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6 所有罪孽深重的聖人

6 所有罪孽深重的聖人

波士頓市警察局即將面臨一場公關災難,頭一個給托馬斯提示的,是那個救護車司機。

他們把喬綁在木製輪牀上擡進救護車車廂時,那個司機說:“你們把這小子從屋頂上扔下來了?”

大雨落下的聲響巨大,大家都得大喊着說話。

托馬斯的助理兼司機麥克·普利警佐說:“我們趕到前,他身上就有這些傷了。”

“是嗎?”那救護車司機一一看着他們,雨水從他白色鴨舌帽的黑帽檐上流下來。

即使在雨中,托馬斯也可以感覺到小巷裡的溫度在升高,他指着輪牀上的兒子,說:“這位先生參與了新罕布什爾那三名警員的謀殺案。”

普利警佐說:“混賬,現在覺得好過一點兒沒有?”

那救護車司機正在檢查喬的脈搏,雙眼盯着自己的手錶。“我看了報紙。平常大部分時間就是在做這個——坐在這輛車上,讀我的報紙。這小子是那個司機。那些警察開車追着他跑的時候,開槍把另一輛警車給轟爛了。”他把喬的手腕放回胸膛上,“可槍不是他開的。”

托馬斯看着喬的臉——破裂的黑色嘴脣,被打扁的鼻子,兩眼腫得睜不開,一邊顴骨塌陷,雙眼、耳朵、鼻子和嘴角都結着黑色的血塊。托馬斯的血,他生的兒子。

“可是如果他沒搶那家銀行,”托馬斯說,“他們就不會死了啊。”

“如果其他警察不用他媽的衝鋒槍,他們就不會死了。”那司機關上車門,看着普利和托馬斯,托馬斯驚訝於他雙眼中的那種嫌惡。“你們這些人大概剛把這小子打死了。問題是,他是殺人犯嗎?”

兩輛警車跟在救護車後面開走了,總共三輛車駛入黑夜。托馬斯不斷提醒自己把救護車上捱揍的那名男子想成“喬”。因爲把他想成“我兒子”實在太令人崩潰了。他的血脈和骨肉,其中有很多血和少數肉都留在這條巷子裡了。

他問普利:“你通知全境通緝阿爾伯特·懷特了嗎?”

普利點點頭:“還有盧米斯和彭斯,另外一個唐尼不知道姓什麼,我們猜是唐尼·紀石勒,懷特的手下。”

“優先找到紀石勒。通知所有單位,他車上可能載了一個女人。”

普利用下巴一指:“在巷子前頭。”

托馬斯往前走,普利跟在後頭。他們加入送貨門旁那羣警察裡,托馬斯避免去看他右腳邊那攤喬流的血,血很多,即使淋了雨還是一片鮮紅。他把注意力放在他手下的偵察組長史蒂夫·福曼身上。

“那輛車有消息了嗎?”

福曼翻開他的速記本:“洗碗工說8點15分到8點30分之間,有一輛柯爾停在巷子裡。之後,洗碗工說那輛車子開走了,換了這輛道奇開進來。”

托馬斯帶着手下趕到巷內時,那些人正想把喬拖上道奇車。

“發佈全境通緝,要優先找到那輛柯爾,”托馬斯說,“開車的是唐尼·紀石勒。後座可能有一個叫艾瑪·古爾德的女人。史蒂夫,他是查爾斯城古爾德家的人,知道我指的是誰嗎?”

“哦,知道。”福曼說。

“她是奧利·古爾德的女兒,不是博博的。”

“好。”

“派個人去她聯合街的家裡確認一下,說不定她還好端端睡在牀上。普利警佐?”

“是,長官。”

“你見過這個唐尼·紀石勒嗎?”

