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葉赫那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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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在光緒十四年選進的宮。

那一次選秀並不像她小時候所聽說的一般,親貴的小姐打破了腦袋,都要飛上枝頭變鳳凰;相反的,她閨閣的女伴們一個個或者病了,或者匆匆嫁人了,或者莫名其妙地消失了,都不在選秀的名單上。

她問額娘說,這是怎麼了。額娘摟着她哭,說:“女兒,你若不是我家的人,娘也真想把你藏起來。”

而她阿瑪卻道:“什麼沒見識的話!別家的丫頭怎及我桂祥的女兒?萬歲爺和靜芬是表姐弟▲米▲花▲書▲庫▲?ww

om,太后是靜芬的親姑媽——靜芬生來就是要做皇后的!”

做皇后?靜芬不明白。

她家三姐妹中,大姐嫁了輔國公載澤,三妹被指婚嫁予孚郡王的嗣子貝勒載澍,她卻因爲既不漂亮又少威儀,到了十九歲,還無人問津。

能安安穩穩出嫁已是謝天謝地了,若說做皇后,那就真是笑話。她還能記得小時候去給萬歲爺伴讀,戰戰兢兢,不敢多說一個字,不敢多走一步路,氣得萬歲爺直罵:“木頭!木頭!”

書裡不是講,婚姻大事除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須雙方情投意合麼?即使有姑媽老佛爺撐腰,萬歲爺又怎會看上她靜芬這樣的木頭?

到了選秀那天,她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她只是來做個陪的:且看那德馨家的鸞、鳳二姐妹,明豔照人;傳敘家的瑾、珍姐妹,一個是有名的端莊賢淑,另一個又是骨子裡透出甜美伶俐。哪一個是她靜芬能比呢?

她木訥地站在隊伍的最左邊。

姑媽老佛爺在榻上慢條斯理地說,這裡有玉如意一柄,荷包兩隻,選上皇后的,就送玉如意,剩下兩個缺,給荷包,立嬪。

年輕的光緒皇帝羞赧又興奮,但還是不忘規矩,恭恭敬敬地說:“萬事還須親爸爸做主。”

慈禧懶洋洋地歪着,說道:“后妃的選擇關係着大清的國脈民命,關係着皇帝的終身幸福,誰堪母儀天下,皇帝自己選擇吧。”

這時候,光緒纔不再推辭了,擎着那柄玉如意直奔德馨家的鳳姐而去。

靜芬在心裡輕輕地笑。

可是,驀地彷彿晴空一聲霹靂,聽慈禧喝道:“皇帝!”

光緒嚇得一愣,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回頭怔怔地看了“親爸爸”一眼。

靜芬注意到,懶洋洋的老佛爺,眼睛裡都是厲色。

她打了個寒噤。光緒也顫了顫,悻悻地朝隊伍左面移,來到了瑾、珍姐妹面前。

他的手又要送出,瑾姐兒的臉羞得嫣紅,珍姐兒的明眸卻愈加善睞。

然而,榻上懶洋洋的慈禧卻號啕大哭了起來,道:“皇帝,你要慎重——這事情都辦不好,怎麼治理國家?你太叫人失望了!”

光緒這次不是愣住了,而是定住了,手和玉如意都懸在半空。他緩緩地偏過頭去,擡起了目光——靜芬覺得這一眼,彷彿一把鈍刀劃開了自己的臉。她幾乎就站不住。而光緒鼻子裡哼出了一聲冷笑,將玉如意像鞭子一樣揮了出去,狠狠砸到了靜芬懷裡。

靜芬嚇壞了,接也忘了接,一任那如意直墜了下去,“啪”地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她這才撲通跪了下去,手忙腳亂地拾着滿地碎片,哭着道:“奴才該死,求萬歲爺饒命……求老祖宗饒命!”

光緒理也沒有理她,暗暗動了動腳,將一塊碎玉踢得飛了出去。

而榻上的慈禧破涕爲笑,道:“好,今兒皇帝總算是選了位好皇后——這兩個荷包就賞給傳敘家的兩位格格吧,我看着她們挺心疼的。”

侍立一邊的李蓮英忙不迭地答應着:“喳——”顛顛兒捧着荷包就下來賞賜。慈禧身邊的榮壽大公主即罵道:“不長進的奴才,還不先把皇后扶起來?”

靜芬還在哭呢,想自己一輩子也揀不齊這碎片了。而李蓮英就在這時跪在了她的身邊,尖聲尖氣道:“奴才小李子,給皇后娘娘道喜了!”

光緒十四年冬十月癸未,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皇太后懿旨:皇帝紹寅丕基,春秋日富,允宜擇賢作配,襄理宮闈,以協坤儀而輔君德。茲選得副都統桂祥之女氏,端莊賢淑,着立爲皇后。

整個朝野沒有震動——這都在他們的預料之中。

可是靜芬震驚了,神情恍惚,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鼓樂聲中到了家中,又如何接受了家人的長跪迎接——還有印象,臨走,姑媽老佛爺拉着她的手說:“以後就你和姑媽做伴,你放心,姑媽不會虧待你。”

而她,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待家人灑掃正室,迎她入住,她開始夢見盛京的宮殿。

“小格格,你在做什麼呢?”那看不見的女人一遍一遍地問。

是啊,在做什麼呢?靜芬驚醒,渾身冷汗——怎麼就選了她呢?她怎麼能當皇后呢?誰來阻止這件事情?

然而額娘只會哭,阿瑪只顧請客,家裡內有宮女,外有侍衛,親黨上門,稽查甚嚴——除非天——

十四年十二月癸巳深夜,迎娶皇后所必經的太和門失火。太和門、貞度門、昭德門毀於一旦。

這樣宏偉的宮殿在一個月的時間裡,是萬萬造不出的——本來勘估議價、鳩工集材就得好幾個月的光景,何況年來又是修鐵路又是建清漪園,還要辦海軍,一時間哪裡來那麼多的銀子蓋宮殿?

靜芬默默地向老天祈禱——祈禱奏請節儉的摺子雪片一樣飛來,祈禱市井間流傳起新後不祥的蜚語。

不過,這北京城裡,她的姑媽老佛爺慈禧纔是天。

一應摺子——清漪園的,鐵路的,海軍的,全部壓下;太和門的“天怒”以搭棚匠、裱糊匠、扎彩匠的“天功”來彌補——朽木腐土之外,雕樑畫棟,足以亂真,號稱花費一千萬兩銀子,連舉子也提早進京湊個熱鬧。

於是光緒十五年己丑春正月癸酉,大婚如期進行。

迎親的儀仗從朝陽門內大街一直排到了東四牌樓,紫禁城宮殿監督領侍佟祿持節,乾清宮總官禹祿捧冊,關防營總管馮國泰捧寶,靜芬跪迎。

聽宣,受冊,受寶。靜芬在黃綾拜褥上瑟瑟,直想跳起來逃跑,可心慌腳軟,朝服沉重,動彈不得。等到終於鼓起勇氣,禮已成。

然後節授還正使,金冊金寶置龍亭內,鐘樂齊鳴,爆竹聲震天。

上鳳輦,過東單牌樓,出崇文門往西,過端門、午門,太和門,到乾清宮內庭,換轎,在鍾粹宮歇息了片刻,擡入坤寧宮。

靜芬一由衆人擺佈——肅親王福晉、禮親王福晉、豫親王福晉、怡親王福晉給她梳起雙鳳髻,簪上如意釵,換上同和袍——邊梳,這四位還邊竊竊議論:過往穆宗皇帝大婚,給皇后梳妝的?王、恭王、醇王三位福晉,一個寡居,一個棄世,一個避嫌不來,如今舊不如新——言下之意,從前的都已過氣了,現在該誰得着老佛爺的寵愛,且看奉迎命婦就知。

只是這些話,聽在靜芬的耳朵裡,簡直是生離死別的況味——她今兒是離了家了,進了宮了,明兒或許就過氣了,舊不如新了——況且,想想選秀當日的情形,她連“舊”也算不上!

