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22 不要消滅聖靈的感動

22 不要消滅聖靈的感動

蘿瑞塔·費吉斯和喬最後一次相見,是在1933年初。當時大雨下了一個星期。那天早上,多日來第一個無雲的晴日,伊博街道上的霧氣濃重,彷彿天地翻轉。喬沿着棕櫚大道旁的木板道慢慢走着,心不在焉。薩爾·烏索陪着走在街道另一邊的木板道,左撇子道納則開着車在馬路上緩慢隨行。喬才剛確定馬索要再來的流言是真的,這是一年之內的第二次了,而馬索沒親自告訴他這件事,讓他覺得很不對勁。除此之外,今天早上的報紙註銷了消息,剛當選總統的羅斯福打算一上任就要簽署卡倫­-哈里森法案,實際終結禁酒令。喬本來就知道禁酒令會廢除,但他心裡一直沒有準備好。如果連他都沒有準備好,可以想象堪薩斯城、辛辛那提、芝加哥、紐約、底特律這些私酒大城裡頭的私酒販子有多麼措手不及。他今天早上坐在自己的牀上,本來想好好細讀那篇報道,判斷羅斯福到底會在哪個星期或哪個月簽署,結果分心了,因爲格蕾西拉正在吐,把昨天晚上吃的西班牙海鮮飯迅速吐了出來。她的胃本來很好,但最近經營三個庇護所和八個不同的募款團體,把她的消化系統都破壞掉了。

“喬瑟夫,”她站在門邊,用手背擦擦嘴,“我們可能得面對一件事了。”

“什麼事,寶貝?”

“我想我有孩子了。”

有好一會兒,喬還以爲她是把庇護所裡面收留的流浪兒帶回家了。他看了她左臀部一下,才恍然大悟。

“你……”

她微笑:“懷孕了。”

他下了牀,站在她面前,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該碰她,因爲害怕會把她弄碎。

她雙臂繞上他的脖子:“沒事的,你就要當爸爸了。”她吻他,雙手撫摸着他腦後,那裡的頭皮微微刺痛。其實他全身都在刺痛,好像醒來發現自己換了一身新的皮膚。

“你說點話啊。”她好奇地看着他。

“謝謝。”他說,因爲想不出其他話了。

“謝謝?”她大笑,又吻他,嘴脣緊貼着他的,“謝謝?”

“你會是一個很棒的母親。”

她前額抵着他的:“你會是一個很棒的父親。”

只要我活着,他心想。

而且他知道,她也正在想着同一件事。

所以那天早上他有點沒胃口,也沒先看一下窗內,就踏入了尼諾咖啡店。

這家咖啡店裡只有三張桌子,對於一家咖啡這麼好的店家來說,這簡直是一種罪行,其中兩張還被三K黨人佔了。圈外人看不出來他們是三K黨,但喬看一眼就知道了——克萊蒙特·多佛和朱·阿特曼和布魯斯特·恩果斯這幾個比較年長的聰明傢伙佔了一張桌子;另一張桌子則是朱利葉斯·斯坦頓、海利·劉易斯、卡爾·喬·克魯森、查理·貝利,全是低能兒,該把他們放火給燒了,而不是讓他們去燒十字架。但是,就像很多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蠢的蠢貨,他們個個殘忍又無情。

喬一走進門,就知道那些人不是埋伏在這裡要突襲他。從那些人的眼裡,他看得出他們看到他時很驚訝。他們只是來這裡喝咖啡,或許再恐嚇一下老闆付點兒保護費。薩爾就在外頭,但畢竟不是在裡頭。喬把西裝外套撥到背後,手就放在那裡,離他的槍只有一英寸,同時看着這一幫人的領袖恩果斯,他是服務於路茲交流道第九消防站的消防員。

恩果斯點了個頭,脣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雙眼掃了一下喬身後靠窗的第三張桌子。喬也跟着看過去,結果坐在那裡的是蘿瑞塔·費吉斯,正目睹着眼前所發生的一切。喬的手離開臀部,讓西裝外套回到原位。坦帕灣聖母就坐在五英尺之外,不會有人引發槍戰的。