普利點點頭:“他身高大概170釐米,體重85公斤。老戴着一頂黑色毛線帽。上回我看到他的時候,他留着長長的八字鬍。十六分局有他的檔案照。”

“派個人去拿。另外把他的外形描述傳給所有單位。”

他看着地上的那攤血。裡頭有顆牙齒。

他和長子艾登多年沒講過話了,不過偶爾會接到他的來信,裡面只平鋪直敘一些現狀,沒有個人感想。他不知道他住在哪裡,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次子康諾,在1919年的警察罷工暴動中失明。身體上,他以驚人的速度適應自己的殘缺;但心理上,他自憐自艾的傾向愈來愈嚴重,很快就開始酗酒。沒能把自己喝死之後,他轉向了宗教。但上帝對信徒的要求顯然不只是一時的殉教熱誠,於是他也放棄了。不久,他住進了專收盲人與肢體殘障人士的艾伯茨福德學校。他們給了他一個工友的職務——一個曾擔任麻州有史以來負責死刑起訴案最年輕的助理檢察官,現在卻在當工友——於是他就住在那裡,天天擦着他看不見的地板。每隔一陣子,校方就會要他改當老師教課,但他全都推掉了,藉口是自己太害羞。可是托馬斯的兒子沒有一個害羞的。康諾只是決定把所有愛他的人排拒在外——對他來說,愛他的就只剩他父親了。

接下來是他的小兒子,獻身犯罪事業,成天跟妓女、私酒販子、持槍歹徒鬼混。這種生活似乎會帶來魅力和富裕,其實兩者都很少實現。而現在,因爲他的同胞和托馬斯的手下,他可能活不過這一夜了。

托馬斯站在雨中,什麼都聞不到,只聞到自己的惡臭。

“找到那個女孩。”他對普利和福曼說。

塞勒姆市的一名巡警看到了唐尼·紀石勒和艾瑪·古爾德。等到警匪追逐結束時,總共有九輛巡邏車加入,都來自北海岸的小城鎮——貝弗利、皮博迪、馬布爾黑德。幾個警察看到車子後座有個女人;幾個沒看到;其中一個宣稱他看到後座有兩三個年輕姑娘,後來查出他喝了酒。唐尼·紀石勒在高速中把兩輛巡邏車逼出路面,兩輛都撞毀了,他又朝警方開槍(不過準頭很差),於是警方也還擊。

晚上9點50分,唐尼·紀石勒的柯爾車在大雨中衝出路面。當時警匪雙方在馬布爾黑德鎮淑女灣旁的海洋大道上追逐,可能是因爲警察開槍幸運擊中了紀石勒的輪胎,但以時速四十英里在大雨中行駛,更可能是因爲輪胎太破舊而爆掉了。在那段海洋大道上,大道的部分非常少,海洋的部分卻是寬闊無邊。那輛只剩三個輪子的柯爾車離開路面,衝出路肩時猛地轉彎,輪胎全部懸空。兩面車窗被射破的車子落入八英尺外的海水中,大部分警察都還沒下車,車子就完全沉沒了。

一名來自貝弗利的巡警路易·伯裡立刻脫掉外衣,身穿汗衫潛下水,當時很暗,雖然有人想到要把所有巡邏車的車頭大燈對着海面,也還是沒有用。路易·伯裡潛入寒冷的海水中四次,還因此失溫在醫院住了一天,依然沒找到車子。

次日下午剛過2點,潛水員找到了車子,紀石勒還坐在駕駛座上。一段斷掉的方向盤插進他的腋下,變速桿刺入他的腹股溝。但殺死他的不是這些。那一夜警方總共開了超過五十槍,其中一槍擊中他的後腦。就算沒爆胎,那輛車也會落水的。

