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上的戲子們見知府老爺有客人到了,都知機停了下來,呆呆地立在那兒,不知是該退下去,還是繼續唱。張繹笑道:“繼續,換個喜慶點兒的,唱一出《西遊記》吧。”
臺上的戲子們趕緊退下去畫臉換妝,不一會兒孫悟空便蹦蹦跳跳地上了戲臺,鑼鼓聲又鏗鏗鏘鏘地響了起來。
這齣戲是元朝時候就有的一出雜劇,佈局及人物的描畫尚嫌粗糙,不過故事細節與葉小天所聽過的那部《西遊釋厄傳》大同小異,吳承恩的這本書本就是集前賢創作於一體,看着倒也不覺生疏。
張繹看了會兒戲,便笑眯眯地對葉小天道:“前兩天,有個叫徐伯夷的人路過銅仁府,特意來拜訪過我。”
葉小天道:“啊!是他,他是新任葫縣縣丞。據說與田府關係很密切,恩師您也算是田氏一脈,既然路過銅仁,他來拜訪恩師也是應有之義了。”
張繹笑眯眯地道:“是啊,我可以不理會他,可田家的面子不能不給,於是就接見了他。向他問起今科舉子時,他還特意提到了你,呵呵,我看他和你似乎有些過節啊。”
葉小天道:“學生跟徐伯夷確實有些過節。”
葉小天把他在葫縣時如何與徐伯夷結怨的經過說了一遍,又道:“他本來是個很體面的讀書人,卻被我弄得斯文掃地,心中豈能不恨,所以在貴陽遇到我後,便屢次三番想要設計害我。”
葉小天轉向張繹,微笑道:“想必徐伯夷並不知曉我與恩師的關係,所以纔敢在恩師面前肆無忌憚地中傷我吧?”
張繹看着臺上的孫悟空翻跟頭,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笑吟吟地道:“有人說,最瞭解你的人,往往就是想算計你的那個人,這話真是一點不假,徐伯夷對你的事可清楚的很呢。”
葉小天道:“哦?”
張繹道:“他很清楚你是我親自錄中的秀才,所以在我面前對你不但沒有隻言片語的中傷,反而大加褒譽。不過……他言不由衷不情不願,難道我還看不出來?”
葉小天聽了不覺有些意外,既意外于徐伯夷對他做過如許之多的瞭解,也驚訝於張繹的精明。
張繹身體癡肥,這自然是假不了的,可誰規定胖成這副模樣的人就必須連腦子裡也塞滿肥肉呢?他附庸風雅,做出的詩狗屁不通,偏偏還自以爲高明,這些都不假,但他並不是一個傻瓜。
張繹皺了皺眉,道:“此人太工於心機,權欲心也重,我很不喜歡他。唉!田家當年着了太祖皇帝的算計,元氣大傷,這些年來一直想着光復祖上的榮耀,我看憐邪姬心切之下,有些不擇良莠了。”
葉小天深有同感地道:“學生也是這麼認爲的,徐伯夷這個人有奶就是娘,毫無節操可言。今天他能投靠田家,來日只要有人許給他更多的好處,他一樣可以背叛田家。”
張繹用肥胖的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擊着,微笑道:“不錯!憐邪姬讓他去葫縣,應該是對他的一個考驗,考驗此人是否才堪大用,如果可用,纔會傾盡全力去栽培他,所以,這是你對付的最後機會了!”
葉小天虛心求教道:“恩師是說?”
張繹道:“你們之間的過節,怕是解不開了。而他一旦得到田家的全力支持,你如何還能鬥得倒他?如今既然是田家對他的一個考驗,就不會過多插手,你不妨竭盡所能,只要他倒了,便是不堪大用,田家自然會拋棄他。”
葉小天雖然一口一個“恩師”地叫着,卻不相信就因爲張繹點了他爲秀才,兩人之間便真的建立了多麼深厚的師徒情誼。張繹也是田氏一系,卻全心全意爲他打算,希望他弄垮一個田家想要重用的人?
