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就是明光宗。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年號“泰昌”,因爲朱常洛僅在位三十天。更很少有人知道朱常洛爲了那三十天的皇帝生涯苦熬了三十九年之久。因爲不討父親萬曆皇帝喜歡,朱常洛的太子地位岌岌可危,經歷了一樁又一樁的謎案,牽動了整個明王朝的神經。
國本之爭
一
萬曆九年(1581年)的一天,明神宗萬曆皇帝朱翊鈞去慈寧宮探望生母李太后。
在慈寧宮逗留的時候,萬曆皇帝讓太后身邊的宮女去給自己打水洗手。一位姓王的宮女給皇帝打了水,侍奉皇帝洗手。萬曆偶然發現王氏年輕貌美,就把王氏拉住“寵幸”了一次。“寵幸”完畢後,萬曆整整衣冠,走了,臨別前給王氏留下一副首飾作爲紀念。
王氏依然在李太后身邊做宮女。兩三個月後,王氏的肚子慢慢大了起來。她懷上了身孕!這可讓盼孫心切的李太后欣喜異常。當時萬曆皇帝的年紀已經不小了,雖然早早娶了皇后和嬪妃,但就是一直沒有生育。王氏的懷孕讓李太后看到了希望,高高興興地把兒子萬曆皇帝叫過來,詢問他怎麼處理王氏。李太后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兒子趕緊給王氏一個名分,護養着肚中胎兒。如果能生下皇子,那將是普天同慶的大喜事。
誰想,萬曆皇帝聽到消息後,冷漠地說自己不曾“寵幸”過王氏。
李太后沒想到兒子如此不上心,只好強壓着心中不快,令人取出《起居注》和萬曆當面驗對。所謂的《起居注》就是歷朝歷代記載皇帝日常言行的宮廷檔案。萬曆皇帝以爲自己當日和王氏的男歡女愛神不知鬼不覺,沒料到被一清二楚地記錄在檔案中。而且《起居注》還清楚記錄了萬曆賞賜王氏首飾的細節。有首飾爲證,萬曆一時面紅耳赤,無法抵賴。
萬曆皇帝極不情願地認下了這筆“風流賬”,並照李太后旨意封王氏爲才人。數月後,王氏又被晉封爲恭妃。
萬曆十年(1582年)八月,王恭妃順利生下了皇長子,取名爲朱常洛。
朱常洛的出生是明王朝政壇的一件大事。萬曆皇帝很早就有了王皇后。王皇后相貌端正、溫良賢惠,是朝野上下公認的“母儀天下”的好皇后。這樣的皇后人選,非常符合儒家的政治標準,但不是萬曆溫存寵愛的理想對象。萬曆皇帝還有一位劉昭妃。可兩位后妃都沒有生下一兒半女。朱常洛的誕生解決了皇位後繼無人的潛在危險。文武百官聞訊,歡欣雀躍,紛紛上表祝賀皇長子的誕生。萬曆皇帝也不得不上殿接受祝賀,並告祭郊廟宗廟社稷,下詔書告訴全天下朱常洛誕生的消息。
二
萬曆皇帝做足了表面工夫,可心底裡一點都不喜歡朱常洛。
因爲朱常洛是萬曆皇帝偶然臨幸宮女而生下的。這是萬曆的一塊心病。
其實,萬曆皇帝朱翊鈞的身世和兒子朱常洛一樣。當年,他的父皇、隆慶皇帝朱載垕在後宮偶然看中了宮女李氏,“寵幸”了一次。李氏幸運地懷孕,並生下了朱翊鈞。朱載垕雖然也覺得在外面亂搞宮女,還生下皇子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但他對朱翊鈞和李氏採取了負責的態度,不僅給了李氏名分,還立朱翊鈞爲太子。現在,朱翊鈞成了萬曆皇帝,卻在心中將和自己身世相同的朱常洛視爲恥辱,將整件事情都看作是一幢醜事。他始終在心中繞不過彎來。
皇長子誕生後,李太后抱着小孫子,喜滋滋地問萬曆皇帝,什麼時候立朱常洛爲皇太子。
萬曆皇帝突然意識到,這個討人厭的“風流情種”竟然是皇位的第一繼承人。這太可怕了。他打心眼裡就不願意立朱常洛爲皇太子,很自然地流露自己的真實想法:“他是都人的兒子,如何立爲太子。”
“都人”是明朝對宮女的稱呼。王恭妃是在懷孕後才由宮女“突擊”進封的,本質上還是宮女。萬曆皇帝的名分觀念和虛榮心讓他始終鄙視王恭妃母子。但他忘記了,自己的生母李太后也是宮女出身,也是被隆慶皇帝偶爾“寵幸”後才懷上他的。事過境遷,李太后聽了兒子的話,頓時勃然大怒,訓斥萬曆說:“別忘了,你也是都人的兒子!”