皇帝啊,皇帝是看不上她的——只聽外面禮樂奏起,太監唱說:“萬歲爺駕到!”一陣紛亂的腳步聲踏碎靜芬的呼吸。四命婦慌忙幫她做了最後的收拾,將“寶瓶”塞進她懷裡。

光緒就進來了,毫不客氣,將大紅緞繡龍鳳雙喜蓋頭“呼啦”揭開。

靜芬沒敢擡頭看,而她知道,光緒也沒在看她。

一片道喜聲,道喜聲止。

一曲《交祝歌》,《交祝歌》完。

一場合巹宴,合巹宴罷。

一樽交杯酒,靜芬沒敢喝——萬歲爺沒喝。

一碟子孫餑餑,靜芬還沒拿到手,已經被光緒砸在了地上。

像當初踢走碎玉一樣,皇帝飛起一腳。

靜芬瑟縮着,躲向牀裡。命婦們一聲不敢吭地跪安了出去。

光緒冷笑了一聲,往牀上一坐,蹬飛了自己的兩隻靴子,撲落撲落,砸在門口太監宮女的身上。

靜芬不直如何是好,就聽光緒罵道:“你們這些奴才,以爲跟了她,就是跟定了皇后麼?你們誰再敢到皇爸爸面前搬弄是非,朕就要了他的腦袋!”說罷,往牀裡一倒,再也沒有半句話。

靜芬的喘息又短又急,只有這樣才能阻止自己的哭泣——大喜的日子是不能哭的,否則老佛爺會掛不住面子的——可是她的心裡就是苦啊——她是長得不好看,她是沒有什麼學問,但是,她也沒想做這個皇后啊!

眼淚還是忍不住掉了下來。太監和宮女淅瀝嘩啦跪倒了一片。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他們都叨唸。

唉,你們不該死,不是你們的錯,你們走吧,我很好……靜芬說,我很好,一會就好了,一會就好了……

一會兒就好了。

光緒在坤寧宮住了三天,一個時辰也沒有多留,彷彿逃離牢籠一般,回他的養心殿去了。

靜芬也如釋重負,不必在每個夜裡警醒着,以防一翻身碰到了皇上,惹他一通惱火;也不必在每個白天風聲鶴唳,聽到皇上的動靜就遠遠躲開,省得他又摔杯砸碗的。

她心裡有一些不明白——哪怕她就這樣不討人喜歡呢,皇上又何至於恨她如斯?

不過,她也不想去弄明白——皇上的喜怒哀樂,哪是她能管的?既然皇上不喜歡她,今後必不會來找她,那她也就不會再惹得皇上發怒了。

心情就稍稍好了一點,讓小太監領着,上儲秀宮給慈禧請安。

慈禧還依舊是當日選秀時懶洋洋的神情——這幾日靜芬和光緒貌合神離地來請安,她也都是這個神情。只不過,這一回,沒有光緒在跟前,眼睛裡的厲色少了些許,多了幾分“親爸爸”的慈祥。

“皇后來啦?”她用小指的長指甲挑了點魚食散進那碩大的玻璃魚缸裡,五彩斑斕的魚爭先恐後臣服在她的恩澤下。

“皇太后吉祥。”靜芬老老實實地說道,“奴才給皇太后請安。”

“罷了罷了!”慈禧擺了擺手,讓李蓮英把魚食缸子捧走,自己朝靜芬走了兩步,示意靜芬攙着自己。

靜芬傻傻的,不之其意圖,直到身邊的小太監叫了聲:“皇后!”她才恍然醒悟,趕忙雙手託着慈禧的手肘,陪着她緩緩而行。

慈禧幽幽地說道:“我呢,是你的姑媽,也是皇帝的姑媽——皇帝管我叫親爸爸,你也管我叫親爸爸,這樣才顯得你們小兩口恩愛。”

靜芬一句不敢答,低頭只是走路:倘若叫老佛爺知道她和皇帝不恩愛,甚至皇帝討厭她,那她會怎樣?當時皇帝不是說過一句:“以爲跟了她,就是跟定了皇后麼?”那是在大婚的當晚,就起了廢她的意思了。

“怎麼了?”慈禧是個厲害是眼,“你和皇帝怎麼了?”

“沒……沒什麼……”靜芬慌亂地撒謊道,“萬歲爺怪忙的,奴才不敢去煩他。”

慈禧道:“是麼?你別是心好替他遮掩吧?他沒上景仁宮去?”

景仁宮?靜芬聞所未聞,景仁宮裡是誰呀?

“皇后!”慈禧厲聲一喝。

靜芬嚇得差點摔倒:“奴才……奴才在……”

“擡起頭來,看着我!”慈禧吩咐。

靜芬不敢不聽。

慈禧就盯着她的臉看了半天,牽動嘴角笑了笑,道:“你知道麼皇后,你姑媽我呀,最不喜歡人家在我面前低着頭了。從前有個小太監,就是站班兒老低頭,被我拉出去,亂棍打死了!”

靜芬兩腿禁不住直哆嗦,聲音也打了顫:“奴才……奴才記住了,以後不敢了。”

慈禧“嘿”地笑出了聲,伸手在靜芬的胳膊上拍了拍,道:“奴才什麼呀!不是才說了,我是你的親爸爸,你是我的好侄女。我亂棍打死小太監,還能打你不成?

“是……親爸爸……”靜芬小聲應着,心裡卻不知怎麼突然想起從前親貴女眷中常流傳的一番話來——據說同治的皇后阿魯特氏,因爲和同治皇帝說了幾句氣話,慈禧聽到後,大發雷霆,要把皇后廷杖伺候,同治帝被當場嚇暈了過去,引發了“痘內陷”,便駕崩了——親兒媳婦尚能打,何況侄媳婦呢?除非還真是念在親侄女兒的份上?

“你放心!”慈禧在暖閣的炕上坐下了,拉靜芬坐在她的身邊,“這宮裡,你是姓的,我也是姓的,誰還能好過咱們去?咱們是一家人呢,一條心的。”

靜芬唯唯應着,不敢有半句其他。

慈禧又道:“其實皇帝也不忙,只要你有心,總是能和他親近親近的。你們親近了,他有什麼話,就會跟你說——我心裡最疼他了,可他脾氣拗,什麼也不肯告訴我。話藏在心裡,不好——你明白不?”

靜芬想要搖頭,但是慈禧的目光釘得她脖子發直,只好點了點頭。

慈禧笑道:“好,這纔是我們家的好姑娘,大清朝的好皇后——你可不輸給景仁宮的黃毛丫頭!”

景仁宮,景仁宮。

靜芬不想注意這個,可是,出了儲秀宮,這“景仁宮”三個字,就好像她夜裡的怪夢一樣,糾纏不休。

她忍不住問身邊的太監道:“這景仁宮主子,是誰?”

那太監回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話,景仁宮是珍主兒,選秀一結束,就和瑾主兒進宮伺候了。”

哦,是她。靜芬想起那俏麗無雙的臉,聰穎靈活的目,倔強活潑的嘴——是她,傳敘家的珍姐兒。

“皇后娘娘要見珍主兒?”太監揣度着問。

“不,不見。”靜芬連忙搖頭——其實進宮以來,並不是沒見過珍嬪,妃嬪朝賀皇后的時候,她都見過了,只是,當時慌得跟什麼似的,全沒在意。

太監愣了愣,立刻揣摩出其他的意思來,說道:“主子不見她,是應該的。像她那樣成天黏糊着萬歲爺的狐媚子,主子非但不能給她好臉色看,還該去老佛爺面前好好告她的狀——主子您不知道吧,大婚那晚上,萬歲爺還想翻她的牌子呢,被老佛爺知道了,狠狠教訓了她一頓,連萬歲爺也捱了訓。可見主子您,在老佛爺心裡的地位,那是無人能及啊!”

靜芬心裡的什麼地方閃了個火花——大婚那晚,原來皇帝就是爲了這事發脾氣麼?

太監還接着說道:“奴才對主子是一片忠心——主子,萬歲爺那件逾矩的事兒,就是奴才向老佛爺稟報的。奴才可不能讓景仁宮的……”

“你叫什麼名字?”靜芬忽然問道。

“奴才——”那太監大喜,“奴才張蘭德,聽皇后娘娘差遣!”

“張蘭德……”靜芬很想說“你從此別再進我的門”,但是她沒敢,沉默了良久,道:“張蘭德,你叫他們擡我去花園散散心吧,鍾粹宮太悶了。”

“喳——”

二月初的御花園,不見得就比鍾粹宮好。樹木都光禿禿的,石頭好像黑夜一般涼。

靜芬百無聊賴地在冷風裡閒逛着,暗想自己的生命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圈圈裡打轉,轉到死爲止。

小格格,你做什麼呢!

那個聲音又響在她的耳邊——是啊,她在做什麼呢?她在做皇后啊!

也不知轉了多久,她突然聽到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如從夢中醒來,她循聲望去,見有幾個宮女太監正拍手而笑,中間圍着一個明**袍子的,彷彿正是光緒皇帝。

靜芬慌了神,拔腳就走。

張蘭德跟在後面叫道:“主子,上哪兒去?當心啊!”

靜芬只是不聽,奪路而逃,根本看不清前面有人過來了,砰的一頭撞了上去。

那人被撞得一個趔趄,隨即罵道:“怎麼走路的,可惡!”正是光緒的聲音。

靜芬倒吸了一口涼氣,撲通跌坐在地上,連連磕頭道:“皇上……萬歲爺……臣妾……奴才……”

光緒很是不耐煩,道:“話都說不出一句整的——虧你還是皇后!”