喬也朝恩果斯點了點頭,恩果斯說:“那就下回吧。”

喬頂了一下帽子致意,轉向門口要走,此時蘿瑞塔說:“考克林先生,請坐吧。”

喬說:“不,不,蘿瑞塔小姐。你看起來正在享受寧靜,我還是不打擾了。”

“我堅持。”她說。此時,老闆娘卡門·阿瑞納斯來到桌邊。

喬聳聳肩,脫下帽子。“老樣子,卡門。”

“是的,考克林先生。那您呢,費吉斯小姐?”

“我還要一杯,麻煩了。”

喬坐下來,帽子放在膝蓋上。

“剛剛那些紳士們不喜歡你嗎?”蘿瑞塔問。

喬發現她今天沒穿白色。她身上的洋裝是淺粉橘色的。在大部分人身上,你不會注意到,但純白色已經等同於蘿瑞塔·費吉斯,所以看到她穿其他顏色,就有點像是看到她**。

“反正這陣子他們不會請我去家裡吃星期天的晚餐。”喬告訴她。

“爲什麼?”她身體前傾,此時卡門把他們的咖啡送來。

“我跟有色人種睡覺,跟有色人種一起工作,跟有色人種很親近。”他回頭看了一眼,“我還講漏了什麼嗎?”

“除了你殺掉我們四個成員的事嗎?”

喬朝另外兩張桌子點頭致謝,又轉回頭來對着蘿瑞塔。“啊,還有他們認爲,我殺掉了他們四個朋友。”

“你有嗎?”

“你沒穿白色。”他說。

“幾乎是白色的了。”她說。

“你的那些……”他想着該用什麼字眼,卻想不出更好的,“那些擁護者,有什麼反應呢?”

“不知道,考克林先生。”她說,開朗的聲音中沒有一絲虛假,平靜的眼神中沒有一絲絕望。

那些三K黨員站起來,從他們旁邊走過,每個人都設法撞到喬的椅子或踢到他的腳。

“下回見啦,”多佛對喬說,然後朝蘿瑞塔頂了下帽子致意,“再見。”

他們走出去,於是只剩下喬和蘿瑞塔,還有昨夜的雨水從陽臺檐溝滴下來,落到木板道上的聲音。喬喝着咖啡,審視着蘿瑞塔。自從兩年前她再度走出家宅時,雙眼就失去了昔日銳利的亮光;而她哀悼自己死亡的一身黑衣,也被重生的白衣所取代。

“我父親爲什麼那麼恨你?”

“我是個罪犯。而他當過警察局長。”

“但是當時他倒是喜歡你。我高中時,他有回還指着你跟我說,‘那位是伊博市長。他維持這裡的和平。’”

“他真的這麼說過?”

“真的。”

喬又喝了點咖啡:“我想,那是比較純真的時光吧。”

她也喝着自己的咖啡:“所以你做了什麼,纔會招來他的憎恨?”

喬搖搖頭。

現在換她審視他,度過了漫長而不安的一分鐘。她在他眼中尋找線索時,他也看着她,沒有避開。她一直尋找,逐漸恍然大悟。

“當初他會知道我在哪裡,就是因爲你。”

喬沒說話,下巴咬緊又放鬆。

“就是你。”她點點頭,往下看着桌子,“你手裡有什麼?”

她瞪着他,又過了一段不安的時間,他纔回答。

“照片。”

“你給他看了。”

“給他看了兩張。”

“你總共有幾張?”

“好幾打。”

她又低頭看着桌子,旋轉着咖啡碟上的杯子。“我們都會下地獄。”

“我不認爲。”

“是嗎?”她又旋轉着咖啡杯,“這兩年我佈道、在臺上昏倒、向上帝獻出我的靈魂,你知道我明白了什麼真理嗎?”