他們在車內頂部找到了一條銀色髮帶和一根銀色的羽毛,但是沒有其他艾瑪·古爾德存在的證據。

警方和三名黑幫分子在史泰勒飯店後方的那場交火,在發生後大約十分鐘就進入了這個城市的歷史迷霧。雖然沒有人中槍,在整場**中,其實也根本沒開幾槍。那三名歹徒運氣好,離開巷子時正好碰上人羣紛紛離開餐廳,走向殖民地劇院和普利茅斯劇院。舊戲重演的《賣花女》已經在殖民地劇院連續三週票房滿座,而普利茅斯劇院所演出的《西部痞子英雄》則引發了“新英格蘭監護會”的憤怒,他們出動了幾十個人前來抗議,都是缺乏魅力、表情不滿、叫嚷不休的女人,但抗議只是讓這齣戲更引人注目。這些女人在劇院前大聲叫囂,不光對戲院票房有利,也是黑幫分子的天賜良機。那三個黑幫歹徒拼命衝出巷子時,追出來的警察沒有落後太遠,但是當“新英格蘭監護會”的抗議女人們看到槍,就紛紛指着尖叫又大喊。幾對正要去劇院的男女笨拙地猛鑽到店家門口找掩護,同時,就在細雨忽然轉爲滂沱大雨之際,一名私家車司機開着僱主的皮爾斯銀箭車猛地轉彎,撞上燈柱。等到那些警察醒悟過來,三名黑幫分子已經在皮蒙特街搶了一輛車,消失在傾盆大雨的街頭。

“史泰勒槍戰”這個標題很有新聞性。報道一開始很簡單——英雄警察和殺警歹徒槍戰,制伏並逮捕一人。但事情很快就變得更復雜了。一名救護車司機奧斯卡·菲耶特指出,被逮捕的那名歹徒遭警方嚴重毆傷,可能活不到明天。當天晚上剛過12點,華盛頓街上的各家報社盛傳着未經證實的流言,說一輛汽車高速衝入馬布爾黑德的淑女灣內,不到一分鐘就沉入海底,之前有人看到一名女子被鎖在車內。

然後傳出史泰勒槍戰案的涉案歹徒之一,就是商人阿爾伯特·懷特。在此之前,阿爾伯特·懷特在波士頓社交圈擁有一個引人稱羨的位置,大家知道他可能在製造私酒,好像在運銷私酒,大概是法外之徒。每個人都理所當然地認爲他在從事非法勾當,但大部分人都還相信,他並沒有捲入目前危害各大城市的街頭動亂中。阿爾伯特·懷特被視爲一個“好”的私酒商。他只是好心提供一種無害的罪惡——穿着顯眼的米白西裝,可以在社

交場合對着一堆人大談他戰時的英勇事蹟和當警察時期的故事。但在史泰勒槍戰(史泰勒飯店的老闆希望各家報社能改個名字,但沒有成功)發生後,這種觀點消失了。警方對阿爾伯特·懷特發出逮捕令。無論最後會不會被判刑,他跟高尚人士過從甚密的日子結束了。流傳在貝肯山豪宅客廳和宴會廳中的**與刺激的故事,就要到此爲止了。

然後是降臨在托馬斯·考克林副總警監身上的厄運。他一度被視爲警察局長的熱門人選,還很有可能進軍州議會。次日晚報刊登消息,警方所逮捕並當場痛毆的歹徒,原來是考克林的親生兒子,此時大部分讀者都還能忍着不批評他教養失職;因爲大家都知道,想在這樣一個罪惡年代教出品行端正的孩子,是多麼艱難的一件事。但是接着《波士頓觀察家報》的專欄作家比利·凱勒赫披露,他在史泰勒飯店的階梯上碰到了喬瑟夫·考克林。當天晚上打電話報警的就是凱勒赫,而且他及時趕到巷子裡,看到托馬斯·考克林把自己的兒子交給手下毒打。一般大衆得知後都無法容忍——沒把自己孩子教好是一回事,下令要人把他打到昏迷,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等到托馬斯被叫到警局總部去見局長時,他知道自己永遠不會進駐這間辦公室了。

赫伯特·威爾森局長站在辦公桌後頭,朝托馬斯指了指一張椅子。威爾森的前任艾德溫·厄普頓·柯提斯曾對波士頓警察局造成了毀滅性的破壞,他在1922年死於心臟病發後,便由威爾森接任局長。“坐吧,湯姆。”