靜芬跪着不敢言語。

身邊就呼啦一下,晃過了那明**的袍子,一個甜甜的聲音道:“萬歲爺,皇后也只是無心的,您何必發那麼大的火?”接着,這人又跪了下來,扶了靜芬道:“娘娘,天冷石涼,小心跪壞了筋骨。萬歲爺也不是量小的人。”

靜芬瞧着這人,分明就是方纔自己看着彷彿皇上的那一個,穿袍戴冠,只是鬢角露出幾綹青絲來,勾勒出圓潤豐滿的臉龐,襯托出宜嗔宜喜的妙目——是她,珍姐兒。

“你……你……”靜芬詫異地瞪着這大逆不道的僭越之舉,“你……”

“奴才是和皇上在這兒照相呢!”珍嬪笑着解釋道,“皇上說,奴才扮男裝好看,奴才只好遵旨扮了,娘娘您看如何?”

如何?可害死我了!靜芬想。可她嘴裡低聲說:“很好。很好。”

“真的?”珍嬪咯咯笑了起來,“娘娘您不曉得,皇上方纔還說,他要穿奴才的衣服來照幾張呢,您說皇上要是扮成了女裝,會不會是滿洲第一美人兒?”

光緒羞得大聲喝道:“珍兒!”

珍嬪抿着嘴一笑,道:“行了萬歲爺,您還真的不賜娘娘和奴才平身了麼?再這樣跪下去,都要得風溼了。”說着,也不等光緒開口,徑自把靜芬扶了起來,道:“娘娘,您也一起來照兩張,如何?”

靜芬感覺光緒的兩道目光,滿是厭惡,都刺在她頭上呢,哪裡敢答應,連連搖頭。

張蘭德也在旁邊道:“主子,不能照——這洋人的玩意兒,照了就把魂都照進去了。”

“誰說的?”珍嬪撅着嘴反駁道,“我照了這麼多回,萬歲爺也照了這麼多回,難道魂都丟了嗎?你紅口白牙的,膽敢詛咒主子?”

“奴才不敢。”張蘭德道,“奴才只是想提醒萬歲爺和珍主兒,老佛爺她不喜歡洋玩意兒……”

“混帳!”光緒一聲暴喝,“朕是皇帝,你是聽她的,還是聽朕的?皇爸爸就要撤簾歸政,要搬到清漪園去了。她不喜歡的東西,以後這宮裡還會多得是——朕還要學洋人,改舊制!”

張蘭德哪裡料到皇帝會這樣大發雷霆,急忙自己掌嘴,唸叨:“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可是光緒還不解氣,擡起腳來直把張蘭德踹倒在地,厲聲道:“不知死活的東西!可惡至極!有膽你就去撥弄是非,看朕取不取你的狗命!”說到這最後一句時,兩眼分明是瞪着靜芬的,說完了還瞪着,直到珍嬪擔心地拽拽他的袖子,他這才哼了一聲,去了。

珍嬪緊緊跟在後面,她的太監宮女面上無不有幸災樂禍之色,捧着照相機急急地追了上去。遠處的假山邊很快又響起了歡快的笑聲。

照相事件並沒有就完,而是不知怎麼的,就傳到了慈禧的耳朵裡。

儲秀宮的太監們闖到了景仁宮,搜出照相機一臺,珍嬪的男裝相片若干張。回報慈禧後,珍嬪立刻被傳去問話。

張蘭德頭一個把這消息報告給了靜芬,道:“主子,去給老佛爺請個安吧。老佛爺這在給您出氣哩!”

靜芬卻坐臥不寧,預感到光緒就要來找自己算帳。

可是,光緒沒有來,而是忙着去救珍嬪了。靜芬打探着消息,聽說經光緒求情,沒有杖責,而是罰珍嬪日日到慈禧面前立規矩伺候,三個月內都不得踏出儲秀宮半步。

張蘭德對此,說:“老佛爺這還是在幫主子哩,珍主兒離不了儲秀宮,就迷不到萬歲爺,主子您可就有機會了!”

靜芬心煩意亂:“那萬歲爺是什麼個表示?”

張蘭德道:“萬歲爺在娘娘和奴才們的面前,當然是厲害的。可是在老佛爺跟前,他能有半個不字?主子您有老佛爺保着,再有十個珍主兒,也不怕。”

親爸爸。

皇帝。

一個,和她是同是家的人;一個,又當她是仇人。

爲什麼兩個,都叫她這樣害怕?

靜芬六神無主。

“主子?主子?”張蘭德喚着她,“您到底去不去請安?”

靜芬捏着拳頭,咬着牙,過了很久很久,終於身子一歪,倒在炕上,道:“我頭痛,要安置了。”

她就如此裝病裝了七八天,連早晨的請安問好也沒有去——因她知道,有珍嬪在儲秀宮,光緒一定想方設法在慈禧面前多磨蹭一會,倘若她去了,難免是要撞上的。

光緒的目光就足夠殺了她。

但是,蝸居了幾日之後,終於不能再裝下去了,太醫院都已經驚動了,榮壽大公主也來探望了一次——張蘭德說,恐怕老佛爺會親自來探視。

靜芬聽了,一骨碌從牀上爬了起來,匆匆地梳洗了,就趕到儲秀宮去。

那時已經是下午,慈禧正在用點心,珍嬪立在不遠的地方,手裡捧着什麼,正在朗讀。靜芬走近時,方纔聽見,那讀的是一本奏章。

靜芬木訥地請安問好,慈禧應了,叫她坐,也問問她的“病”,並頗有深意地說道:“要是身子病了,自有太醫;要是別的什麼病了,還有我呢!”

靜芬少不得連聲感謝親爸爸,但又害怕這個話題會繼續下去,因問道:“親爸爸怎麼還聽讀奏章呢?不是都由萬歲爺看麼?”

慈禧“咳”了一聲,道:“皇帝雖然大婚了,但畢竟還是少不更事。這些個軍國大事,萬一出了錯,那誰來擔待?我只有多勞碌些了——其實你也該幫皇帝分憂的。”

靜芬正想以“後宮不能幹政”來推託,可發覺這豈不是在打慈禧的耳光麼?急忙改口道:“奴才哪有親爸爸的本事。”

慈禧道:“我有什麼本事?還不是文宗先帝那會子病了,給逼的。誰知道,這一來,事事都成了我管;我不管,這朝廷就要亂——我還想清閒哩!”

靜芬插不上話,陪着笑。

珍嬪讀完一本摺子,問道:“老佛爺,這一本,齊東州縣水災,怎麼個批法?”

慈禧合着眼睛想了想,道:“你就批‘知道了,發戶部,讓撥山東庫帑備賑。’”

珍嬪答應着,自一邊的案上拿起筆來一揮而就,復又取過另一本摺子來讀。

靜芬看得大驚失色,道:“親爸爸,您讓珍嬪代您批摺子?”

慈禧笑道:“她只是代讀,代寫。批,還是我批的——左右她在這裡立規矩也是立,難得她的字也得好,就讓我鬆快鬆快。”

靜芬完全傻了眼——她還以爲珍嬪在這裡受委屈,挨責罰,所以她不敢過來,怕見了皇帝鬧出事情,哪裡曉得完全不是她所想:珍嬪在這裡是做了女尚書了,做了親爸爸的左右手了!

慈禧道:“你還別說,珍姐兒這兩個字,還就能學得像我——珍姐兒,把你那天寫的大字拿來給皇后看看!”

珍嬪聽叫,放下奏章,取來一卷紅底灑金的紙,展開了,上面皆是“福祿壽喜”一類吉利的話。靜芬辨不字的好壞,但是知道慈禧向來喜歡用這種大字賞賜臣子,她阿瑪書房裡就有好幾張——珍嬪的幾個字,把慈禧的筆意模仿得惟妙惟肖。

慈禧道:“怎麼樣?足可以亂真吧?靜芬你什麼時候也寫兩個字我瞧瞧?”

靜芬背上直冒冷汗,道:“奴才……奴才可學不出老佛爺的氣勢,還是不寫了吧。”

慈禧有些不快了,皺起眉頭:“誰要你學我的字了?你是大清的皇后,要幫助皇上,要有獨當一面的本領——學我的字,有屁用?”

靜芬的淚水已經涌了上來,幾乎不敢擡頭。可是想起那個因爲低頭而被杖斃的太監,她又不敢不看着慈禧。

“看——看——看——看着我有什麼用!”慈禧怒道,“要看皇帝,看摺子,看大臣,看着我大清的江山社稷——我家,可沒有光會看不會做的人!”

