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婦二人早已頭髮花白,眼下看着自己最疼愛的外孫女兒俏生生地立在身前,不日就要嫁做人婦,不覺抹了一把老淚。
“這大喜的日子阿公阿婆怎的還哭了?”蘇懿撲進兩人懷裡撒嬌,鼻子也酸酸的,這是最疼愛自己的二老了。
“小嬌嬌長大了……”似喟嘆,似感慨。
寒暄過後,國公夫人正了神色,從身後丫頭手裡接過一個梨花木雕花匣子,拉着蘇懿的手,眸光滿是疼惜。
她顯得手忙腳亂,打開那匣子,裡頭是一匣子銀票,百兩一張,足有一截拇指高,還有地契,門面,也有碎銀。
她又拉過蘇懿的手,輕輕拍了拍,“阿婆尋思着,你定是也不缺什麼了,宮裡都看票子辦事,這些碎銀你日後賞人也方便,好好收着……深宮比不得宅院,水深得很,吃人不吐骨頭……你好好的,好好的,啊……”
終是忍不住,她拿出帕子揩了把淚,“你出嫁那天阿婆不能親眼瞧着,”語到傷心處,她深吸一口氣,“好好的,好好的……”
語畢深深看了她一眼,老人轉身離去。
暮色四合,待客人都走了,蘇懿總算繃不住情緒,窩在喬氏懷裡啪嗒啪嗒直掉眼淚。
喬氏眼角微紅,當年自己出嫁何嘗不是這幅情景?可自己比女兒好過的多,至少夫君真心疼自己。
女兒呢,伴君如伴虎。
年少時情誼在危難時刻能值幾分錢?陛下殺伐果決,說是殘暴也不爲過。現在新鮮勁兒還沒過,嬌寵幾分情理之中。日後呢?只聞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單看沈良妃哭都沒地兒哭!
軟下聲音哄着女兒,又囑咐蘇清然並昨日剛回來的蘇清遠把蘇懿送回院子。
兒女走遠後,她端正了身姿,看向身側的蘇相,聲音冷硬下來:“回不回來?”
一提這個蘇相面色也不好看,“不回來拉倒。”
“話是這麼說,她畢竟是嫡親長輩,懿娘不說,打心眼兒裡也是介意的。嫁人一輩子就一次,萬不能讓她留下遺憾。”
話裡說的是蘇家的老太君,蘇懿的親祖母。老糊塗了,總做些個叫人寒心的事。
“那日一點差錯都不能出,咱不讓懿娘知曉那腌臢事,她也能猜個大概,就惦念着那些子血緣情分,刻在骨子裡的痛忘不了!”
這個母親自小就同他不親近,本着母子情分,讓她頤養天年多好。
誰知道她能做出那事,懿孃的身子傷了根本,日後恐難有孕,那年她才十歲。陛下龍顏震怒,若不是他拼了老命保下,老太君得死,那幾個小丫頭片子也得陪葬!幾年來一直有御醫調理着身子,入宮後如何還得看造化。
越想越氣憤,最後直接破口大罵:“叫她回來做什麼!老糊塗!”
喬氏懶得聽,這當祖母的說出去叫人笑話!
四月初二一大早,蘇懿便被拉起來,三書六禮明媒正娶,長安城紅妝十里,儀仗隊從正門玄武門擡進,這是史上絕無僅有的。
紫檀木散發着淡淡的幽香,鏤空雕花嵌着羊脂玉的銅鏡映出她絕代容顏,靡麗妖冶,擡眸談笑間便可襯得這世間所有美好都暗淡無光。
只那一眼,便讓人深深淪陷,予取予索。
冰雕玉勾玄膽鼻,往生河上菱脣豔,色若春曉之花,芙蓉面寒。
一襲雲錦描金勾勒正紅色宛如天邊流霞的嫁衣,外罩着極柔極薄的緋色鮫紗,綴着南珠的喜帕遮了她絕世容華,南珠顆顆圓潤飽滿,稀奇的是每一顆都一般大小。
攔腰束以流雲紗蘇繡鳳凰腰帶,恰到好處的勾勒出玲瓏巧致的身段。
蘇懿擡手掀起遮擋視線的喜帕,蹙眉不滿。
喜娘一陣惶恐,“娘娘快遮上,不吉利的!”
然所有人都呆住了,祁禧揉揉眼睛,“都說女子出嫁時是最美的,果真如此……”
蘇懿笑,脣邊兩個小酒窩若隱若現,給這嫵媚平添幾分可愛。
擡眸看窗外一片喜慶的大紅,肯定是期翼的,嫁給自己這輩子唯一動過心的男子,自己要幸運得多,至少如今認定他是良人。可免不了焦慮和不安,都不知道這些情緒哪裡來的。
原來有些愛意,會隨着時間慢慢沉澱,然不會消失,直至刻進骨子裡。
他站在霧裡,迷茫又傾盡所有地愛她,霧散愛意卻不會散,只會世人皆知昭告天下,在不算太平的延和年間,他愛她。
這就夠了。
蘇懿起身走到窗邊,外面的院子裡小廝們早早的把嫁妝整齊擺在了一起,正照着嫁妝單子做最後的清點,待會兒就要送嫁妝入宮,整整一百三十六擡。
宮裡來的聘禮是一百六十六擡,不能逾越皇權自家也不能少了去。
許多百姓早早的就等在了丞相府的門口,等着看貴妃娘娘的嫁妝呢!
畢竟以正妻之禮迎貴妃入宮這是打大乾建朝頭一遭,稀罕着呢,不僅如此,該有的民間習俗一樣不落下,完完整整圓圓滿滿的大婚。
“出來了出來了!”
“你看那……”
“可不是麼,你看……”
“你看那一擡,這麼大一箱,不知道多少銀子呢!”