他搖搖頭。

“我明白了,這裡就是天堂。”她指着窗外的街道,還有他們頭上的屋頂,“我們現在就在天堂裡。”

“感覺怎麼這麼像地獄?”

“因爲全被我們搞爛了。”她臉上又重新浮現出甜美而寧靜的笑容,“這裡是樂園,墮落的失樂園。”

她失去了信仰。喬很驚訝自己竟如此哀傷。出於一些他無法解釋的原因,他本來一直抱着期望,如果有任何人真能直接跟全能的上帝溝通,那就會是蘿瑞塔。

“可

是你當初剛開始的時候,”他問她,“是真的相信,對吧?”

她清晰的雙眼和他對望:“當時我那麼肯定,一定是得到天啓了。我感覺自己的血變成了火。不是焚燒的火,而是一種恆定的暖意,從不消退。我想,那種感覺就像我小時候。覺得安全、被愛,而且十分確定人生一直會是這樣。我會永遠有我的爸爸和媽媽,整個世界就跟坦帕一樣,每個人都知道我的名字,都會祝福我。但等到我長大了,到加州去,等到我所相信的一切都變成謊言,等到我明白自己並不特別,也並不安全,”她轉動自己的手臂,讓他看上面的毒品注射痕跡,“我就很難接受。”

“可是你回來之後,經過你那些……”

“試煉?”她說。

“對。”

“我回來後,我爸把我媽趕出去,把我身上的魔鬼打走,教我再度跪着祈禱,不要計較自己能得到什麼。他要我謙卑地祈禱,以罪人的身份祈禱。於是那火焰回到我身上,我跪在我從小睡到大的牀旁邊,跪了一整天。第一個星期我沒怎麼睡。火焰找到我的血液,找到我的心臟,我再度感到確定了。你知道我有多想念那種感覺嗎?想念的程度超過任何毒品、任何愛、任何食物,或許甚至超過送火焰給我的上帝。確定,考克林先生。確定。這就是最美好的謊言。”

兩個人好一會兒都沒說話,久到卡門又端了兩杯新鮮的咖啡過來,收走空杯子。

“我母親上星期過世了。你知道嗎?”

“沒聽說,我很遺憾,蘿瑞塔。”

她一隻手搖了搖,又喝了杯咖啡。“我父親的信仰和我的信仰趕跑了她。她以前總是跟他說,‘你不愛上帝。你愛上的是一個想法:自己是它特別的子民。你想要相信它隨時都照看着你。’我得知她過世的消息時,才明白她的意思。上帝不能給我安慰。我根本不瞭解上帝。我只希望我媽媽回來。”她兀自點了幾下頭。

一對男女走進店裡,門上的鈴鐺響起,卡門趕緊從櫃檯後出來,張羅他們坐下。

“我不知道上帝是不是存在,”她手指摸着咖啡杯的把手,“我當然希望是。而且我希望他很仁慈。那樣不是很好嗎,考克林先生?”

“是啊。”喬說。

“就像你說過的,我不相信上帝會因爲人們私通,或是因爲信徒對它的理解並不完全正確,就把這些人丟到地獄的永恆之火中。我相信——或者該說,我想要相信——它認爲最大的罪,就是我們打着它的名號所犯的罪。”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或者我們因爲絕望,而傷害自己。”

“啊,”她開朗地說,“我並沒有絕望。你呢?”

他搖搖頭:“差得遠了。”

“你的秘密是什麼?”

他低聲笑了:“在咖啡店聊這個,好像有點太私密了。”

“我想知道。你似乎……”她看了咖啡店一圈,有一剎那,一股絕望閃過她眼裡,“你似乎很完整無缺。”

他微笑,不斷搖頭。

“真的。”她說。

“不。”

“是真的。秘密是什麼?”

他手指撫摸着自己的咖啡碟好一會兒,什麼都沒說。

“快說嘛,考克林先生——”

“她。”

“什麼?”