靜芬的面子實在掛不住了,眼淚決了堤防,一發不可收拾。

珍嬪連忙撲了過來,給慈禧跪下了:“老佛爺,皇后她是敦厚賢惠的人,只要管轄六宮就好了。老佛爺要人輔佐皇上,要人陪看摺子,有奴才呢!何苦逼皇后娘娘?”

慈禧一時更火了,抄起手邊的茶碗向珍嬪兜頭砸了過去,罵道:“你又是個什麼東西?輔佐皇帝,輪得到你?批摺子輪得到你?給你三分顏色,就要開染坊。唸了幾本摺子,就想爬到我頭上去了?”

珍嬪猝不及防,“哎喲”叫了一聲,額角流下血來。慈禧本來還揚了手預備着一個耳光,被靜芬死命地攔住了。

“親爸爸,打不得!打不得啊!”她哀求着,“您就看在皇帝的份上,看在奴才的份上——打不得啊!”

慈禧愕然,顫聲道:“你……你……”一連“你”了好幾聲,方纔狠狠地將靜芬也一甩,推到了地上,道:“你這死丫頭,簡直氣死我了!”

這光景,屋裡屋外,宮女太監早就跪了一地,個個磕頭如搗蒜,便是李蓮英也手忙腳亂地給慈禧又是抹背又的捏肩的,直道:“老祖宗息怒!老祖宗息怒!”

慈禧道:“我息什麼怒?遲早要被她們氣死!還有那皇帝也是——”

話纔剛說到這裡,外面就有人報道:“皇上駕到——”便見光緒火急火燎地衝了進來,額上青筋暴露,一副性命攸關的模樣。

他也顧不上給慈禧請安,先俯身扶了珍嬪,才道:“皇爸爸說只是立規矩,怎麼又打罵了起來?”

慈禧這時說不出個理由——罵皇后無用吧,是她自己選的;說珍嬪干政吧,那不是等於罵自己?皇帝大了,還是不能當面鬧翻。她因而回復了懶洋洋的神態,擺擺手道:“沒什麼,我打碎了茶碗而已。”

光緒緊緊地摟着珍嬪,激動道:“皇爸爸打茶碗事小,珍嬪受傷了,總不能再立規矩,請皇爸爸就饒了她吧!”

慈禧暗暗咬了咬牙,覺得反正留着珍嬪也無用,不如做個順水人情了,於是便點了點頭。

光緒面上立刻愁雲散盡,驚喜地叫了聲:“謝皇爸爸!”便領着珍嬪叩頭跪安。

靜芬還坐在地上,看到粉碎的茶碗,她幾乎是本能地要去揀。

慈禧瞧了她一眼,嘆氣道:“皇后也回去吧。我乏了。”

靜芬咬着嘴脣,顫巍巍叩頭跪安。由張蘭德攙着走出去時,慈禧又叮囑了一句:“你是家的皇后,你要好自爲之!”

好自爲之。靜芬實在不知道要怎樣纔是“好自爲之”。

那天她走出儲秀宮時,發現光緒居然還沒有走。

她愣愣地看着光緒,而光緒就一字一字對她道:“你背地裡告狀說了照相的事,害珍兒受罰。現在你還不放手,又來這裡害她——你是皇后又怎麼樣?等朕皇爸爸搬去清漪園,你小心朕……”

小心你廢了我。靜芬在心裡替光緒接上下半句話。

好啊,你就廢了我吧,她想,這皇后本來也不是我想做的。我也做不下去了。我不會看皇帝,看摺子,看大臣,看大清的江山社稷,我不能獨當一面,我根本不該姓,不該做老佛爺的侄女!我只是靜芬,只是相貌平庸,才學平庸,氣度也平庸的一個女人,合該在家裡孝敬父母,平庸的老去,平庸的死亡——卻爲什麼來紫禁城,來受這些委屈冤枉?

心裡污糟糟地想着,連光緒去遠了也不知道。

張蘭德嚇得連呼了好幾聲“主子”,好容易才把她的思緒打斷了。可是,她思緒一止,彷彿生命也終止了,瞥了張蘭德一眼,忽然人朝後一仰,摔了下去。

靜芬這一病來得兇猛,一時間,御醫全都束手無策。

她終日昏昏沉沉地躺着,夢見盛京的宮殿,一次一次,讓那個挖掘不止的小女孩跑脫。

“你回來!你回來!”她大聲地叫着。

太監宮女全都聽到了,連親來探視的榮壽大公主都聽到了,報告給慈禧。

“皇后不會了撞上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了吧?”慈禧說。

這道懿旨一下,和尚來念經,道士來做法,薩滿嬤嬤來跳神,鍾粹宮烏煙瘴氣。但是靜芬毫無起色。

“你回來!你回來!”她聲嘶力竭,對着瑰麗的鳳凰樓呼喚那個詭異的小女孩。如果她靜芬就要死了,至少讓她看到這個夢的結局吧。

小格格,你做什麼呢?

你回來——

小女孩不回來。回來的是光緒帝。在大婚之後,他頭一次踏進鍾粹宮的門。

感覺到牀邊做了個人,靜芬從渾渾噩噩中甦醒了過來。

好,皇帝來了,不僅是來廢了她,還是來要她的命了!

靜芬退無可退,躲無可躲,平生第一回,正視年輕的皇帝。

光緒也看着她,平生第一次,眼神裡沒有厭惡。

沉默了許久,光緒道:“朕……都知道了。珍兒都和朕說了。”頓了頓,又接着道:“是朕錯怪了你。”

靜芬猜想,自己定是已經死了。若非如此,怎麼皇帝能說出這樣的話?

“萬……萬歲……”她壯着膽子向光緒伸出一隻手去。

光緒猶豫了一下,把她的手握住了,輕輕道:“皇后。”

靜芬眼睛一熱,淚水淌了下來,知道自己還活着。

光緒面上的微笑有些勉強,極不自在地擱下了靜芬的手,道:“皇后好好養着吧。”接着,起身走出了鍾粹宮。

張蘭德才從一邊上來道:“主子,您怎麼讓萬歲爺走了呀?”

靜芬沒答話,睡着了。

光緒十五年的春天就在她的睡夢裡悄悄來臨,悄悄消逝。

慈禧在二月乙卯歸政,不久就搬去清漪園,用皇帝“孝敬”她的銀子,大興土木,過清閒日子去了。

三月丁巳,祭祀先蠶,按例是皇后主持,但是光緒做主,慈禧點頭,讓珍嬪代勞。

三月戊辰,光緒率領妃嬪去清漪園陪慈禧遊賞,靜芬不在其列。然慈禧親從那邊賞了點心下來,囑咐光緒帶給皇后。

四月,五月,六月。靜芬漸漸好了起來——不過那祭祀朝賀一切大典,還照舊讓珍嬪代替——宮裡的規矩太多,要皇后穿着花盆底鞋,走丁字步,一步一安,還要磕達兒頭;磕頭時,頭飾和耳環不能不擺,也不能亂擺;頭叩的不能太偏,又不能不偏……靜芬進宮前就做不來,到了宮裡,見人她心慌,更加做什麼錯什麼。所幸珍嬪聰明,無師自通,正好省得靜芬麻煩。

當然,也有另一層意思——她對珍嬪好,光緒就不會對她壞——打那夜探視之後,光緒和靜芬再沒有過摔杯砸碗的事,能淡淡說幾句話——倘珍嬪在,由她穿引,就多說幾句。

靜芬曾把這個想法和張蘭德說過。張蘭德聽得直咂嘴,道:“主子對萬歲爺一片深情,萬歲爺什麼時候才能明白過來?”

靜芬卻苦笑——她這是哪門子的“情”?光緒對於她,幾乎就是一個陌生人。她從不奢望光緒會喜歡上她,她只求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就好——雖然光緒那夜對她說出瞭如此懇切的話,她見到光緒還是會惴惴難安;更何況,要叫光緒喜愛,除了要活潑美麗,還非得有“看皇上,看摺子,看大臣,看大清的江山社稷”之本領不可——這樣的女人,世上只有一個,就是珍嬪。

靜芬覺得,這就叫做命。

若她靜芬只是皇帝腳邊的一顆塵埃,那珍嬪就是萬歲掌中的一枚珍珠。

塵埃在鍾粹宮,隱沒在黑夜的夢境,珍珠卻在景仁宮,在養心殿,在御花園,在紫禁城的每一個角落,熠熠生輝,尤其,閃亮在皇帝的笑容裡。

除她而外,再沒人知道光緒的心意。

靜芬記得她曾意氣風發地說:“這是萬歲爺親政頭一年。非得做出點成績來,叫裡裡外外都服氣。”

這個架勢,纔像是皇后啊!靜芬想。

光緒當時也倏地站了起來,道:“不錯,水災火災,朕統統不怕,非得做出點成績來,叫裡裡外外都服氣!”