“……”
百姓們的議論絡繹不絕,全然的都是羨慕,站在門口的大管家也與有榮焉。
自家姑娘可是貴妃娘娘,日後誕下皇嗣就圓滿了!嫁妝當然必須是頭一份的,怎麼可能偷工減料!送嫁妝的隊伍,那頭已經快到皇城,這邊還在出門。
真正的十里紅妝,百里花嫁。
丞相一身正裝滿面通紅地從外面進來,直直地盯着蘇懿,眼神很是複雜。
蘇懿走到他跟前兒,隔着喜帕微微仰頭看丞相,半響後彎身請安,“爹爹。”
他沒有出聲,就這樣握着蘇懿的手臂直直地盯着她。
蘇懿眨了眨眼睛把眼裡的溼意壓了下去,“爹,懿娘今天就要嫁人了,爹爹要保重身體,健康長壽……”
說了這麼一句,蘇懿就感覺到抓着自己的手用力到手背的青筋都出來了。
只聽到激動的聲音在迴應自己:“爹好着呢,你好好照顧自己,缺什麼有什麼不滿的,都跟爹說,受了什麼委屈儘管還回去,有爹呢,爹還沒老!”
外面三兄弟進來,蘇清然先道:“咱們家我主文,清明尚武,清遠在江湖上也小有聲望,哥哥們都加把勁兒,保管你在大乾宮橫着走,誰也不能給你委屈受。”這話很平靜,也不是什麼煽情的話語,蘇懿猛的低頭,眼淚就這麼掉了出來。
三兄弟還沒來得及反應,喬氏一個快步就過來了,彎身拿手帕小心翼翼的摁着蘇懿的眼角,聲音也是哽咽:“不能哭,新娘子不能哭的!不要哭……”
是勸蘇懿不要哭,自己也跟着哭了起來。
再不捨,也到了要出門的時候了,外面說陛下已經到了,屋裡人皆是一愣,先前也沒人知會陛下會親自來迎親阿。這邊喜娘也趕緊過來整理喜帕。
離正門還有些距離的時候蘇懿就聽到了外面的人聲鼎沸,隔着龍鳳呈祥的蓋頭隱隱約約看到一人,負手站在門中央,身姿挺拔。
一身大紅色的新郎禮服襯托出完美身材,潔淨而明朗,卻又不皇室失威嚴。頭戴銀冠,腰繫玉佩,長髮慵懶散落於肩後。
蘇懿垂首立在一邊,旁邊的喜娘連忙給扶住了,高昂的聲音打碎了暫時的寂靜:“新娘子出門了,從此別家新婦人生順遂兒女雙全~”
喜娘扶着蘇懿一步一步走向喜轎,才走兩步就換了人。低垂着的視線看到了骨節分明白皙修長的手指。
隔着嫁衣也跟感受到他手心的溫熱。
從家門到宮門,一路上蘇懿完全沒辦法靜下心來,入耳的全是周遭的熱鬧,甚至有人帶頭俯首叩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貴妃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紛雜的熱鬧聲不停傳來,後來就一句話也沒有辨別清晰,可卻知道熱鬧的緊。
終於停轎,果然,剛纔的手再次伸在了蘇懿的眼底,嬌嬌一笑,將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熟悉的宮道上掛着紅綢,大紅燈籠,一路上卻是一個妃嬪也沒見着,曉得他的用心,大喜的日子見了得礙眼的緊。
擡頭看面前大敞的硃紅大門,門匾上三個鍍金大字“未央宮”,落筆瀟灑豪放,蘇懿一眼就認出來是祁祉的字。
彎脣一笑,就這麼瞅着祁祉,祁祉也在看她,他俯下身子與她對視,脣邊依舊是風流佻達的笑意,他輕聲道:“貴妃娘娘,歡迎來到我們的家。”
蘇懿笑得露出一排整齊的小白牙,這種滿心滿眼都是彼此的樣子真好。
全心繫在身旁之人的結果就是,等蘇懿再回神後,已經被牽着進了洞房坐在了柔軟的新牀上。待頭上的喜帕被掀起後蘇懿愕然,傻乎乎地看着眼前的祁祉。
祁祉點點她光潔的額頭,他憋笑得胸膛微微顫動,滿滿的寵溺,“傻姑娘,回神了。”
“人都擋在了前頭,我很快回來,你先歇息會兒,後頭準備好了溫泉池。”蘇懿剛摘下了沉重的鳳冠在活動脖子,聞言點頭。
四方的溫泉池,溫熱的水汽讓人忍不住想下水好好泡一泡。先前一直在緊張倒無暇去想一身的沉重繁瑣裝飾,現在鬆下來了,真是渾身乏的緊,特別是脖子,簡直快斷了。
錦繡錦瑟在裡面伺候蘇懿沐浴,外間的另兩個丫頭都在整理東西,見到蘇懿出來指着小桌上幾碟點心,都是蘇懿以前愛吃的小零嘴兒,“這是陛下剛讓人送來的,說姑娘餓了就先用,不用礙於禮節也不用等他。”
蘇懿望着燃得正旺的龍鳳雙燭,眸若春水,錦繡無聲地領着人退了下去,獨留蘇懿一人體會。
溫香軟玉抵死纏綿,愛而不得得而不惜,兩種極致在兩人並不長的人生中嚐了個遍。
門口傳來一聲吱呀,蘇懿側身看去,是錦繡。
錦繡扭捏的很,手揹着身後似拿着什麼東西,扯了扯嘴角,有些乾硬的笑了兩聲,“吵着姑娘了?”
不遠的距離饒是怎麼磨也走到了,看到蘇懿疑惑的眼神,一咬牙,把背後的東西遞給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