葉小天試探地道:“學生此去葫縣,是任典史,徐伯夷正是學生的頂頭上司,以下鬥上,難!再一個,不瞞恩師,小天在貴陽時,曾邂逅了一個女子,等到兩情相悅,才知道她是紅楓湖夏家的大小姐。
學生與徐伯夷爭鬥,雖然是因爲兩人之間的私怨,可是會不會被田家誤以爲學生是替夏家出頭?田家的勢力比夏家大得多,如果田家因而插手,那學生就更沒有勝算了。”
張胖子笑道:“我說過,這是田家對徐伯夷的一個考驗,考驗他的能力,既然是出於這樣一個目的,田家是不會插手的。你不用因此擔心田家會出面替徐伯夷扛起來。”
葉小天半開玩笑地道:“如果是這樣,學生就放心了。只是,外人眼中,學生是夏家的人,而恩師您卻是田家的人,恩師如此支持弟子,不會被田家誤以爲您投靠了夏家,給您帶來不便吧?”
張胖子豁然大笑起來,搖着胖手道:“不會的,不會的,貴州大大小小上百個土司,各有各的地盤,各有各的勢力,千百年來就是這樣一個格局,已經牢不可破了。
我這銅仁府周圍都是忠於田家的勢力,我想投靠夏家,不要說周圍這些田系勢力不答應,就是我手下許多人也不會答應。千百年下來,我們田系內部各位土司之間互相聯姻融合,關係早已盤根錯節,用刀都砍不開,除非我瘋了,否則田家是不會相信我會背叛的。”
張胖子端起茶來,笑吟吟地抿了一口,又道:“土司們之間要爭,也就是爭一爭誰的實力更強、排名更高,彼此之間是不會有傷筋動骨的大動作的。哦!這一點,我指的是那些大土司,畢竟樹大招風,不能輕舉妄動。至於小土司們則不然了,比如葫嶺那兩位土司……”
張胖子呷了口茶,把茶杯放下,搖頭嘆道:“自從驛道開通,葫縣就成了我們貴州的北大門,可是那兒有兩位世襲的小土司,所以從來沒有哪位大土司打過那兒的主意,你以爲是爲什麼?
因爲,他再小也是一位土司,貴州千百年來格局不變,就是因爲大大小小的土司們之間早就形成了一種很穩定的關係,就像我們面前這座戲臺子……”
張胖子往臺上一指,道:“那四樑八柱,就是四大天王、八大金剛,其他大大小小的土司,就是下面的基石,誰要是想從中掏走兩塊磚,弄不好整座戲臺就垮了。
所以……沒有哪個土司敢冒大下之大諱,去破壞規矩。誰壞了規矩,誰就是土司們的公敵。可朝廷不同,朝廷這個龐然大物,從太祖皇帝時起,就一直想拆了我們這座戲臺,給皇上他們家在這兒蓋個觀風景的小亭子。
那兩位土司因爲爭地大打出手,結果朝廷就趁虛而入,罷黜了兩位土司,設縣遣流官,如果朝廷成功了會怎麼樣?那就等於在這戲臺下掏走兩塊磚,又打進了一個楔子!
這根楔子如果肯好好地留在那兒,那麼在它爛掉之前,倒可以起到那兩塊磚的作用,可是戲臺邊上偏偏還站着朝廷這個大力士,用大錘不斷地把那根楔子往裡砸,他想用這根楔子把這戲臺子撬垮。所以,土司們紛紛把目光投向這裡,然而……是誰拔掉了那根楔子,再砌兩塊磚上去,卻不是非常重用,你明白麼?”