靜芬那以前從來沒見過光緒這樣躊躇滿志的神情,彷彿是決心要做個比聖祖仁皇帝更好的皇上。她後來去清漪園的時候,忍不住轉述給慈禧聽。不想慈禧卻冷笑道:“好啊,翅膀硬了,要自己飛——裡裡外外都服氣,這‘裡’指的誰呀?”

靜芬道:“自然是指的親貴大臣吧。”

慈禧愣了愣,笑道:“那……果然就是指的親貴大臣了——你現在和皇帝親密了許多,親爸爸真替你高興。以後珍嬪和皇帝議論什麼國家大事,你聽到了,都來告訴我。我也服氣服氣。”

靜芬不明老佛爺的意思——她知道慈禧雖然住了清漪園,但是內外大臣還是勤快地向她回話,寒暑不斷,而光緒也有晨昏定省,披着星星來,戴着月亮去——這些國家大事,慈禧比她知道得多得多了。

不過,左右靜芬就是皇宮裡的一顆塵埃,日長夜長,無聊且漫漫,也就只有上清漪園來給慈禧請安還有些樂趣可言。終究光緒和珍嬪——那年慈禧萬壽節已經封了珍妃了——的事情,她也知道得不多,告訴就告訴吧!

光緒十六年。

光緒十七年。

光緒十八年。

光緒十九年。

光緒二十年。

靜芬的生活一成不變,好像只是過了很長一天而已。

光緒二十一年乙未春正月乙亥,日兵寇威海。丁丑,我海軍與戰於南岸,敗績。辛巳,威海陷,守將戴宗騫死之。丁亥,詔責李鴻章。庚寅,劉公島陷,水師?,丁汝昌及總兵劉步蟾死之。辛卯,授李鴻章爲頭等全權大臣,使日本。

二月乙酉,日兵薄遼陽,長順、唐仁廉擊?之。庚戌,日兵陷牛莊,襲營口。癸丑,馬玉昆敗日人于田莊臺。甲寅,復戰,敗績。丙辰,日兵陷田莊臺……日人狙擊李鴻章,彈傷其頰。庚午,日人犯澎湖。

三月乙亥,日兵陷澎湖。己亥,李鴻章與日本全權伊藤博文、陸奧宗光馬關會議。和約成,定朝鮮爲獨立自主國,割遼南地、臺灣、澎湖各島,償軍費二萬萬,增通商口岸,任日本商民從事工藝製造,暫行駐兵威海。

夏四月庚戌,命道員聯芳、伍廷芳赴煙臺與日本換約。乙卯,諭曰:“和約定議……一和一戰,兩害兼權,而後幡然定計……我君臣惟期堅苦一心,痛除積弊。”戊午,諭軍機大臣及諸臣工,和局已成,勿再論奏。

閏五月丁卯,諭曰:“近中外臣工條陳時務,如修鐵路,鑄鈔幣,造機器,開礦產,折南漕,減兵額,創郵政,練陸軍,整海軍,立學堂,大抵以籌餉練兵爲急務,以恤商惠工爲本源,皆應及時興舉。至整頓?金,嚴?關稅,稽察荒田,汰除冗員,皆於國計民生多所裨補。直省疆吏應各就情勢,籌酌辦法以聞。”

六月乙酉,命錢應溥爲軍機大臣,翁同?、李鴻藻均兼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

十月辛巳,李鴻章與日使互換歸遼條約。己丑,初設新建陸軍,命溫處道袁世凱督練。

……

這一年稍稍有點人心惶惶,但是,慈禧的生日都照常過了,靜芬的一切也就如常。

光緒二十二年。

光緒二十三年。

都過去了。

到了光緒二十四年,轉眼靜芬選上秀女,立爲皇后,就有十年了。

這一年,靜芬覺得還是一切都尋常。除了元旦的時候,慈禧同她和光緒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大年家宴擺在寧壽宮內,宴罷回到儲秀宮,慈禧往炕上坐了,等皇帝皇后和妃嬪們請晚安——大年初一的晚安是絕對不能免的。

靜芬多年跟隨着慈禧在紫禁城,在清漪園——改名兒叫頤和園了——這“皇爸爸”的稱呼已經熟悉了,只道:“皇爸爸早些安置吧。”珍妃和瑾妃則是叫了聲“老祖宗”,然後各請跪安。

這時候光緒就進來了,問:“皇爸爸好。”

慈禧因問了句:“皇帝從養心殿來,可經過螽斯門?”

光緒道:“經過。”

慈禧因道:“知道螽斯門的歷來麼?”

光緒道:“請皇爸爸指教。”

慈禧便道:“先帝曾吟過兩句詩,其中有甚麼宜爾子孫,說雄的大蚱蜢名螽斯,一振動翅膀鳴叫起來,雌蚱蜢都來了,每個雌蚱蜢都給它生下九十九個孩子。多麼興旺啊!”

這話說完,她朝着靜芬直笑——宮裡有規矩,凡臘月三十、正月初一和初二這三天,是不准許皇帝召幸其它妃嬪的,必須同皇后共寢——她倒是一番用心良苦!

然而靜芬心裡卻是七上八下的——凡光緒的事,她知道的每一件都已經和慈禧說了,惟獨每年大年的三天,她打發光緒招幸珍妃的事,緘口不提。

多年來,她和光緒在人前貌合神離,在人後也能神離而貌合。可是,頭幾年光緒按例在鍾粹宮過大年,總還是叫她渾身緊張,展轉難睡。

她害怕這種同牀異夢的感覺。

慈禧依舊同她笑着,道:“時辰也不早了,小李子,你替我送皇帝和皇后回去吧。”

李蓮英忙道:“喳——”邊親自打着燈籠,引光緒和靜芬回到了鍾粹宮。

靜芬覺得這簡直有些押送的味道,而鍾粹宮裡張蘭德早就帶了宮女太監們跪迎了,宮燈一片通紅,彷彿大婚時的喜慶。

靜芬渾身不自在。

奉茶上來了,她和光緒隔着炕桌而坐,默默地等着伺候的人退下去。

張蘭德是今日站班的,侍立在一邊不動。

靜芬道:“還不下去,要我趕你麼?”

張蘭德“喳”了一聲,意味深長地朝靜芬使眼色。

靜芬曉得這一切定然是張蘭德的傑作了,每年他都變着方兒撮合靜芬和光緒的關係,他好像比誰都希望靜芬得寵。靜芬心裡就奇怪:主子得寵失寵,都是皇后,他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可是他這樣忠心耿耿,又不能攆他。好歹,他也陪了自己快十年了。

張蘭德終於下去了。光緒撫摩着茶碗的邊緣發呆。

靜芬等了很久,不聽他開口,即低聲說道:“奴才們都不在跟前了,皇上要回養心殿可得趁早,越晚就越冷了。”

光緒“恩”了一聲,依舊把手指在杯緣上打着轉。

靜芬雖然同他不親密,但是做了這麼久的夫妻,他的習慣也多少知道——光緒只要一想着難題,必定把個茶杯把玩不休。只是,光緒到底想的是什麼難題,她從來就猜不到。因爲她不是珍妃。

珍妃啊珍妃,歲月把靜芬磨老了,卻把珍妃雕琢得更有丰韻了。因珍珠衫的事被廷杖,因保薦官員之事被貶爲貴人……可是,什麼都減少不了光緒對她的迷戀——聽說她和光緒正商議什麼新政的事,靜芬對那些新詞兒不明白,所以還沒告訴慈禧。

外面的黑夜撲簌簌落了雪,鍾粹宮裡靜得連燈火的跳動聲都能聽到。

光緒放下了杯子,長長地舒出一口氣,自語道:“經濟……經濟……”

靜芬未聽真切,問:“皇上?”

光緒好像從夢中醒來,笑了笑,道:“那麼朕去了,皇后也早些休息。”說罷,看也沒有看靜芬一眼,徑自出去了。

靜芬跪地躬送,心想:皇帝就是這樣,她永遠不明白,也沒必要明白。

光緒二十四年戊戌春正月庚寅,光緒設立定經濟特科並實行歲舉法,命中外保薦堪與特科者。

這道上諭發出後,靜芬才終於曉得光緒那晚叨唸的“經濟”是個什麼東西。

珍妃說,這是利國利民之舉,能爲朝廷選拔一批能士,真正革除積弊,中興天朝。

靜芬聽來,如同天書。

珍妃便笑道:“萬歲爺的心可大着呢,這纔剛開始而已。”

靜芬半懂不懂,心想這利國利民當然是好事了,因而照珍妃原話轉述給慈禧聽。

慈禧依舊喂她的魚,漫不經心地道:“皇帝想做一番事,就讓他做吧。左右不過他鬧得大了,出事兒了,我替他收拾。”

靜芬聽着這半冷不熱的話,陡然替光緒有些不平——快十年了,慈禧的魚都換了好幾撥了,皇帝也長了這麼大,天還沒塌下來呢,雖然和日本打仗是一回事,但是也早過去了,憑什麼皇帝每做一件事兒,慈禧都看不入眼呢?