這一訓斥讓萬曆皇帝心驚膽戰,不得不跪地請罪,唯唯諾諾拜別出宮。但皇帝的心病絲毫沒有去除。萬曆皇帝堅定地拒絕立皇長子朱常洛爲太子。王恭妃再也沒有被萬曆拿正眼看過,更談不上寵愛了。她只好孤獨地帶着朱常洛僻居別宮,生活清苦。
文武百官當中也不乏有要求立朱常洛爲太子的聲音。萬曆皇帝就找了一個理由,說皇后還年輕,日後會生下嫡皇子來的,等皇后生下了嫡子,再立嫡子爲太子。封建宗法規定“立嫡不立庶,立長不立幼”。血緣嫡庶之分高於長幼之別。朱常洛雖然是皇長子,但卻是庶出(妃子生的);日後如果王皇后生下皇子,那就是嫡子,比朱常洛更有資格做太子。萬曆的理由也還站得住腳,得以壓制住一片擁立朱常洛的呼聲。
沒幾年,羣臣就發現萬曆的理由只是哄騙大家的小把戲而已。
萬曆十四年正月,淑嬪鄭氏生下了皇三子(皇次子出生後夭折了)朱常洵,使事情複雜化了。這個鄭氏有着閉月羞花的美貌,而且知書達理、聰明機警,是萬曆最寵愛的嬪妃。鄭氏和萬曆的關係不是小妾依附於夫君的關係,而是有着濃厚的平等色彩。她不僅傾聽萬曆皇帝的訴苦,還毫不留情地批評萬曆的缺點。鄭氏生子後,萬曆很快就封鄭氏爲貴妃。這是一次不符合禮制的擢升。皇長子的生母還只是妃子,皇三子的生母卻被擢升爲更高一級的貴妃。這裡面是否包含着某種信號呢?同時,萬曆皇帝寵愛鄭貴妃,愛屋及烏,將三子朱常洵視若掌上明珠,表露出要立三子爲皇太子的意思。宮中還傳說,鄭貴妃經常給萬曆皇帝吹枕邊風,要求立自己的兒子爲太子。萬曆皇帝在鄭貴妃處呆的時間越來越長,傳言也就越來越多。
朝廷百官知道萬曆皇帝廢長立幼的意圖後,感覺被皇帝欺騙了。
三
淑嬪被封爲貴妃後,文官集團決定在萬曆立太子一事上發威了。
明朝的文官集團是帝國政治結構中的重要力量。中國儒家政治發展到明朝中後期,已經成熟到了近似故步自封的程度。各種思想觀念深入人心,政治制度按部就班地進行。嘉靖皇帝幾十年沒有處理朝政,明朝官府上下照樣運轉正常。明朝政治的穩固性可見一斑。政治的穩定離不開一羣奉行儒家道德觀念的文官。他們按照儒家的理論和“前朝慣例”,把自身當作龐大政治機器上的螺絲釘,一絲不苟地處理着朝政。
在文官集團看來,政治清明和穩定的關鍵是奉行儒家的理論。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倫理綱常”。爲王朝挑選合適的皇帝人選是最大的“倫理綱常”。王皇后遲遲沒有生育,皇長子朱常洛成爲太子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萬曆想“廢長立幼”在文官集團看來就是政治黑暗的表現,是必須糾正的。爲了糾正皇帝的錯誤,讓政治早日重返清明,文官集團做好了戰鬥的準備。多少讀書人出身的文官們期待着與黑暗作鬥爭以便名垂青史,永垂不朽。即便陣亡,他們同時也成就了剛正無私的名聲,實現了人生的價值。
簡單的說,倫理綱常和個人名節是文官們最看重的。