托馬斯·考克林很討厭人家叫他“湯姆”,討厭那種簡略的性質和故作親暱的感覺。

他坐了。

“你兒子狀況怎麼樣?”威爾森局長問他。

“還在昏迷中。”

威爾森點點頭,緩緩從鼻孔呼出一口氣。“他昏迷得越久,湯姆,他就越像個聖人。”威爾森隔着桌子凝視他,“你氣色很差。睡眠夠嗎?”

托馬斯搖搖頭:“自從……”他過去兩夜都守在兒子的病牀邊,細數自己的種種罪孽,向他幾乎不再相信的上帝祈禱。醫師跟他說過,就算喬能醒過來,也可能已經腦部受損了。之前托馬斯在盛怒中——那種熾烈的狂怒,從他老爸到老婆到三個兒子都很害怕的狂怒——命令手下用警棍圍毆自己的兒子。現在他覺得自己的羞愧像一把刀,放在熱炭中燒,直到鋼製刀身變黑,刀緣繚繞着捲曲的黑煙,刀尖插入他胸骨下方的腹部,在他體內移動、切割,直到他陷入黑暗,無法呼吸。

“有另外那兩個的消息嗎,巴託羅兄弟?”局長問。

“我還以爲你已經知道了。”

威爾森搖搖頭:“我一早上都在參加預算會議。”

“剛剛收到電報。他們抓到保羅·巴託羅了。”

“他們是誰?”

“佛蒙特州警察局。”

“活的嗎?”

托馬斯搖搖頭。

出於某些他們可能永遠無法瞭解的原因,保羅·巴託羅開的汽車裡塞滿了火腿罐頭;不但堆滿了後座,連前面乘客座的置腳處都塞滿了。當時他在佛蒙特州聖奧本斯(離加拿大邊境大約十五英里)的南主街闖了個紅燈,一名州警想把他攔下。保羅跑掉了。那個州警追上去,其他州警也加入,最後在艾諾斯堡瀑布村的一座乳牛場附近把保羅的車逼出了路面。

那是個晴朗的春日午後,警方至今仍不確定保羅下車時是否掏出了槍。可能他的手伸向了腰帶。也有可能他手舉得不夠快。但這兩兄弟曾在另一條相似的路上射殺了州警雅各布·佐伯,於是這些佛蒙特州警不敢冒險。每個警察都至少開了兩槍。

“當時支援的警察有多少?”威爾森問。

“我敢說有七個。”

“那歹徒身上中了幾槍?”

“我聽說是十一槍,要等驗屍後才能確認。”

“那迪昂·巴託羅呢?”

“應該是躲到蒙特利爾去了,或者在那附近。迪昂向來比他哥哥聰明,保羅就不太知道避風頭。”

局長從桌上一小沓紙上頭拿起一張,放到另外一沓上。他看向窗外幾個街區外的關稅大樓尖頂,一時間彷彿出神了。“你走出這間辦公室時,官階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了,湯姆。這個你明白吧?”

“是,我明白。”托馬斯四下看了一圈,過去十年來,他一直渴望能入主這間辦公室,如今卻絲毫沒有失落感。

“如果我把你降爲隊長,就得讓你管一個分局了。”

“但你不會這麼做。”

“沒錯。”局長身子前傾,雙手交握,“現在你可以專心替你兒子祈禱了,托馬斯,因爲你的事業要開始走下坡路了。”

