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JAGUAR豪華房車往別墅駛去,望向柏油路的盡頭,幾棟尖頂的歐式藍房子。來茴只瞄了一眼,便把頭轉向窗外,透過綠蔭蔭的玻璃窗膜,北方的海灘上只遺留了幾串長長的腳印。當然,這是她猜的,淺白色的沙灘上見不到個把人,但這麼美麗的海灘肯定是有人來過的,即便是冰涼的冬天,總有一些心懷浪漫的人無法抗拒藍色的海水,一人多高的浪花,和微紅的雲霞。
聽着海潮的澎湃聲,車子很快駛進一幢藍房子院內,白色的鏤花大門,兩層的精緻小樓,他們在底樓的大理石臺階旁下了車。清洌的海風攏上身,來茴拉緊了豁風的大衣領口,挽着閒適的周于謙進了新住處。
在玄關處脫了鞋,來茴繞過紅木格子屏風,踩在光可鑑人的複合式木地板上,低了頭,看到自己蒼黑的影子,孩子氣般的,右腳在地板上磨蹭了幾下,擡頭赫然對上週于謙似笑非笑的眼神,她她略微窘迫地道“這……地板是熱的?”
周于謙看看她的雙腳,再把眼光移到她臉上:“要不要把臉也貼到地上測測溫度!”
來茴還他一個“無聊”的白眼。“我不是沒見識過嘛!”
“北方的冬天除了暖氣就是地熱了!”周于謙脫下外套遞給工人,又向來茴道:“我還有些工作要處理,你先休息會兒,晚點出去吃飯!”
他上樓後,來茴在屋裡兜轉,客廳不大,暖烘烘的,海藍色的沙發一組靠牆,一組靠窗,與地板同一色的小几,幾乎是貼到地面的,果盤裡盛着幾串紫燦燦的葡萄。她盤腿坐在地上,摘了顆喂到嘴裡,眯起眼睛慢慢嚼,清涼的甜汁裡帶點微酸,把核吐到手掌心上,她從幾下面找出幾張影碟,全是獲獎的大片。來茴一向自認是小市民,這些電影即使久負盛譽,她也鮮少去看。
此時無聊,隨意地抽了張《吹動大麥的風》塞進DVD機裡,又爬回原處,靠在沙發邊緣,抱了方枕,抓了串葡萄仰頭咬下一顆,很有閒情逸致地欣賞起電影來。
運氣很不好,她抽中的是一部催人淚下的影片。整部電影綠浪翻滾,綠色是愛爾蘭國旗的顏色,到了影片最後,這個顏色才被灰濛濛的塵霧漸漸淡化,直至消失,什麼都看不清了,茫茫的灰,她的心隨着顏色的淡化而失落,年輕的愛爾蘭戰士被處決,淚不可仰制地溢出眼眶,當週于謙拿過她手上的葡萄時,影片已經結束了。
“來渡假還選這麼悲傷的影片看?”周于謙笑道。
來茴抹了抹眼淚,不好意思說自己跟本沒聽說過這部影片,忙道:“我以爲我不懂欣賞,所以也不會傷心!”
“你的意思是你還是有品味的?”周于謙從藤製的小桌上抽了紙巾遞給她。“比起你那些吵吵鬧鬧的搞笑片來如何?”
“那是雅俗共賞的,再說,小市民本來就需要娛樂!生活中原本就有許多的心酸事,誰還會去看那些悲傷沉重,還要費神領會其深度的電影!不是自虐嘛?”
周于謙聽着她頭頭是道的辯解,不可置否。來茴又驚訝道:“原來你也是會看電影的?”
“我就不能看電影?別忘了我也年輕過,也瘋狂地迷過電影和……電影明星!”說到最後,他的表情頗爲不自然,聲音也小了些。
來茴察覺到了,不動聲色地道:“意思就是你現在很老了?”故作打量般地在他身上巡梭一番後,得出結論:“也不算是很老,就是比我老了點兒而已!”
他笑了笑,老氣橫秋道:“你倒是會說話,老的是心,你自然看不出來,當人把許多事看得透徹時,心就老了,人也老了!”
來茴看他額頭上淺淺的皺紋,突然感到心疼,他被前妻傷得很重吧。年輕時懷着熾熱的心去愛慕一個人,把銀幕上催人淚下的女主角娶回家時,想他的心情也是興奮而喜悅的,只是生活太殘酷,一點一點地奪去他的興奮,他的喜悅,等到他從歲月的桎梏,生活的嚴刑中掙脫出來時,已是心如死灰。
當人把許多事看得透徹時,心也老了,人也老了!熱情沒了!追求沒了!處處防備着,給自己築起高高的城牆,深不可測的背後是竭力壓抑的寂寞!
她突然想擁抱他,像自己的孩子般擁抱他,柔柔地拍着他的背,輕聲說:不怕,我疼你!
她也這麼做了,攀上他的肩時,周于謙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隨後,她的臉在他的髮鬢蹭來蹭去,討好得像只小狗,只差伸出薄薄的,長長的舌頭舔幾下子,他很想笑,在笑出來前,聽到了她溫柔的聲音:“我也是看得懂那部電影的!”