文官集團決定在萬曆立嗣問題上大動干戈的另一大原因是他們吸收了嘉靖朝“大禮儀之爭”血的教訓。那是正德十六年(1521年),明武宗朱厚照死後無嗣,堂弟興王朱厚熜繼承皇位。朱厚熜就是嘉靖皇帝。但他在北京的城門口爲整個朝廷提出的難題:他要求以兄終弟及的名義繼承皇位,而不是子承父業的名義。文官集團認爲朱厚熜是作爲兒子過繼給明孝宗,來繼承皇帝的,因此要稱孝宗皇帝爲“皇考”,而稱生父興獻王爲“皇叔”。朱厚熜卻要給生父追加帝號,而稱明孝宗爲“伯考”。“大禮儀之爭”由此產生。大禮儀之爭在嘉靖三年(1524年)的夏天達到了。當天,反對朱厚熜做法的“護禮派”兩百多名大臣組成長長的隊伍,跪在左順門外,大呼孝宗弘治年號,哭諫不可爲興獻王上帝號。一干人喊聲震天。朱厚熜派人勸說大臣們退去,沒有效果,更加固執起來,下令將爲首的八位大臣押入監獄。門外的大臣們更加情緒激憤,騷動起來,聲震闕廷。被激怒的朱厚熜派出錦衣衛大肆搜捕,逮捕了134名官員,其餘官員錄名待罪。他下令將四品以上官員奪俸,五品以下杖罰。受杖的180多人中17人受刑死亡。
“大禮儀之爭”以文官集團慘敗結束,導致了嘉靖皇帝與羣臣之間長達數十年的隔閡。嘉靖朝被文官集團看作是政治黑暗的典型,看作是要極力避免重新出現的一段“慘痛記憶”。現在又一次面臨皇位更替問題的綱常倫理之爭,文官集團豈能善罷甘休?
內閣首輔大學士申時行就是在羣情激勵之際,請求立即冊立朱常洛爲東宮太子。萬曆皇帝儘管知道這是整個文官集團的意見,還是以“朱常洛年紀尚小”的理由搪塞了過去。二月,戶科給事中姜應麟上了一份言詞激烈的奏摺,反對鄭氏越級晉升爲貴妃,主張“冊立元嗣爲東宮,以定天下之本”。所謂的“元嗣”就是朱常洛,姜應麟認爲朱常洛是理所當然的太子人選。萬曆皇帝閱後,大筆一揮,將姜應麟貶爲廣昌典史。姜應麟因爲率先擁立朱常洛,把這件事情挑明瞭,現在雖然貶官外任,卻高高興興地上任去了。
此後,年年月月都有朝臣奏請冊立皇長子朱常洛爲太子。萬曆皇帝不斷用沽名釣譽、賣乖販直、干擾聖意等名義加以訓斥上書的人,打板子的打板子,貶官的貶官,可就是抵擋不住要求早立太子的呼聲。慢慢的,萬曆皇帝耍起了“坑蒙拐騙”、“矢口抵賴”等下流手段來。朱常洛的年紀一天天地長大,再說他太小的理由說不下去了。萬曆皇帝就說等皇長子十五歲時再議太子之位。朱常洛快十五歲了,萬曆皇帝又說羣臣不斷上奏,干擾了自己的決策,冊立太子的事情要延後,拖到萬曆二十年春天再說。萬曆皇帝和羣臣鬧起了意氣,你們不是堅持要立朱常洛爲太子嗎,我偏偏就不封朱常洛爲太子,而且還以你們“奏擾”作爲不立儲的理由。大臣們也有自己反抗的方法。你不立長子爲太子,有違儒家倫理,是政治黑暗的表現,我身爲大臣,應該爲此負責。許多大臣紛紛自己彈劾自己。彈劾奏摺交上去後,不管你皇帝批不批,我都“待罪”在家,撂擔子不辦公了。有的大臣不是消極怠工,而是直接罷工。萬曆二十年(1592年),大學士王家屏等人將御批的奏疏原封不動地退還,要求萬曆皇帝採納諸臣立儲之請,早日立朱常洛爲太子,不然就不執行皇帝的御批。結果,王家屏等人全部被免職。
萬曆皇帝后來學起了嘉靖皇帝,乾脆終年躲在深宮中,不出宮門,也不上朝會見朝臣,落得個“眼不見、耳不聞、心不煩”。
立嗣之爭儼然已經嚴重干擾了明朝的政治運行。
四
萬曆二十一年正月,萬曆皇帝琢磨出了一個“妙招”來。
萬曆很客氣地把內閣首輔大學士王錫爵叫來,給了他一個手詔,計劃把皇長子朱常洛、皇三子朱常洵和皇五子朱常浩一併封王,日後再選擇其中最優秀的人爲太子。