葉小天明白了,朝廷一直想要改變貴州的政治格局,把它納入自己的直接掌控之下。貴州大大小小百餘個土司之間固然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他們內部競爭,爭的只是誰的實力更強、排名更高、影響力更大,爲自己的家族爭取更多的資源。
但是誰也沒有那個實力消滅其他的土司,既便有這個實力,也不敢輕舉妄動,在貴州掀起“戰國時代”,以大吞小,互相搏奕,直至決出唯一的王者。
因爲在他們頭上還有一個更強大的勢力正虎視耽耽,那就是朝廷。千百年來,中原儘管朝代更迭,卻始終會出現一個強大的中央集權。千百年來,貴州的土司們中不乏人傑,有志於消滅所有土司,惟我獨尊,可是就因爲有朝廷這頭雄獅窺伺在側,這裡的勢力格局始終未變。
現在朝廷加快了對貴州的滲透,所有的土司都感到了危機。他們既是競爭對手,又是合作伙伴,既想把這塊飛地掌握在自己手中,又想同心協力把朝廷探進來的手推出去。
所以,在沒有人能控制葫縣之前,他們會爭先恐後地下手,但是一旦有人先做到了,他們又會從競爭對手變成這個人的支持者,全力維護他,不讓朝廷再有機可趁。
想到這裡,葉小天緩緩點了點頭,道:“學生明白了,多謝恩師指點。”
張繹擺擺手,笑眯眯地道:“明白就好,所以,此去葫縣,你好好做、大膽地去做,葫縣是貴州的北大門,更是我銅仁的前門兒,徐伯夷這個人我很不喜歡,我更喜歡由你守在那裡。”
葉小天站起身來,長揖到地。
張繹道:“你去吧,先去跟黎中隱敘敘話,嘿嘿,老夫搶了他的得意門生,這老傢伙嘴裡不說,心裡一定幽怨的很呢,老夫一會兒再過去。”
葉小天恭謹地道:“是!學生告退。”
旁邊走來一個小丫環,引着葉小天向客廳走去,張繹轉向戲臺,津津有味地看起了戲。過了一陣兒,一個頭戴淺露、身穿一襲白衣,身姿極其曼妙的女子從戲臺後姍姍地走了出來。
張大胖子努力地拔了拔身子,又泄氣地坐下,正要叫人把他從椅子裡拔出來,那頭戴淺露的女子已經輕笑道:“張叔叔,你就坐着吧,在侄女兒面前,你還客氣什麼。”
那女子說着,嫋嫋娜娜地走過來,一個侍女搶步上前,用手帕擦了擦葉小天剛剛坐過的椅子,又順勢轉到了椅子後面站定,那女子便盈盈落座。
張繹腆着肉山似的大肚子,對那女子道:“妙雯吶,徐伯夷是你想要用的人,爲何你卻讓我鼓勵葉小天同徐伯夷鬥呢?不會是……他纔是你真正想用的人吧?”
那女子微微擡頭,露出尖尖的,白皙嬌嫩十分誘人的下頜,輕笑道:“怎麼可能?葉小天快要成爲夏家的乘龍快婿了,不可能爲我所用,我只是想用他來試一試徐伯夷究意是不是一塊可造之材,如果不堪造就也就算了。”
張繹道:“試金石?如果他試出徐伯夷只是一塊廢鐵,卻被他掌握了葫縣,那不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了。”
田妙雯戴着淺露,本來看不清她的容顏,可是淺露上的垂帷輕輕的波動,讓讓人清晰地感覺到她臉上正露出一個極其迷人的笑容。
她向張繹莞爾一笑,轉首看向戲臺,淡淡地道:“有什麼關係呢?只要不是掌握在朝廷手中就好。”
張胖子摸挲着肥肥的三層下巴,心道:“果真是這樣嗎?那你跑到這兒來幹什麼,哎!這丫頭再也不是摟着人家脖子,扭得麻花兒似的,纏着胖子叔叔要糖吃的小丫頭了,她長大了啊……”
.過兩天還要出差幾天,爲恐介時沒更新開了天窗,得提前攢出來點兒,所以本週休息日放在明後兩天,明後兩天各一更,望諸友周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