“她,”喬說,“格蕾西拉。我的妻子。”他看着桌子對面的她,“我也希望有上帝。非常希望。但如果沒有呢?那麼,有格蕾西拉也就夠了。”

“可是,如果你失去她呢?”

“我不打算失去她。”

“但如果就是發生了呢?”她身體前傾。

“那我就只剩腦子,沒有心了。”

他們沉默對坐。卡門過來幫他們續杯,喬在自己的咖啡裡又加了點糖,看着蘿瑞塔,忽然有一股無法解釋的極大衝動,想擁住她,告訴她一切都會沒事的。

“現在你打算怎麼辦?”他問。

“什麼意思?”

“你是這個城市的支柱。要命,你在我權力最高峰時站出來對抗我,結果還贏了。三K黨做不到,法律做不到。但你做到了。”

“我沒能禁絕酒精。”

“但是你扼殺了賭博。而且在你站出來之前,本來是十拿九穩的。”

她微笑,雙手掩住臉。“我的確做到了,對吧?”

喬也微笑:“沒錯,你做到了。蘿瑞塔,有成千上萬的人,願意跟着你跳下懸崖的。”

她帶着淚意笑出聲,擡頭看着鐵皮天花板。“我不希望任何人跟着我去哪裡。”

“你告訴過他們了嗎?”

“他不聽。”

“厄文?”

她點點頭。

“給他一點時間吧。”

“他以前很愛我媽,我還記得有時候他跟我媽靠得太近,他還會發抖。因爲他很想碰觸她,但是不行,因爲我們小孩在場,那樣是不合宜的。現在她死了,他卻連葬禮都不去參加。因爲他所想象的上帝會不贊成。他所想象的上帝是不願分享的。我父親每天晚上都坐在他的椅子上,閱讀他的《聖經》,被憤怒矇蔽了,因爲他的女兒被其他男人碰觸,就像他以前碰觸他妻子那樣。甚至更糟。”她靠向桌子,食指抹着一粒掉下的砂糖,“他在黑暗的屋子裡走動,重複念着同一個詞。”

“什麼詞?”

“懺悔。”她擡起眼睛望着他,“懺悔,懺悔,懺悔。”

“給他一點時間吧。”喬又說了一次,因爲他想不出還能說什麼。

才過幾個星期,蘿瑞塔又穿回白色。她的佈道還是持續吸引爆滿的羣衆,不過增加了一些創新手法——有些人譏嘲是花招——她會喃喃自語着一些沒人聽得懂的話,嘴角冒着白沫,而且講話時加倍嚴厲、加倍大聲。

有天早上,喬在報紙上看到她的照片,是在李郡的神召總議會所舉行的一場集會,一開始他還沒認出是她,雖然她看起來一點都沒變。

小羅斯福總統在1933年3月23日上午簽署了卡倫-­哈里森法案,於是酒精濃度不超過3.2%的啤酒和葡萄酒都可以合法製造與銷售。小羅斯福總統還保證,到了這一年的年底,憲法第十八條修正案的禁酒令將永遠走入歷史。

喬和艾斯特班在“熱帶保留區”餐廳碰面。喬遲到了,這很不像他以往的作風,而且最近發生了很多次,因爲他父親的懷錶開始會慢分。上星期每天慢五分鐘,現在平均每天十分鐘,有時甚至是十五分鐘。喬一直想送去修,這就表示修理期間他都不能持有那個懷錶了,雖然明知自己的反應很不理性,但這件事他光是想到就受不了。

喬走進餐廳後頭的辦公室時,艾斯特班正在爲他上次去哈瓦那所拍攝的一張照片裱框,照片裡是他在舊城區新開的夜店“組特”的開幕夜。他把照片給喬看——跟其他照片很像,一堆喝醉、打扮光鮮的重要人物,旁邊是他們打扮光鮮的妻子或女友或隨從,樂隊旁邊有一兩個歌舞女郎。每個人都目光呆滯又很開心。喬才匆匆看一眼,就趕緊禮貌地吹聲口哨表示讚賞,艾斯特班把照片正面朝下,放在玻璃上的墊子上。他替兩人倒了酒,放在書桌上一堆裝裱零件中,動手把相框組合起來,黏膠的氣味很濃,甚至壓過了這個書房向來濃烈的菸草氣味——喬從來沒想到這個菸草氣味竟有可能被蓋過。