“她沒死。”喬說。

他四個小時前醒過來了。托馬斯在接到醫師電話後,十分鐘就趕到麻州綜合醫院,還帶着他的律師傑克·德賈維斯。德賈維斯是個小個子老人,身上的毛呢西裝總是那種最容易被忘記的顏色——樹皮棕、溼沙灰,或是看似在陽光下曬太久而褪色的黑。他的領帶顏色通常跟西裝一樣,襯衫的領口泛黃,偶爾戴帽子時,那帽子也總顯得太大,歇在雙耳頂端。傑克·德賈維斯看起來像溫馴的綿羊,而且三十多年來,他大部分時間看起來都是如此,但只要認識他的人,都不會笨到相信這個假象。他是全波士頓最優秀的刑事辯護律師,遙遙領先其他人。這些年來,托馬斯交給地檢署起訴、罪證確鑿的案子,傑克·德賈維斯至少破壞了兩打。有人說,等到傑克·德賈維斯死掉上天堂後,會把他以前的當事人一個個都從地獄裡救上去。

幾名醫師花了兩個小時檢查喬,在這段時間裡,托馬斯和德賈維斯就在走廊上等待,病房門口還有一名年輕巡警守着。

“我沒辦法讓他脫罪。”德賈維斯說。

“這個我知道。”

“但是你放心,二級謀殺罪根本是笑話,檢察官自己也知道。不過你兒子還是得坐牢就是了。”

“多久?”

德賈維斯聳聳肩:“我看是十年。”

“在查爾斯城州立監獄?”托馬斯搖搖頭,“那等他出獄,整個人也就完了。”

“死了三個警察呢,托馬斯。”

“可人不是他殺的啊。”

“這就是爲什麼他不會被判死刑。如果這不是你的兒子,而是換了其他人,那你就會希望他坐二十年牢。”

“但他是我兒子。”

醫師們走出病房。

其中一個停下來對托馬斯說:“不知道他的腦殼是什麼做的,我們猜不是骨頭。”

“什麼?”

“他沒事。沒有顱內出血,沒有失去記憶,也沒有語言障礙。他的鼻子和一半的肋骨都斷了,另外血尿狀況還會持續一段時間,不過我看不出有任何腦部損傷。”

托馬斯和傑克·德賈維斯走進病房,坐在喬的病牀旁邊,喬腫起的黑色眼睛看着他們。

“我錯了,”托馬斯說,“大錯特錯。當然,我沒有藉口。”

喬張開交錯着縫線的黑色雙脣:“你覺得不該讓他們打我嗎?”

托馬斯點點頭:“對。”

“老爸,你對我變得心軟了?”

托馬斯搖搖頭:“我該自己動手的。”

喬從鼻子裡冒出輕笑聲:“無意不敬,老爸,我很高興是你的手下動手。要是換了你,我這條命可能就保不住了。”

托馬斯露出微笑:“所以你不恨我了?”

“就我的記憶,這是十年來我頭一次喜歡你。”喬想從枕頭上擡起頭,但沒有成功,“艾瑪人呢?”

傑克·德賈維斯想講話,但托馬斯搖手阻止他。他堅定地看着兒子的臉,告訴他在馬布爾黑德發生的事情。

喬聽了,沉默了一會兒,反覆思索着,有點絕望地說:“她沒死。”

“孩子,她死了。雖然那天晚上警方立刻搶救,但唐尼·紀石勒早就擺明了寧死也不願意被活捉。她一坐上那輛車,就註定非死不可了。”

“沒有屍體,”喬說,“所以她沒死。”

“喬瑟夫,當初泰坦尼克號上的乘客,有半數都沒找到屍體,但是那些可憐人的確是死了。”

“我不會相信的。”

“不會,還是不能接受?”

“一樣。”

“差得遠了。”托馬斯搖搖頭,“我們已經拼湊出那天夜裡的一些狀況了。她是阿爾伯特·懷特的情婦。她出賣了你。”

“沒錯。”喬說。

“然後呢?”

喬露出滿面笑容:“我纔不在乎。我爲她瘋狂。”

“瘋狂不是愛。”他父親說。

“不然是什麼?”

