“阿秦,傷的重嗎?”
葉廉清搖搖頭,捂着胸口,緩了一口氣,隨而望着兩個少年,目光銳利,雖然在詢問,語氣卻極其肯定:“你們是新兵?是端木軍年初新招的?爲何趁亂混入隊伍?是與北狄有深仇大恨?”
略微年長些的少年紅着眼眶,強忍住淚水,聲音嘶啞:“葉將軍,他們整整屠了五座城,不殺盡北狄,誓不爲人!”
葉廉清怔住,捂着內傷的右手都變成了拳頭,怒目圓睜,滿眼的不可思議:“你說什麼?屠城?五座!?”
“哇……”另一個年幼些的少年瞬間哭出來,顫抖地說,“從瀕臨錦州的三里屯縣,到蒙郡的赤縣、呼延縣,然後是燕州三里屯縣、庸關郡、徐水縣,百姓無一生還,所有未戰死的駐軍被炮烙、凌遲、挖心……受盡各種酷刑折磨才喪命……我們大堂哥就是被扔回徐水縣裡,整個身體已經七零八落了,他也是新兵。我們本是回家探親,後來家裡人掩護我們連夜逃出城,找到了輾轉至五里坡的端木軍營,可是我們元帥不省人事,軍師也死了,副帥早被擄走吊死在城門……嗚嗚嗚……”
“噗——”葉廉清直氣的吐血,內傷又嚴重了一分,若非竹塵賦拽着她的手,她就要衝進城裡去鞭屍!
竹塵賦忙運功護她心脈,一面又加以開解安慰:“當心身子阿秦,威遠兄還沒趕來,如今的戰營你必須得守住,不得有半分閃失!”
葉廉清死死握住竹塵賦的手,雙眸閃動着淚花,拼命忍了回去,冷然望向少年:“現在,去叫你們主將來帥帳見我。”
言罷,頭也不回地離開空地,由竹塵賦送至大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