當然,她嘴裡可不說。因爲她有自知之明,她除了是掛牌皇后外,什麼也不是。

二月庚辰,光緒下詔武科改試槍?,停默寫武經。

夏四月乙巳,詔定國是,諭:“中外大小諸臣,自王公至於士庶,各宜發憤爲雄。以聖賢義理之學植其根本,兼博採西學之切時勢者,實力講求,以成通達濟變之才。京師大學堂爲行省倡,尤應首先舉辦。軍機大臣、王大臣妥速會議以聞。”丙午,詔各省立商務局。己酉,選派宗室王公出洋遊歷。召王文韶來京。裁督辦軍務處。庚戌,召見工部主事康有爲,命充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

五月癸丑朔,詔陸軍改練洋操,令營弁學成者教練,於北由新建陸軍,於南由自強軍派往。各疆臣限六閱月,舉並餉練兵及分駐地,妥議以聞。其軍械槍?,各省機器局酌定格式,精求製造。甲寅,賑棲霞火災。丁巳,詔自下科始,鄉、會、歲、科各試,向用四書文者,改試策論。授榮祿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庚申,趣盛宣懷蘆漢鐵路刻日興工,並開辦粵漢、寧滬各路。甲子,詔以經濟歲舉歸併正科,歲、科試悉改策論,毋待來年。丁卯,詔立京師大學堂。賞舉人梁啓超六品銜,辦理譯書局。戊辰,詔興農學。諭曰:“振興庶務,首在鼓勵人材。各省士民著有新書,及創新法,成新器,堪資實用者,宜懸賞以勸。或試之實職,或錫之章服。所制器給券,限年專利售賣。其有獨力創建學堂,開闢地利,興造槍?廠者,並照軍功例賞勵之。”癸酉,詔八旗兩翼諸營,均以其半改習洋槍、擡槍。以奕?等管理驍騎營,崇禮等管理護軍營。甲戌,詔改直省各屬書院爲兼習中西學校,以省書院爲高等學,郡書院爲中等學,州、縣書院爲小學。其地方義學、社學亦如之。乙亥,命裕祿爲軍機大臣。丁丑,命三品以上京堂及各省督撫、學政舉堪與經濟特科者。頒士民著書,制器暨創興新政獎勵章程。命中外舉製造、駕駛、聲光化電人材。戊寅,詔各省保護商務。

六月癸未朔,詔改定科舉新章。己丑,詔頒張之洞著勸學篇,令直省刊佈。命康有爲督辦官報。壬辰,命榮祿會同張之洞督辦蘆漢鐵路。丁酉,命翰詹、科道輪班召對。部院司員條列時事,堂官代陳。士民得上書言事。設礦務鐵路總局於京師,王文韶、張?桓專理之。庚子,湖南設製造槍?兩廠。乙巳,諭曰:“時局艱難,亟須圖自強之策。中外臣工墨守舊章,前經諭令講求時務,勿蹈宋、明積習,訓誡諄諄……朕深惟窮變通久之義,創建一切,實具萬不得已之苦衷……力除壅蔽,上下一誠相感,庶國是以定,而治道蒸蒸矣。”諭南北洋大臣籌辦水師及路礦學堂。諭各省廣開通商口岸。

秋七月丙辰,詔於京師設農工商總局。命出使大臣設僑民學堂於英、美、日本各國……辛未,賞內閣侍讀楊銳、中書林旭、刑部主事劉光第、江蘇知府譚嗣同並加四品卿銜,參預新政。癸酉,罷李鴻章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丁丑,召袁世凱來京。諭曰:“國家振興庶政,兼採西法,誠以爲民立政,中西所同,而西法可補我所未及……各國環相陵逼,非取人之所長,不能全我之所有……今將變法之意,佈告天下,使百姓鹹喻朕心,共知其君之可恃。上下同心,以成新政,以強中國,朕不勝厚望焉。”諭各省撤驛站,設郵政。嚴米糧出口禁。

所有的大事小事,如火如荼地進行着,靜芬聽得人們議論的消息,已經分不清到底哪一樣該去頤和園報告慈禧——彷彿全國上下正是一片新氣象——看珍妃的笑容,看光緒的笑容,全明白。更有離奇的——這新政熱火朝天,彷彿把鍾粹宮的黑暗都驅散了些,靜芬居然一回也沒夢見那詭異的小女孩。

然後,就到了八月。

八月壬午朔,命袁世凱以侍郎候補,專任練兵事宜。

打那天起,靜芬突然覺得宮裡有些不安靜——從前光緒和珍妃議論得再晚,起更時總是要遮燈的,然而這兩日,從不落黑紗,燈火通明到天亮。

這預示不了什麼。但是,靜芬的怪夢突然回來了。

她一身冷汗地驚醒過來,匆匆去頤和園向慈禧報告“異狀”。

慈禧歪在榻上,半點也不上心的樣子,笑道:“靜芬,原來你也會拈酸吃醋的——我還當你是塊木頭呢!”

靜芬被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弄愣了,問道:“親爸爸這話從何說起?”

慈禧道:“皇帝沒日沒夜就和珍妃膩在一起,你心裡當然不好受了——你和皇帝兩樣的脾性,兩樣的愛好,就連孝敬我老太婆,也是你比皇帝勤快得多,真心得多。”

靜芬聽不出話裡有話,接不上茬兒。

慈禧笑着叫李蓮英把自己扶了起來,踱到靜芬身邊,在茶几旁坐下了,挨着靜芬道:“其實,皇帝有不少正經喜歡的事,讀書啦,畫畫啦,騎馬啦……要不是這個珍姐兒整天攛掇着皇帝瞎折騰,你和皇帝一起,多好!”

靜芬訥訥道:“奴才……奴才不明白親爸爸的意思。”

慈禧呵呵笑了兩聲,從茶几兩一邊伸手拍拍靜芬,道:“我是說,皇帝挺喜歡下棋的。說不準這兩天他都和珍妃通夜下棋呢——你會下棋麼?”

靜芬搖搖頭:“奴才眼笨手拙,不會下。”

慈禧道:“不會就學起來!”說着,招呼李蓮英取了象棋來,布好棋局,命站班的小太監陪下,靜芬觀戰。

靜芬瞧那棋盤,縱橫交錯,棋子一忽而橫走,一忽而豎走,一忽而斜走,或單步或數步,每子不一,複雜萬分。她連觀了數局,慈禧連勝了數局,也瞧不出個端倪。

她正在心裡盤算此局結束就回紫禁城去,忽聽外面有人報道:“榮大人求見。”慈禧面上懶洋洋的閒暇表情也跟着突然一變,道:“叫他進來!”話音落下時,已有個瘦子一跤跌了進來——火急火燎的——給慈禧叩頭請安。

“奴才容祿,給老佛爺請安,有密件呈遞!”

他手裡一方明**的帕子,點點硃紅,想來是御筆了。靜芬遙遙看着,猜測,然猜不到。

李蓮英將帕子呈給了慈禧。慈禧瞧了兩眼,冷笑:“厲害啊,戲看多了,會學人家‘衣帶詔’了!”

容祿道:“老佛爺這比喻不當。衣帶詔是要殺奸臣,老佛爺所做是一切,乃是爲了祖宗的基業,萬歲爺這是糊塗啊!”

“祖宗基業。”慈禧咬牙切齒地重複了一句,旋即回覆了平靜的面色,道:“你少來給我戴高帽子——我來問你,皇帝這上面叫譚嗣同找袁世凱,密令袁世凱率軍包圍頤和園,置我於死地,你是抓了譚嗣同,還是抓了袁世凱?”

這席話出口,靜芬嚇得差點兒癱在椅子上——光緒要殺慈禧?怎麼會鬧出這樣的事?

容祿答道:“奴才沒用。不是奴才抓了人,是袁世凱對老佛爺您忠心耿耿,拿到皇上的密詔就假裝遵旨迴天津調兵。但是他一回天津就來見奴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奴才。奴才便和他帶了兵回京來,聽候老佛爺的差遣。”

慈禧聞言,道:“哦?袁世凱也來了?”

容祿道:“正是。他在外面候着,老佛爺可要見他?”

慈禧低頭在棋盤上移動了一步,道:“不見。曹操給董卓送寶刀,他又安的什麼好心?”

容祿被堵了,跪着不知道接什麼話。

慈禧慢條斯理地下着棋,開口道:“其實你也是——那閱兵的事,你是怎麼就走漏了風聲?弄得那些新黨都知道了!”