“瘋狂。”

“無意不敬,老爸,我曾親眼目睹你十八年的婚姻,那並不是愛。”

“沒錯,”他父親同意,“你說得對。所以這方面我很內行。”他嘆了口氣,“無論是不是愛

,她反正都死了。就像你媽一樣,願上帝讓她安息。”

喬說:“阿爾伯特呢?”

托馬斯坐在牀的邊緣:“不見了。”

傑克·德賈維斯說:“不過謠傳他在跟警方談條件,要回來投案。”

托馬斯轉頭看着他,德賈維斯點點頭。

“你是誰?”喬問德賈維斯。

德賈維斯伸出手:“我是傑克·德賈維斯。”

從托馬斯和傑克進入病房後,喬腫起的雙眼第一次睜得那麼大。

“要命,”他說,“我聽說過你。”

“我也聽說過你,”德賈維斯說,“很不幸,全州的人都聽說過你。另一方面,你父親所做過最糟糕的決定,到頭來反倒可能是你最幸運的事情。”

“怎麼說?”托馬斯問。

“你讓手下把他給打成重傷,就讓他變成了受害人。檢察官不會想起訴他。他還是會起訴,但是很不情願。”

“現在的檢察總長是邦德蘭,對吧?”喬問。

德賈維斯點點頭:“你認識他?”

“聽說過。”喬說,淤青的臉上露出恐懼。

“托馬斯,”德賈維斯問,小心翼翼看着他,“你認識邦德蘭吧?”

托馬斯說:“對,我認識。”

凱文·邦德蘭娶了個貝肯山的名門千金,生的三個女兒都出落得亭亭玉立,其中一個最近嫁入了大名鼎鼎的洛吉家族,成了社交圈的一大盛事。邦德蘭擁護禁酒令不遺餘力,毫無畏懼地反對各種罪惡行爲。他宣稱,那些罪惡都是過去七十年涌入這塊偉大土地的下層階級和劣等民族製造出來的。而過去七十年的移民,主要就是愛爾蘭人和意大利人,因此邦德蘭的意思並不難了解。等到幾年後他要競選州長時,他在貝肯山和後灣區的金主們就會知道他是合適人選。

邦德蘭的秘書帶着托馬斯進入他位於科比街的辦公室,離開時帶上門。原本站在窗邊的邦德蘭轉過頭來,雙眼不帶感情地看着托馬斯。

“我一直在等你。”

十年前,托馬斯帶人臨檢一家旅舍時,碰到了凱文·邦德蘭。當時邦德蘭身邊有好幾瓶香檳酒,以及一名**的墨西哥裔年輕男子。結果一查之下發現,那名男子除了賣淫之外,還曾是龐丘·維拉所率領的“北方聯盟”的成員,正因叛國罪遭到墨西哥政府通緝。托馬斯把那名革命分子驅逐出境,然後讓邦德蘭的名字從逮捕日誌中消失了。

“好吧,現在我來了。”托馬斯說。

“你把你兒子從罪犯變成被害人,真是了不起。你真這麼聰明嗎,副總警監?”

托馬斯說:“沒有人聰明到那個地步的。”

邦德蘭搖搖頭:“不見得,少數幾個人有,你可能就是其中之一。叫他認罪吧,那個小城死了三個警察,他們的葬禮明天會登上報紙頭版。如果他對銀行搶劫案認罪,另外,不知道,或許還有魯莽危害罪吧,我會建議服刑十二年。”

“十二年?”

“死了三個警察,這樣算很輕了,托馬斯。”

“五年。”

“什麼?”

“五年。”托馬斯說。

“不可能。”邦德蘭搖搖頭。

托馬斯坐在椅子上不動。

邦德蘭再度搖頭。

托馬斯蹺起二郎腿。

邦德蘭說:“聽我說。”

托馬斯微微昂起頭。

“請容我跟你解釋一兩個概念,副總警監。”

“總督察。”

“什麼?”