他的身軀陡然一震,還未牽開的嘴角凝滯了笑意,電視機屏幕一片深沉的藍,裡面沒有任何圖像,如同他暫時停擺的思緒。難道,她是在說----
她也是懂他的嗎?
多具關懷和溫情的擁抱!他怔了許久,身體深深地陷進了柔軟的沙發裡,連同心一起,寸寸地淪陷,他突然覺得自己全身都柔軟得不可思議,彷彿是連續工作了一星期後,找到張大牀,想也不想,也想不起什麼,更管不得什麼,“砰”地就躺了下去。
只求,一夜好眠。
晚飯吃的是海鮮,不是大酒樓,而是一家知名的夜宵檔。盤子裡堆着清蒸的紅蟹,掰開殼,裡面是油滋滋的蟹黃,原汁原味的鮮香,來茴胃口大開,敲碎了一隻蟹腿,拉出白嫩的的蟹肉,眉開眼笑地往嘴裡送,而周于謙則是把元貝里的粉絲撥開,只揀了肉吃,她微微蹙眉道:“你真挑嘴!”
撐着花布篷子的夜宵攤裡,坐在板凳上的周于謙仍是貴氣逼人,又挑開一縷粉絲後,他語氣平平道:“這裡粉絲元貝做不出南方的味道!”
來茴無言,想他願意來這種地方已是受了大委屈,就寬恕他浪費糧食,反正雷也劈不到她頭上來。
轉眼間,四隻蟹變成一堆空殼,來茴吃得飽飽的,見周于謙仍是沒吃什麼東西,關心地問道:“你不餓嗎?飛機上你也沒吃!”
周于謙只搖了搖頭,放下筷子,喚來老闆買單。又問她道:“吃飽了?”
來茴點點頭,問:“你不喜歡這樣的環境,爲什麼還要來這裡吃?”
“聽別人說這裡的菜色很好,顯然上當了!”其實是聽了下屬的話,這裡的菜最具地方特色,所以才帶她來嚐嚐。剛說完,他轉頭便對上老闆青黑的尖尖臉,尷尬地付了錢,拉着來茴匆匆離開了。
馬路坑坑窪窪,兩旁的小攤首尾相接,時間尚早,夜市的客人不多,路燈零亂黯淡地亮着,冷風簌簌,來茴雙手攏在嘴邊,呵出熱氣暖手,斷斷續續地又夾雜了笑聲,她睇了睇周于謙冷峻得仿若結了層霜的臉,咳道:“你說那老闆的臉像不像炒糊了的栗子!”
周于謙嗤地笑出聲,冷峻的線條柔和了些,他曲臂握住來茴的手道:“的確很像糊栗子,黃黃的皮黑了一大塊!”
正笑着,路邊攤冒出一個操着天津口音的女聲。“嗨呀!先生小姐,我們家的栗子沒有炒糊的,要不要買幾顆嚐嚐!”他們轉頭,巧的是家糖炒栗子鋪,一張熱情過份的方臉,衝他們笑得格外殷勤,應該是老闆娘,四十歲上下,她男人正從玻璃櫃裡鏟了赤殷殷的栗子往紙袋裡裝。“我們是老字號,栗子顆顆都是精選的,飽滿香甜,買一袋嚐嚐?”
“你要嗎?”周于謙問來茴。
來茴看了眼不停搓手的老闆娘,這天冷得,她們做生意也不容易,而自己也想吃,忙回答道:“要!”
老闆娘喜悅地笑着,手臂碰了碰男人。“給她們裝底下熱乎乎的!”男人看起來很木訥,聞言把鏟了一半的栗子呼啦啦地全倒了,用鏟子撥了撥,開始往袋子裡鏟熱的。老闆娘趁空又跟他們聊上了。“兩位是外地人吧!吃過我們家炒的栗子保證你們以後還想吃!”
周于謙指着櫃子前擺了一排包裝好的栗子,以商人的角度問道:“既然知道我們是外地人,你爲什麼不隨便給我們一包就好?”
老闆娘哈哈一笑。“我呀,是看你們小倆口感情好,肯定是來這兒玩的,萬一涼栗子冷了你們的感情,這罪過可大了,所以給你們熱乎乎的栗子!”
什麼邏輯?來茴古怪地睨她一眼,問道:“那感情不好的,你就給他們賣涼了的嗎?”
“是啊,我要看到兩個走路分得老遠的,就給他們涼了的!”老闆娘見來茴一愣,指着那排包好的栗子,笑得樂不可支:“哈,真伶俐的小姑娘啊,大姐這是逗你的,包好的也是剛剷起來不久要給人送去的,給你們底下熱的,是祝願你們的感情更好,像剛炒熟的栗子熱乎乎的!”
話說着,栗子包好了,老闆把栗子遞給老闆娘,老闆娘又轉交給來茴,臨走前,她又對兩人說道:“栗子涼了不好吃,只要放進微波爐里加熱一會兒,保證還是和原先一樣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