容祿下巴掉到了胸口上,道:“這怎麼可能!”

慈禧道:“我還冤你?小李子,給他看!”

李蓮英應了,取過一個匣子來,內有三五本摺子,容祿草草翻翻,面色立刻變得煞白,兩腮突出,眉宇之間青筋暴露,顫聲道:“可惡!可惡!”

慈禧道:“還不知道是誰可惡!籌劃了這麼久,居然就走漏了風聲。這裡八個新黨,本本參你謀反,只差沒把我的名字也寫上去。狗急了還跳牆呢,何況皇帝?”

靜芬不知道他二人究竟在說些什麼,摺子她是看不見的,閱兵的事,她只是模糊的有個印象,怎麼就和謀反扯在了一起?

容祿抖嗦嗦道:“這件事情,是奴才失職。奴才一定徹查。”

“等你徹查!”慈禧厲聲道,“要不是我在那邊人多眼線多,你以爲你還有命和袁世凱相見?這摺子當初要是落到皇帝手裡——恐怕連我都早成了皇帝的階下囚了!”

容祿不敢說話了。

慈禧卻更加疾言厲色,喝道:“兵都帶來了,還死在這裡做什麼?還不給我去把養心殿、景仁宮都圍了?”

這道“懿旨”發出,癱軟的靜芬剎那僵直——帶兵圍養心殿、景仁宮?這是要抓皇上?這是要造反?

她餘光瞥了瞥慈禧——慈禧晚年有面癱的毛病,發作起來,就是冷冷的沒表情,可怕至極。

容祿“喳”了一聲,連滾帶爬出去了。滿屋子都死寂得如同慈禧的臉。

慈禧道:“下棋,繼續把這局下了!”

那陪棋的小太監不敢怠慢,強擠着笑容,落子道:“奴才殺老祖宗的這隻馬……”

話音未落,慈禧一個耳光打了過去,直把他扇得摔到了地上。“我殺你一家子!”她怒喝道,“來人!來人!快拖出去,亂棍打死了!”

小太監嚇得連求饒都不會了。靜芬則是嚇得連害怕也忘記了,道:“親爸爸,你真要把皇上……”

“我非要!”慈禧伸手將棋盤一推,一字一字道,“下棋也沒什麼好學的。這玩意兒,誰厲害誰就贏!”

棋是沒得下了。

靜芬戰戰兢兢跟着慈禧回到紫禁城的時候,勝負已有了分曉。

慈禧徑直來到景仁宮訓話,吩咐停了珍妃月例的首飾衣服,省得她“成天打扮得花裡胡哨,把皇帝迷得顛三倒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珍妃很識得好歹,一句也沒辯駁,就跪下謝恩了。

光緒從外面的一片吵嚷聲中進來,登登登,大步走到了慈禧的面前,禮也不行,顫聲道:“皇爸爸究竟要做什麼?”

珍妃連忙拽拽他的衣角,可是他不理會,瞪着慈禧。

慈禧冷笑道:“做什麼?這話該問皇帝纔是。毛才長齊了,就想飛了。也不看看自己壓得住壓不住。連你的奴才都比你清楚!”

光緒早知事不濟,只不過做困獸之鬥,卻被慈禧如此羞辱,此時兩眼發直,牙齒咯咯直打架,腰板也挺不直了,腿一軟,跪了下來。

靜芬看得很是不忍,壯着膽子低聲道:“親爸爸息怒,有話慢慢說……”

慈禧道:“慢慢說。他們正是盼着我死了,他們好慢慢說哩!可惜我就是硬朗,就是不叫他們稱心!”

靜芬嚇得撲通跪倒,道:“親爸爸這是什麼話……皇上和珍妃……”

還不等她說完,慈禧已經厲聲打斷了:“你跪什麼?起來!這後宮是你管的,如今珍妃不孝,狐媚惑主,皇帝到這會兒還不醒悟,你去給我掌珍妃的嘴!”

打珍妃?靜芬僵着。可是李蓮英和張蘭德已經一邊一個逼上來了,張蘭德把主子一扶,就往珍妃身邊引,幸災樂禍之情溢於言表。

靜芬覺得自己的手有千鈞重,擡也擡不起來,眼淚就一個勁兒往眼眶裡涌,偏偏地上的珍妃向她擡起了一張鎮定決絕的臉。

“是奴才錯了。”珍妃道,“請皇后娘娘責罰,望老佛爺和皇后娘娘千萬別動氣,別傷了身子。”

靜芬的胳膊一發提不起來了。而珍妃懇切地望着她,忽然甩手給了自己一個耳光,接着又打了一個,劈里啪啦的,嘴角很快就裂開了,淌下血來。

慈禧在上面冷冷地看着。靜芬覺得那兩道目光只穿過自己的脊背。她別無選擇,實在是別無選擇,一咬牙,揚起了胳膊,狠狠給了珍妃一記耳刮子,並厲聲罵道:“不孝的奴才,誰讓你自己打了,老佛爺是差遣我呢!你眼裡還有老佛爺麼!眼裡還皇上麼!還有我這個皇后麼!”

珍妃的腦袋歪到一邊去,沒有力氣回答。靜芬的手掌也火辣辣地疼,打不了第二下。

光緒在一邊,滾滾地落下淚來,“咚”地給慈禧叩下頭去:“皇爸爸——皇爸爸息怒!是兒臣錯了!是兒臣錯了!請皇爸爸饒了珍妃,饒了兒臣吧!”

他這幾句話說得,是什麼身份,什麼地位都沒有了。景仁宮的太監宮女也看不下去,紛紛別過臉去。

慈禧等的,就是皇帝的這封降表,清了清嗓子,道:“傻孩子,你總算明白過來了——今兒要是沒了我,明兒也就沒了你——起來吧,跟我上西苑去!”

靜芬聽她的語氣突然緩和了,心裡才稍稍放鬆了些,趕忙躬身去扶光緒。

光緒彷彿遊魂一般地立了起來,步履蹣跚地跟着慈禧出門。

靜芬陪了兩步。慈禧道:“皇后,你就不用過來了。把珍妃給我押到景祺閣去。”

靜芬道:“喳——”可是待慈禧和光緒的轎子都去得遠了,她才驚得一個踉蹌摔在珍妃身邊——景祺閣,這不是打入冷宮了麼?

光緒二十四年八月丁亥,上諭下:

“……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兩次垂簾聽政,辦理朝政,宏濟時艱,無不盡美盡善。因念宗社爲重,再三籲懇慈恩訓政,仰蒙俯如所請,此乃天下臣民之福。由今日始,在便殿辦事……欽此!”

是日,慈禧垂簾於便殿訓政,詔以康有爲結黨營私,莠言亂政,褫其職,與其弟廣仁皆逮下獄。有爲走免。

戊子,詔捕康有爲與梁啓超。

庚寅,戶部侍郎張?桓、翰林院侍讀學士徐致靖、御史楊深秀暨楊銳、林旭、劉光第、譚嗣同並坐康有爲黨逮下獄。

甲午,楊深秀、楊銳、林旭、劉光第、譚嗣同、康廣仁俱處斬。

乙未,以康有爲大逆不道,構煽陰謀,頒?諭宣示臣下。

丁酉,籍康有爲、梁啓超家。

乙巳,懿旨復鄉、會試及歲、科考舊制,罷經濟特科,罷農工商局。

……

這些消息一點一滴地傳到靜芬的耳朵裡來——

當初,她看到光緒何等意氣風發,她便將這些新政的事一條一條傳到頤和園。

如今,她親耳聽着這些新政一條一條被廢除了,她卻再也不需要向任何人傳遞——慈禧臨朝自然訓政,下了朝還召三親王五軍機的在宮裡議論,忙得沒可開交,連靜芬日常的請安問好竟也免了。

這樣百無聊賴,使得一個鐘粹宮更加寂靜陰森,而沒有了珍妃的御花園,也成了死氣沉沉的盆景。靜芬不知道自己身在這盆景中的哪一個部分,走來走去看不到一個出口。

她恍惚走啊走啊走,就走到了盛京的故宮,鳳凰樓的跟前,看到那個快樂挖掘的小女孩。她知道所有的情節只不過是叫她沮喪的重複,因此她轉身就要離去,可是小女孩突然就在她背後叫道:“主子!”

靜芬嚇得差點沒暈過去,好在有張蘭德扶住了她,她才也發現自己是發了白日夢。

張蘭德道:“主子,奴才方纔說的話,主子可聽見了麼?”

靜芬搖搖頭:“你說什麼?我乏了。”

張蘭德便扶她上亭子裡坐下,道:“主子,奴才方纔說,這些日子各家福晉帶着哥兒們來給主子請安,這些親王家的哥兒,您中意哪一個呀?”