“我昨天被降職爲總督察了。”

邦德蘭的脣邊沒有露出微笑,眼中卻掠過了笑意,一閃即逝。“那我原先要解釋的概念,就不必多說了。”

“我沒有什麼概念或妄想,”托馬斯說,“我是個務實的人。”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照片,放在邦德蘭的辦公桌上。

邦德蘭低頭看着那張照片。一扇褪色的紅門,中央標示着“29號”。那是後灣區一戶連棟房屋的門。剛纔閃過邦德蘭雙眼的笑意,此時轉爲相反的情緒。

托馬斯一根手指放在邦德蘭的桌上:“只要我把照片交出去,你一小時之內就會因爲嫖娼而被調職。我知道你現在正在募款準備競選州長,我會讓你的財庫更充實。口袋深的人,就能打敗所有對手。”托馬斯戴上帽子,按了按帽頂,直到他確定戴正了。

邦德蘭看着他桌上那張照片:“我會想辦法的。”

“想辦法對我來說還不夠。”

“我也只是一個人。”

“五年,”托馬斯說,“只能讓他坐五年牢。”

兩星期後,一根女人的前臂被衝上納罕鎮海灘。過了三天,林恩市海岸的一名漁夫收網時撈到一根大腿骨。驗屍官判定這兩根大腿骨和前臂都是屬於同一個女人的——年齡二十出頭,大概是北歐血統,皮膚很白,生着雀斑。

麻州地檢署以攜械搶劫的罪名起訴喬瑟夫·考克林,喬認罪了。他被判刑五年零四個月。

他知道她還活着。

他心裡明白,這是因爲另一個可能性讓他受不了。他相信她還活着,因爲如果不相信的話,他就會覺得自己像被剝了一層皮。

“她死了。”他從薩福克郡看守所移監到查爾斯城州立監獄前,他父親這麼告訴他。

“不,她沒死。”

“你搞不清自己在說什麼。”

“車子衝出路面時,沒人看到她在車上。”

“在雨夜裡高速行駛的車上,誰看得見?她坐在車裡,孩子。那輛車衝出了路面。她掉進海里,死了。”

“除非我見到屍體。”

“那些屍體的局部還不夠嗎?”他父親充滿歉意地舉起一隻手。再度開口時,他的聲音更柔和了。“你要怎麼樣才肯講道理?”

“她死掉這件事沒道理。我知道她還活着。”

喬說得越多,就越明白她死了。他感覺得到,就像他感覺得到她愛他,即使她出賣了他。但如果承認她死了,如果他面對這個事實,那眼前除了要去東北部最可怕的監獄蹲五年苦窯,他還剩什麼?沒有朋友,沒有上帝,沒有家人。

“她還活着,老爸。”

他父親看了他一會兒。“你愛上她哪一點?”

“你說什麼?”

“你愛上這個女人哪一點?”

喬思索着字句。最後,他結結巴巴地說出幾個勉強比較適當的字句。“她在我面前的那一面,跟她平常給別人看的不一樣。不知道怎麼說,總之是比較柔和的那一面。”

“你是愛上了一種可能性,而不是一個人。”

“你怎麼知道?”

他父親聽了昂起頭:“當初生下你,本來是想填補你母親和我之間的距離。這一點你知道嗎?”

喬說:“我知道你們之間的距離。”

“那麼你就知道這個計劃有多失敗了。我們不能改變他人,喬瑟夫。他們就是原來的樣子,永遠無法改變。”

喬說:“我不相信。”

“不相信?還是不願意相信?”他父親閉上眼睛,“活着的每一刻,都是運氣。”他睜開眼睛,眼角泛紅。“個人的成就,取決於你的運氣——要在恰當的時間,生在恰當的地方,有恰當的膚色。要活得夠久,可以在恰當的時間、在恰當的地方創造財富。沒錯,個人的努力和才華可以造就不同,這是很關鍵的,我也絕對不會有異議。但運氣是所有生命的基礎。好運或壞運。運氣就是人生,人生就是運氣。而且手中的運氣會隨時消逝。別爲了一個根本不值得的女人,浪費你的力氣。”

