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花經歷、江經歷、章知事和陽照磨就分別出現在了三街六巷的某一條街上,一傳十、十傳百,很快整條街上的商戶都知道了,大家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似的紛紛聚攏到他們身邊,向他反映清瘀給他們帶來的一系列不便。
他們來的時間恰恰好,在這最繁華的街市處,有些商鋪店面是本城的一些權貴人家開辦的,如果時間拖得太久,這些店鋪的幕後東主們就會出面向葉推官施加壓力了。
而他們此時出面,那些有大背景的商鋪大多還來不及反應,要知道只要能自己解決的問題,那些掌櫃的是不會動輒就向後臺求助的,否則事情是解決了,他們也在東主心中留下了一個無能的印象,今後只要稍令東主不滿,恐怕就得捲鋪蓋走人。
至於那些背景後臺不足以壓制葉推官的,又或者根本就沒有什麼後臺的生意人,就只能求助於花經歷和江經歷這些官員了,在他們看來,這些官員畢竟在本地做官有些年頭了,比起剛剛到任的葉推官算是自己人,心理上更親近一些。
這些推官衙門的屬官果然和他們更新近一些,他們不約而同地跟着衆商賈對葉推官很是抱怨了一番,對他們的遭遇深表同情和理解,然後才道:“不過,據我所知,推官老爺新官上任三把火,也確實是想從三街六巷開工,爲百姓謀福祉,賺取個好官聲的。然而西城那邊……,你們懂得!”
就算本來不懂的人,經過這兩天的交頭接耳互相串連也都懂了,西城的住戶以張知府的本家親族居多,是以知府老爺命令葉推官從西城開始清淤,所以這裡就成了半垃子工程。
張家是坐鎮銅仁府數百年的土皇帝。如今雖然權威基石漸漸鬆動,但那只是各地土司層面纔有的感覺和反應,在這些小民眼中,張家依舊是銅仁府至高無上的統治者。
同樣一件事,反正都要做,那麼先照顧自己的親族就無可厚非,即便他們覺得毫無道理,又有誰去撩張知府的虎鬚呢?可是,勞役們都去了西城,三街六巷這個爛攤子怎麼辦?
清浪街上。花經歷在衆商賈百般央求之後,面有難色地道:“這樣吧,我便替你等向推官大人進言,說明你們的難處,再從地方上徵召一些勞役,對這些半途停工的地方,能清理的就清理,不能則先恢復原狀,總之不影響大家做生意就是了。”
衆商賈喜出望外。花經歷道:“只是這額外徵召勞役,一應花銷卻不可能由衙門來出了,各位掌櫃的可有主意麼?”
舒氏頭面店的舒東主把衆商賈引到一邊商議起來,現在街巷兩邊全是淤泥。就算那不臭的也是弄得街上骯髒不堪,以至行人絕跡,每耽擱一天都是不小的損失,如果花點小錢能解決此事還是值得的。
不過人家花經歷憑什麼幫忙?好處費還是要給的。計議已定。剩下的就是這條街上各家商戶分別捐資多少的問題了,這個可以容後商量,沒瞧人家花經歷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了麼。於是舒掌櫃的便和幾個較孚人望的商賈一起走過去,陪笑對花經歷說出了他們的辦法。
花經歷無可無不可地道:“那就這麼辦吧,本官還有公務要忙,等你們準備妥當了再說。”
當天下午,商賈們便衆籌了一筆款子,這筆款子的數目對每家商鋪來說都在可承受的範圍之內,但彙集起來就很可觀了,款子交到花經歷手上,花經歷一口答應,次日一早便安排人儘快運走淤泥,恢復街道原貌。
江經歷和章知事等人那邊也是大致相同的模樣,幾位官員都是滿載而歸,除了交到李大狀手上的衆籌款,自己還落下了一些好處,尤其是衆商賈欠他們的這份人情,這可是用錢也買不來的。
傳說,有一對地主夫婦非常吝嗇。有一天,地主進城辦事,忽然想要出恭,又不甘心把肥料便宜了別人,只好硬憋着。後來實在忍不住,便找了個茅坑,卻不想除了幾個屁什麼也沒有。
地主很是得意,回家後把今日經歷說與婆娘知道,地主婆卻大怒:“你這個敗家子,哪有你這樣過日子的,省下這幾個屁來吹燈該多好!”
