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角亭的竹簾被捲了起來,中間的石桌上,一個燈籠孤零零的擺着,透過半透明的紙,可以看見裡面搖曳的細小火焰。
葉浮白將要筆直的挺着,眼睛卻一動不動的定在那個燈籠上,三支水墨的翠竹在那搖晃的火焰邊閃動,彷佛有沙沙的竹葉摩擦聲音傳來,程昱坐在對面,葉浮白只能看見他瘦削的肩膀而不見他的臉。
“荷花要開了。”程昱忽然道。他的聲音悠**和,卻沒有葉寒那種懶散。
葉浮白皺着眉頭做出一個詢問的表情,將頭歪向一邊,看到了他的臉,和葉寒一樣瘦削,但是鬍子比他要多很多,幾乎佔去了臉的一半,而且很長,看起來像敷上了濃濃的墨水。
然而他的眼睛卻是清亮的。
葉浮白不由自主的舒展了眉頭,怔了好一會兒之後纔不知所措的笑了一下,
“你是不是很恨葉寒?”他在那邊笑,“我從來都沒有見你叫他。”
“我也沒有叫過你。”葉浮白也面帶微笑,他發現其實和這個舅舅說話不是那麼難。
程昱怔了一下,竟也笑起來了,“我沒讀那麼多書,別跟我繞圈子。”
“那你來找我有什麼事?”葉浮白單刀直入。
程昱的臉僵了一下,才燦燦道:“只是來看看你。”
葉浮白往後倒在椅背上,做出了嘲笑的表情。
程昱輕嘆一聲,不再說話了。兩人就這樣沉默的坐着,葉浮白對着那個白燈籠上的墨竹,好幾次在腦子裡轉動着一個念頭,卻又一直都抓不住。
“算了,你走吧。”想了一會兒之後,終於還是無奈的放棄了。
程昱奇怪的看着他。
“你真的不打算知道他的事情?我怕你……”
“那是你們自己的事情。”葉浮白刷地站起來,語氣不善的打斷他道。
程昱被這一句搶白噎住,好像喉嚨裡梗着一塊石頭一樣,但是那驚訝也沒有維持多久,他很快像細碎的沙灘被海浪衝過一樣恢復了原先的淡然。
他站起來,揹着手,深深的看了在一邊木着臉的葉浮白。
“你會後悔的。”他淡淡的笑,“將來。”
然後他施施然走進黑暗裡去了。
葉浮白怔怔的站了一會兒,勉強的想要擠出一點失落的感覺來,但是最後卻還是心如止水,他們都和他沒有關係的,即便是用那樣哀傷的語氣和他說話,也不能在激起一點波浪。
他就那樣站着,被無所不在的荷葉香味所困擾,那些香味在暗淡的燈光裡凝成了雲霧,最後將他整個人緊緊的包圍,六角亭的簾子忽然之間就消失了,那個小小的亭子變成了船,遠遠的飄到太湖深處。
生平第一次,葉浮白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單。
又三個月過去了,葉寒還是沒有回來。
程昱也在那一次見面之後消失不見,六角亭邊的荷葉由嫩嫩的綠色變成明亮的深綠,最後變成只有黑色的破碎葉片,荷花冒出來,羞羞答答的結出花骨朵,然後如火如荼的開放,最後悄無聲息的消亡,留下拳頭大的蓮蓬在水面上孤單的迎着風抖動。
葉浮白在那亭子裡整整呆了三個月。
沒有病人,一個都沒有。
這個莊子好像在程昱離去的那個晚上就徹底的死去了。
有時候葉浮白會忍不住想要找個人說說話,但是面對那一張張木然的臉時卻總是不由自主的興味索然。寒葉軒現在成了一個空閒的狀態,只因爲那個人不在了,有時候葉浮白會有點恨葉寒,他即便是離去了,在這裡的影響力也無所不在。
秋天來的時候,簫聲聽起來就格外的寂寞和寒冷,葉浮白已經換上了長厚的秋裝,站在碼頭上的時候,湖上吹來的風也不再像夏天那樣滿是濃重的水汽,秋高氣爽的時候,伴隨着的是即將進入冬天的寒冷。
就在葉浮白以爲葉寒不再回來的時候,他卻突然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那一天葉浮白正在碼頭上睡覺,背後撐着大傘,靠着的是葉寒時常坐的那個搖椅。
那是個天氣很好的黃昏,陽光剛好能照到他的胸那個位置,溫暖而不刺眼,風吹過來的時候,搖椅就輕輕的晃動,葉浮白睡得很沉,葉寒拿走了他手上的簫,他都沒有發現。
一曲《梅花三弄》在耳邊悠悠的響起來的時候,葉浮白才驚得霍地坐起。
半年不見,葉寒的變化並不大,還是那一副消瘦的樣子,不過現在看起來,更多了幾分風霜之色。
葉浮白站起來,讓他坐下。
簫聲不停,他也自然優雅的坐下了。
葉浮白垂着手,站到了椅子的旁邊。
兩人就這樣沉默着在碼頭上度過了一個安靜的下午,只有葉寒的簫聲在空氣裡久久的迴盪,風吹不去,一曲《梅花三弄》來來回回,優柔婉轉的在碼頭的木板之間遊動,讓葉浮白覺得葉寒離去的這個夏天的所有水汽都被他的簫聲吸引出來了。
這個地方,始終是寒葉軒啊。
只有葉寒在的時候,纔是真的寒葉軒。
葉浮白暗暗的想,不禁頹然。
原本以爲會有很多話要問的,但是後來卻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夜裡的時候,六角亭裡擺了酒席,第一次,葉寒在葉浮白麪前擺開了酒壺酒杯,邀請他和自己對酌。
“你怎麼不問我?”酒至半酣,葉寒醉眼朦朧的問。
葉浮白正襟危坐,看着面前的酒杯,“問你什麼?”
葉寒喝下一杯就,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便呵呵笑起來,“也是,問我什麼?”
“他怎麼樣了?”葉浮白問道。
他說的他指的是程昱。
葉寒居然也聽懂了。“你怎麼關心起他來了?”他搖頭晃腦,漫不經心的道。
“他和我說了一些事。”葉浮白沉默了一下,“關於你們的。”
“哦?說了些什麼?”葉寒皺了一下眉頭,做出感興趣的表情。
葉浮白停了一下,卻發現沒有什麼可以說的,“其實也什麼都沒說,他本來想說的,但是我沒有讓他說。”
葉寒感興趣的表情自然的消退了,葉浮白使勁的想從他的表情裡看出一點端倪來,但最後卻頹然發現,半年的時間,這個人一點改變都沒有。“軒裡沒出什麼大事吧?”葉寒轉折酒杯,漫不經心的問。“除了你走之外,軒裡沒有別的事情了。”葉浮白往後靠了靠,說話變的自然了不少,半年的時間沒有見面,原先對葉寒的那種不自覺疏遠去掉了不少,現在說話都變得隨意自如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