喬咬緊下頜,但他說出來的話是:“你掌握了你的運氣,老爸。”

“只是有時候,”他父親說,“但其他時候是運氣掌握你。”

他們沉默相對了一會兒。喬的心臟從沒跳得這麼厲害過。它猛擊他的胸腔,像個瘋狂的拳頭。他覺得自己的心臟像個外來之物,或許,像雨夜中一隻迷途的狗。

他父親看看錶,又放回背心裡。“剛轉進州立監獄的第一個星期,大概會有個人來威脅你。最晚第二個星期就會出現。你可以從他的眼中看出他想要什麼,不論他有沒有說出來。”

喬覺得嘴巴好乾。

“另一個人——像個大好人——會在操場裡或食堂裡支持你。等他把另一個人擊退,他會提出在你坐牢期間保護你。喬,聽我說。你要傷害的就是這個人。你要狠狠傷害他,讓他再也沒法恢復過來傷害你。你要毀掉他的手肘或膝蓋,或者兩者都是。”

喬的心臟跳到喉嚨口了:“然後他們就會放過我嗎?”

他父親露出緊張的微笑,看似正要點頭,但笑容隨即消失,也沒點頭。“不,不會的。”

“那怎樣才能讓他們放過我?”

他父親將目光移開了片刻,下巴抖動着。等到他再度看着喬,眼中已沒了淚意。“怎樣都不行。”

(本章完)

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5 粗暴的工作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8 一切都已太遲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1 一名12點的男子,身在9點的城市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4 中心的洞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4 爆炸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6 重返黑暗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6 重返黑暗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4 走到盡頭的方式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2 音樂與槍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4 中心的洞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5 他女兒的眼睛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3 希基的白蟻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3 剪頭髮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2 音樂與槍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1 一名12點的男子,身在9點的城市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6 重返黑暗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10 探訪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8 一切都已太遲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1 全城最棒的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1 一名12點的男子,身在9點的城市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4 中心的洞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9 人在江湖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4 中心的洞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5 更大的優勢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3 心中的洞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9 沒有更美好的時光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8 在昏暗中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5 更大的優勢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20 我的愛人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7 關於今天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8 不是任何人的孩子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7 關於今天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5 他女兒的眼睛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6 黑幫分子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3 心中的洞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9 人在江湖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7 它的嘴巴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1 一名12點的男子,身在9點的城市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1 一名12點的男子,身在9點的城市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2 音樂與槍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8 不是任何人的孩子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7 比那爾德里奧的農場主人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9 人在江湖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9 沒有更美好的時光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5 粗暴的工作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6 黑幫分子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4 中心的洞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5 粗暴的工作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3 剪頭髮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21 照亮我的路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4 走到盡頭的方式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1 全城最棒的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2 音樂與槍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6 所有罪孽深重的聖人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20 我的愛人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3 心中的洞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4 走到盡頭的方式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7 比那爾德里奧的農場主人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6 重返黑暗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8 一切都已太遲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2 音樂與槍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7 關於今天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3 希基的白蟻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6 所有罪孽深重的聖人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6 黑幫分子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6 黑幫分子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2 她心中的空缺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7 關於今天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1 全城最棒的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7 它的嘴巴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4 走到盡頭的方式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2 她心中的空缺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1 一名12點的男子,身在9點的城市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5 更大的優勢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4 爆炸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21 照亮我的路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21 照亮我的路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7 比那爾德里奧的農場主人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4 走到盡頭的方式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9 人在江湖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20 我的愛人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1 全城最棒的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10 探訪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22 不要消滅聖靈的感動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20 我的愛人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5 更大的優勢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9 老大的決定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21 照亮我的路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10 探訪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5 粗暴的工作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1 全城最棒的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8 一切都已太遲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5 更大的優勢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3 希基的白蟻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5 更大的優勢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3 剪頭髮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2 音樂與槍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9 人在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