王錫爵立即發現了“三王並封”計劃的蹊蹺之處。表面上,萬曆皇帝退了一步,將三個兒子都封爲王,實際上是“以退爲進”,提升了朱常洛地位的同時將皇長子和其它二子相提並論了。更要命的是,萬曆說日後的太子要從三個兒子中挑選,間接否決了羣臣要求立朱常洛爲太子的呼聲。王錫爵是反對“廢長立幼”的,但膽子又小,不敢當面駁回萬曆的詔書(之前的兩位內閣首輔都因此被免職了),爲難起來。如果在皇帝的詔書上附議,頒佈出去,王錫爵肯定要成爲朝野攻擊的焦點。久經官場的王錫爵也不是省油的燈。他馬上表態擁護萬曆的詔書,同時又跪下去請萬曆將朱常洛交給王皇后撫養。因爲一旦朱常洛交給王皇后撫養,成了王皇后的養子,那麼他在皇長子的身份之外又多了一層嫡子的意思,將成爲毫無爭議的最佳太子人選。萬曆皇帝沒料到王錫爵急中生智“生”出這麼一個主意來,想了想,也同意了。王錫爵隨即又增擬了一道將朱常洛交由皇后撫養的詔書,這才叩頭出宮。
等王錫爵一走,狡猾的萬曆皇帝扣住了第二封詔書,只向朝廷下發了“三王並封”的第一封詔書。
詔書一出,朝臣大譁,紛紛指斥王錫爵軟弱無力,貪圖榮華富貴。
王錫爵忙解釋說還有第二封詔書的存在,表白自己也是反對“廢長立幼”的。但是他沒有確切的證據,百口難辯。王錫爵的學生和親信於是紛紛勸他說:您老人家中了皇上的詭計了,這種事情沒有第三者在場,您是無法“自明”的;現在詔書頒佈了,天下都認爲這也是您的意思。更可怕的是,如果日後朱常洛成爲了皇帝,他知道王錫爵當初反對擁立自己,那可能會給王家帶來“滅門之禍”。王錫爵聽出了一身冷汗,慌忙接連上了三個奏摺,自己彈劾自己,棄官辭職,跑回老家以求自保去了。
王錫爵退場後,甩無賴手段的萬曆皇帝不得不直接面對所有壓力了。朝野上下、百官士人前仆後繼,言詞激烈,反對三王並封,而且堅決要求冊立朱常洛爲太子。萬曆迫於衆議,不得不收回詔書。羣臣進一步要求確定太子人選,萬曆也堅守底線,拒不答應。最後被逼急了,萬曆皇帝搬出了自己和王皇后“關係密切”的理由來,說王皇后之前身體略有小病,現在病好了,朕經常與皇后在一起。意思是說,王皇后還年輕,帝后晚上常常“在一起”,大家要耐心等待“嫡子”的誕生,不要整天囔着早立太子。這個理由成了萬曆皇帝對抗羣臣進言的大盾牌。
儘管如此,立嗣之爭依然延續。李太后對兒子越來越不滿,也加入了敦促萬曆立朱常洛爲太子的行列。王皇后一年年地老去,幾乎斷絕了生育的希望,也支持立朱常洛爲太子。到萬曆二十九年,朱常洛已經虛歲二十了。承受不住壓力的萬曆皇帝不得不在當年的十月冊立朱常洛爲皇太子。同時,三子朱常洵被封爲福王,五子朱常浩被封爲瑞王,六子朱常瀛被封爲桂王。
朱常洛終於得到了遲到的皇太子寶座。文官集團終於取得了對皇帝鬥爭的勝利。
梃擊謎案
一
朱常洛雖然坐上了皇太子的寶座,能否坐穩卻還是個未知數。
父皇萬曆一如既往地不喜歡這個兒子,鄭貴妃和周邊的一小撮人虎視眈眈,蓄謀奪取太子的位置。太子在深宮中的地位不僅沒有改善,相反還惡化了。好在朱常洛從小在壓抑、殘酷的環境中長大,養成了中規中矩的性格,各方面表現都讓萬曆皇帝無話可說。政敵們也難以找到他的把柄。朱常洛最大的支持羣體是宮外的文官集團。他們依然將宮中的任何風吹草動與王朝政治的綱常倫理聯繫起來,時刻敏感地關注着朱常洛和射向他的明槍暗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