在這個笑話中,真正用來嘲笑地主吝嗇的是對那幾個屁的利用,至於“肥水不流外人田”,卻是當時客觀事實的一個反映。實際上當時有許多地主就連長工們方便都有特意的要求,吃我家的飯,就得用我家的茅坑方便。這在後世人看來也是一個笑話,但在當時而言,卻並不離譜。
陳老財就是這樣一個地主。對於土地,陳老財有一種偏執狂般的熱愛。他叫陳淼,據說是五行缺水,所以父母給他起了這麼一個名字。但是從他一直以來的表現看,他應該是五行缺土纔對。
年輕的時候,陳淼只有祖上傳下來的六畝田地,他精心侍弄田地和莊稼,是一個很了不起的莊稼把式,每年的收成總比別人家要好上兩成。有些人家一有了錢就買酒買肉吃掉了,還有些人喜歡耍錢,而陳淼卻只有一個愛好:買地。
他口挪肚攢,節儉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攢夠一畝地的錢,便買一畝地。如此下來,在他年過中旬的時候,就已擁有了三十畝地,那時候自己家種不過來,就需要僱短工,陳老財自己一家人吃鹹菜喝稀粥,也要供應僱工有乾飯吃,就爲了讓他們幹活有力氣。
雖然說地主僱工很少會故意苛待,因爲僱工一旦對你懷恨在心,偷閒誤工還是輕的,故意在你的莊稼地裡做點手腳,是很難看得出來的,到時候收成不好,你知道是怨天還是怨地?但是像陳淼這樣主家待遇反不如僱工的倒也罕見。
幾十年下來,當年那個青壯的小夥子腰也彎了。背也駝了,卻已擁有了一百多畝土地,成了他們村裡數一數二的大地主,在這“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地方,這可是很不容易的。
小淼子變成了陳老財,但他依舊節儉如昔,出門時總要習慣性地帶着一個筐,萬一看到什麼牛馬糞,就抄起來送進自家的田。當然,別人家的騾馬屁股後面大多帶着一個兜兜。誰也不想把肥料便宜了別人,可總有不會過日子的。
陳老財已經老了,曾經挺拔的腰桿兒已經佝僂起來,家裡的田地主要交給幾個兒子去侍弄了,但他每天還是會習慣性地到田間地頭去走一走,巡視他的王國,只要看那莊稼長得粗壯,心裡便無比滿足,憧憬着繼續攢錢。繼續買地。
今日吃罷早飯,陳老財拎着小筐又出了門,快到自家地頭兒的時候,陳老財忽然發現道右秦老財家的地頭上堆了一大片的淤泥。那烏黑的顏色,被鍬鏟過的切面甚至發出閃閃的烏光。
好肥的土啊!陳老財登時兩眼放光,他趕緊走過去,抓起一塊泥巴。淤泥已經幹了,被他用力一攥便化成了細土。“好土!好土!肥力十足!”陳老財彷彿看到了這樣的沃土之中莊稼瘋狂地生長,睡一覺起來。莊稼便拔高一節。
“秦老財從哪兒弄來的這樣肥土?”陳老財的心登時像貓爪子撓着似的,看到地頭正有秦家的一個長工在鋤草,陳老財趕緊向他招呼一聲,把他叫到自己面前。
聽陳老財一問,那老農憨厚地一笑,搖頭道:“這俺可不曉得……”
老農一臉憨厚質樸的笑,卻掩不住他眼底的一絲狡黠。那種農民式的狡猾,陳老財再熟悉不過了,他沒多說什麼,只是忍着肉疼,從懷裡摸出兩枚黃澄澄的大錢兒。
大錢兒到了那老農的手上,陳老財便打聽到了這樣一個消息:銅仁城裡正在清淤,那淤泥可都是漚發了幾百年的肥土,只不過三街六巷剛開始清淤,役夫們就被調去西城,以致三街六巷停工,淤泥堆滿堤壩。
秦老爺有個本家親戚在推官衙門做事,是他告訴秦老爺這個消息,秦老爺纔想到去運污泥的,這泥巴運到自家田地裡,均勻地撒開來,那可就是極好的肥料啊。
陳老財得了這個消息掉頭就走,他也不去地裡了,提着筐子,風風火火地往家趕,生怕晚了一步,那肥料就被秦老財家給運光。很快,三街六巷外的路口處又多了幾輛車子,陳老財帶着他的幾個兒子和長工也加入了爭搶河泥的隊伍。
那些河泥在堤壩上晾曬了幾天,已呈半乾狀態,運輸起來並不很難。李秋池站在路口,輕搖小扇:“看這光景兒,明天淤泥就能運光,到時候讓役夫們回來,把道路重新鋪好,也就小半天的功夫。”
蘇循天搖頭笑道:“李大狀,你當真好手段!此一舉,既幫大人收服了刑廳僚屬的人心,又幫大人賺到了一筆銀子,如今還有這許多免費的勞力,自告奮勇幫着清淤,佩服!佩服!”
李秋池笑道:“此乃李某與東翁共同商議出來的主意,李某可不敢獨居其功!”
蘇循天道:“對了,說到大人,一大早就沒見他,大人去哪裡了?”
李秋池道:“大人去了裕記磚瓦廠。”
蘇循天愕然:“磚瓦廠?大人要在銅仁再起一幢大宅子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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