“笑一個,”他忙到一半,舉起自己的酒杯,“我們就要變得很有錢了。”

喬說:“如果佩斯卡託肯放手讓我做的話。”

“要是他不願意,”艾斯特班說,“那我們就讓他花大錢,才能加入這行合法生意。”

“他永遠不會想通的。”

“他老了。”

“他有其他合夥人。老天,他還有兒子呢。”

“他兒子的狀況我全知道——一個是戀童癖,一個是鴉片鬼,還有一個會打老婆、打所有的女朋友,因爲其實他喜歡的是男人。”

“是啊,但我不認爲勒索對馬索有用。而且他搭的火車

明天就要到了。”

“這麼快?”

“我聽說是這樣。”

“嗯,我這輩子都在跟他這類人打交道。我們對付得了他。”艾斯特班再度舉起酒杯,“你值得的。”

“謝謝。”喬說,這回他喝了。

艾斯特班又回去裱框:“那就笑一個吧。”

“我在努力。”

“那就是因爲格蕾西拉了。”

“沒錯。”

“她怎麼樣了?”

他們之前決定先暫時不告訴任何人,等到肚子大起來再說。但今天早上,她出門去工作前,指着自己衣服底下微微隆起的肚子,說她很確定無論如何,今天這個秘密就再也瞞不住了。

所以他終於能卸下這個心頭的大重擔,對艾斯特班說:“她懷孕了。”

艾斯特班眼中含淚,雙手交扣,然後繞到桌子另一頭去擁抱喬。他拍了喬的背幾下,力道大得出乎喬預料。

“現在,”他說,“你是個男人了。”

“哦,”喬說,“要有孩子才能成爲男人嗎?”

“不見得,但以你來說……”艾斯特班一隻手前後比畫着,喬假裝要捶他,艾斯特班走上前,再次擁抱喬,“我很替你高興。”

“謝謝。”

“她高興嗎?”

“猜猜怎麼着?她很高興。很奇怪。我沒辦法形容。不過,沒錯,她的高興是以一種不同的方式表現出來的。”

他們舉杯慶祝喬要當父親了。在艾斯特班辦公室的遮光簾外,隔着綠意盎然的花園和樹上的裝飾燈和石牆,外面伊博的星期五夜晚開始歡鬧起來。

“你喜歡這裡的生活嗎?”

“什麼?”喬問。

“你剛來的時候,整個人很蒼白。當時你有那種監獄裡的可怕髮型,而且講話很快。”

喬大笑,艾斯特班跟他一起笑。

“你想念波士頓嗎?”

“想啊。”喬說,有時他想得厲害。

“但現在這裡是你的家了。”

喬點點頭,很驚訝地意識到這一點。“我想是吧。”

“我明白你的感覺。雖然來坦帕這麼多年了,除了這裡,坦帕的其他地方我一無所知。不過我對伊博很熟,就跟哈瓦那一樣熟,如果兩個地方要我選,我還真不知道該選哪裡。”

“你認爲馬查多會——”

“馬查多完蛋了。或許要花點時間。不過他的時代結束了。共產黨自認可以取代他,但美國不會答應的。我跟一些朋友找到一個很棒的解決方式,是一個非常溫和的人選,但我不確定現在有誰準備好要接受溫和的觀點了。”

他把玻璃放在相框上,後頭加上軟木塞板,用了更多黏膠。接着他用一條小毛巾擦掉多餘的黏膠,後退,滿意地欣賞自己的工作成果。然後,他拿着兩人喝空的酒杯到吧檯去,又給兩人倒了酒。

他把喬的酒杯端回來:“蘿瑞塔·費吉斯的事情,你聽說了吧。”

喬接過杯子:“有人看到她在希爾斯伯勒河上行走嗎?”

艾斯特班瞪着他,動也不動。“她自殺了。”

喬舉起杯子正要喝,一聽就僵住了。“什麼時候?”

“昨天夜裡。”

“怎麼自殺的?”

艾斯特班搖搖頭,走回辦公桌後頭。

“艾斯特班,她是怎麼自殺的?”

他看着窗外的花園:“我們不得不假設,她又回去吸食海洛因了。”

“好吧……”

“否則,實在是不可能。”

“艾斯特班。”喬說。

“她割掉了自己的**,喬瑟夫。然後——”

“媽的,”喬說,“媽的,不可能。”

“然後割斷了自己的氣管。”

喬雙手掩住臉,腦中清楚地浮現出一個月前她在咖啡店的景象,還有她小時候走上警察局前臺階的模樣:格子布裙、白色襪子和鞍背鞋,腋下抱着書。隨後是他想象的畫面,卻加倍鮮明清晰——她嚴重毀損自己的身體,倒在血淋淋的浴缸裡,張開的嘴巴里永遠在尖叫。

“是在浴缸裡嗎?”

艾斯特班好奇地皺起眉頭:“什麼在浴缸裡?”

“她是在浴缸裡自殺的嗎?”

“不是。”他搖搖頭,“在牀上。她父親的牀上。”

喬又雙手掩住臉,一直沒放下。

過了一會兒,艾斯特班說:“拜託,告訴我你不是在怪自己。”

喬沒說話。

“喬瑟夫,看着我。”

喬放下雙手,吸了一大口氣。

“她去了加州,就像很多追逐明星夢的女孩那樣,成爲獵人手下的犧牲品。你並沒有捕獵她啊。”

“但我們這一行的人捕獵了她。”喬把酒杯放在桌子一角,走到地毯邊緣,又走回來,努力想着該怎麼措辭,“我們這一行的每一個部分,都會影響其他部分。賣酒的利潤拿去補貼那些妓院;妓院又拿收入去買所需的毒品,好逼其他女孩去跟陌生人搞,幫我們賺錢。要是我們手下的女孩有人想逃走或不聽話?那她們就會捱揍,艾斯特班,這點你很清楚的。要是她們想戒毒,碰到聰明的警察就會供出一切。所以就會有人割斷她們的喉嚨,扔進河裡。另外,過去十年我們花了數不清的子彈在對手和自己人身上。爲的是什麼?他媽的還不是爲了錢。”

“這就是身爲法外之徒的醜陋面。”

“啊,狗屎,”喬說,“我們不是法外之徒。我們是黑幫分子。”

艾斯特班又跟他彼此凝視了一會兒,然後說:“你這個樣子,我沒辦法跟你談下去了。”他把桌上那個裱好的照片翻過來看,“我把你當兄弟看,喬瑟夫,但即使是兄弟,也並不是對方的守護人。事實上,如果我們以爲對方不能保護自己,那是一種侮辱。”

蘿瑞塔,喬心想。蘿瑞塔,蘿瑞塔。我們一直偷走你身上的東西,卻指望你還能繼續撐下去。

艾斯特班指着那張照片:“看看這些人。他們在跳舞、喝酒,他們活着過日子。因爲他們明天就可能死去。我們也可能明天就死去,你和我。如果其中一個喝醉狂歡的人,比如這個——”

艾斯特班指着一個臉長得像鬥牛犬的男人,他身上穿着白色大禮服,後邊站着一排女人,那些女人都穿着亮晶晶的亮片衣服,像是要把這個矮胖男子扛到肩上。

“他在開車回家的路上會死去,因爲他喝了太多我們的酒,看不清路。那是我們的錯嗎?”

喬的目光掠過那個鬥牛犬男人,看着後頭那些漂亮女人。她們大部分都是古巴人,眼睛和頭髮的顏色就跟格蕾西拉的一樣。

“那是我們的錯嗎?”艾斯特班說。

有一個女人例外,她個子比較小,眼睛沒看鏡頭,而是看着畫面外,彷彿鎂光燈亮起時,剛好有個人走進夜店,喊了她的名字。她的頭髮是沙褐色的,眼珠蒼白得像冬天。

“什麼?”喬說。

“那是我們的錯嗎?”艾斯特班說,“如果有個白癡決定——”

“這張是在什麼時候拍的?”喬說。

“什麼時候?”

“對,沒錯。什麼時候?”

“在組特的開幕夜。”

“那家店是什麼時候開幕的?”

“上個月。”

喬看着辦公桌對面的他:“你確定?”

艾斯特班大笑:“那是我的餐廳。我當然確定了。”

喬大口喝掉他的酒:“你會不會是在別的時間拍了這張照片,跟上個月的這批搞混了?”

“什麼?不會的。什麼別的時間?”

“比如六年前。”

艾斯特班搖搖頭,還在低聲笑,但他的眼睛因爲憂慮而變暗了。“不不不,喬瑟夫。不。這張是一個月前拍的。你問這些幹什麼?”

“因爲這裡這個女人,”喬的食指放在艾瑪·古爾德身上,“她1927年就死了。”

(本章完)

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1 全城最棒的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9 人在江湖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5 粗暴的工作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20 我的愛人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4 爆炸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7 比那爾德里奧的農場主人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21 照亮我的路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9 沒有更美好的時光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6 黑幫分子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10 探訪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1 一名12點的男子,身在9點的城市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20 我的愛人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5 他女兒的眼睛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9 老大的決定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9 沒有更美好的時光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6 重返黑暗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7 它的嘴巴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9 沒有更美好的時光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20 我的愛人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3 剪頭髮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7 比那爾德里奧的農場主人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7 它的嘴巴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8 一切都已太遲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8 不是任何人的孩子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1 一名12點的男子,身在9點的城市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4 走到盡頭的方式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3 剪頭髮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10 探訪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4 走到盡頭的方式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6 重返黑暗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20 我的愛人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22 不要消滅聖靈的感動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4 中心的洞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8 不是任何人的孩子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6 所有罪孽深重的聖人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6 黑幫分子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21 照亮我的路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7 比那爾德里奧的農場主人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22 不要消滅聖靈的感動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6 所有罪孽深重的聖人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7 比那爾德里奧的農場主人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4 中心的洞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3 心中的洞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7 關於今天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4 中心的洞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3 希基的白蟻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4 走到盡頭的方式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3 希基的白蟻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3 心中的洞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10 探訪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5 更大的優勢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1 全城最棒的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6 重返黑暗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7 比那爾德里奧的農場主人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7 關於今天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6 重返黑暗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21 照亮我的路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3 希基的白蟻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5 更大的優勢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8 不是任何人的孩子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5 他女兒的眼睛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1 全城最棒的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9 老大的決定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2 她心中的空缺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5 粗暴的工作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2 音樂與槍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8 不是任何人的孩子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4 爆炸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10 探訪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4 走到盡頭的方式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20 我的愛人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2 她心中的空缺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3 心中的洞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9 人在江湖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10 探訪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9 老大的決定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3 心中的洞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7 比那爾德里奧的農場主人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4 走到盡頭的方式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22 不要消滅聖靈的感動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3 剪頭髮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9 人在江湖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2 音樂與槍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9 沒有更美好的時光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4 走到盡頭的方式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20 我的愛人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10 探訪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3 希基的白蟻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4 走到盡頭的方式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10 探訪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1 一名12點的男子,身在9點的城市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4 走到盡頭的方式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7 關於今天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3 剪頭髮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9 老大的決定第二部 伊博市 1929-1933_12 音樂與槍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2 她心中的空缺第一部 波士頓 1926—1929_2 她心中的空缺第三部 所有暴力的孩子 1933-1935_29 人在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