靜芬心裡浮起一絲深切的悲哀:十年幽居在這宮城裡,鬱郁,她也慣了,也沒什麼好傷心了,偏偏這程子不知何故親貴的女眷紛紛帶着愛子前來拜訪,彷彿輪番提醒靜芬,她是個沒孩子的女人,這叫靜芬心裡一抽一抽的疼。那個螽斯門的笑話,還真成了笑話。

她苦笑道:“中意哪一個?中意哪個都是人家的孩子,我還能搶來不成?”

張蘭德“咳”了一聲,道:“主子,奴才跟了主子這麼多年,主子的委屈奴才還能不知道?現下皇上怕是不中用了……”

“作死了!”靜芬嚇得一把將他推開,“這種話也能說的?傳到皇爸爸那裡,你還有命麼?”

張蘭德道:“主子,說句不知高下的話,奴才是把主子當成自己人,這纔跟主子提個醒兒——平日裡福晉們從不上門的,這時一個個都帶了兒子來,您還看不出端的?”

靜芬真看不出端的。

張蘭德道:“主子非要奴才說破?”他四下裡望望,湊到靜芬跟前,低聲說破了那兩個字。

廢立。

靜芬剎那變了臉色。

張蘭德道:“主子,您莫要不信。您是老實的人,可那些福晉卻不是。現如今皇上在瀛臺,後宮裡沒哪個主子肚裡有消息,老佛爺那邊看中誰,總是不放個話兒,福晉們能不往主子這兒跑麼?”

靜芬道:“皇上在瀛臺,不過是老佛爺讓他在那兒住幾日,反省反省新政的事兒。皇上同老佛爺認了錯,不就回來了麼?”

張蘭德道:“萬歲爺這都反省了快一年了!他不是早就認了錯了麼?但是珍主兒沒呀——奴才聽說外面那些個洋人,都支持萬歲爺,奴才揣度,老佛爺面子上很過不去哩,所以才把萬歲爺一直關在瀛臺——”

“住口!”靜芬被他說得心都亂了,“這也好亂講的麼?什麼事情,自有皇爸爸拿主意,輪得到你揣度?

張蘭德討了個沒趣,不過多年來也深知主子的性情,只好不再把這話題說下去了,轉而道:“那麼老佛爺叫主子挑兩個宮女的事兒,主子打算怎麼辦?”

由他這麼一提醒,靜芬纔想起幾天前慈禧說過,因各國公使夫人都要來給她拜壽,而珍妃已囚,瑾妃又天天拉長了臉,根本場面上無人,所以要靜芬挑選兩個宮女打扮成二妃的模樣,敷衍敷衍。靜芬神不守舍的,早忘得一乾二淨了。

這時她忙道:“你看怎麼辦?”

張蘭德道:“依奴才的,咱們鍾粹宮的人到時候都要跟主子去見人的,不能短了排場。不如就從珍主兒和瑾主兒的宮裡挑現成的,扮也扮得像些。”

靜芬素來沒有主張的,想張蘭德辦事利落,因點頭允了,道:“你就看着辦吧,挑好了帶來見我。”

張蘭德果然就已經把事情辦妥了,隔日就帶了兩個宮女來。靜芬親自交代了各項事宜,到了慈禧大壽那天帶去了西苑,果然中規中矩。尤其珍妃處找來的是她的貼身使女,人稱白大姐的,大約跟久了珍妃的緣故,很是上得檯面,處處得體,讓靜芬在慈禧面前着實立了件功勞。

宴罷回到鍾粹宮裡,靜芬便打賞了兩人。瑾妃的宮女跪安便走,白大姐卻猶豫着,猶豫着,忽然撲上來抱住了靜芬的腳。

“娘娘……求您救救萬歲爺……救救我主子吧!只有娘娘才能救他們了!”

靜芬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震住了,想開口喚張蘭德,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腳下一個趔趄,跌坐在地上。

白大姐手腳並用地爬到她跟前,砰地給她磕了個頭:“娘娘,奴才冒犯了。可是奴才沒有辦法。老佛爺她要殺萬歲爺……是真的……娘娘,只有您能救萬歲爺了。”

靜芬也手腳並用地在地上蹭着,向後挪:“你……你胡說什麼……”

“奴才沒有胡說!”白大姐追了上來,“奴才冒死,替我家主子傳信給萬歲爺,這大半年來,萬歲爺的身子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萬歲爺是春秋鼎盛,怎麼會一年不如一年?是老佛爺要毒死他呀!”

靜芬好像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冰水,動彈不得。白大姐爬過來將她逼在死角上,砰砰地磕頭不止,同時絮絮道:“萬歲爺進的膳食裡都有硝粉,娘娘!奴才不敢造謠,太醫瞧過萬歲爺……太醫不敢說出來,因爲老佛爺會要他們腦袋的啊!”

靜芬喘不上氣來,手指死死地摳住地磚的縫隙,眼珠子瞪得彷彿要掉出來——她不信,她不信!她爲什麼要相信?這宮裡有這麼多的傳聞,鴆毒的故事,關於阿魯特皇后,關於慈安太后……可那都是傳聞啊,臨到自己頭上,誰相信?

“啊——”靜芬發出一聲尖叫,一把將白大姐推開了,自己像個殭屍一樣跳將起來,喊道:“張蘭德!張蘭德!快把這奴才押出去!”

張蘭德應聲而入,還帶了幾個身強體壯的太監,喝了聲:“造反了!”便七手八腳撲了上去,沒有費多大的工夫,就把淚痕滿面的白大姐架住了,問:“主子,送敬事房還是奴才們直接教訓?”

靜芬張大口拼命呼吸,感覺白大姐又驚又憤的目光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是胡說的!她是胡說的。靜芬告訴自己:親爸爸要殺皇上做什麼?

廢立。

廢立。

廢立。

前日的那個不要命的話題回到了她的腦海——廢立呀!

難道是大家都看出來了她看不出來?

依稀那天慈禧和榮壽大公主聊天,淨說什麼慶王的長子載振,恭王的長孫溥偉,還有慈禧的親侄孫子溥?……沒事她們說這些幹什麼?

這是真的要廢立了麼?

天!

靜芬一下子癱到了榻上——

天!

慈禧還是紫禁城的天!

可是天,光緒是天子啊,居然廢他?

靜芬看看一屋子的人——都還在等她發話呢——她是皇后,要看皇帝,看摺子,看大臣,看大清的江山社稷——家,可沒有光會看不會做的人!

慈禧這樣訓斥過她,她究竟要怎麼做?她嫁了一個主子,進了另一個主子的家,究竟看誰纔是看了江山社稷?

她想起那個夜晚,光緒沒有一點厭惡的眼神:是朕錯怪你了。

她眼一閉,牙一咬,心一橫,道:“放開她,你們出去守着,我有話問她!”

白大姐求靜芬幫的忙很簡單。

法國公使將派洋醫生入宮給光緒瞧病,這事須由靜芬在慈禧面前提出來。洋醫生進宮時,將光緒偷龍轉鳳救出瀛臺,而靜芬則拖住慈禧。白大姐另想法子去景祺閣放出珍妃。待光緒和珍妃出宮後,有日本使館的人負責接應,將他們送到天津,這樣有洋人支持新政便可繼續實行。

靜芬心裡慌得緊,不過她想這還算是一個兩全的法子,既不傷害慈禧,也不傷害光緒和珍妃;至於新政究竟能不能繼續實行,她纔沒有興趣。

張蘭德作爲她的心腹,自然是知道了此事。他竟一反常態地比靜芬慌亂百倍。他說:“主子,宮裡還有誰鬥得過老佛爺去?主子千萬別做傻事。”

靜芬道:“咱們又不是和老佛爺鬥。左右老佛爺也是要立新皇上,難道咱們就真看着萬歲爺困死在瀛臺?”

張蘭德道:“主子糊塗啊!老佛爺立了新皇上,萬歲爺聽老佛爺的話,就能封親王,明朝不就有個例子?但是萬歲爺要是離開了紫禁城,上天津洋人那裡做皇上,這一個大清朝,怎麼容倆皇上?這要亂哪!老佛爺追究起來,奴才只有一個腦袋,丟了命也保不了主子啊!”

靜芬心裡果然楸了楸,不過,救光緒這件事,大約是她這輩子唯一做的一件冒險事的,她已經下定了決心,撐着自己決不後退——她這一輩子,做皇后的一輩子,姓的一輩子,總要有件事做得對得起她的姓氏,她的地位吧?

況且,形勢也早不容她回頭——這都到了寧壽宮門口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望了張蘭德一眼,跨進了寧壽宮的宮門。

榮壽大公主正坐着和慈禧說話,見皇后來到,相互寒暄問好不提。

靜芬隱約聽見她們方纔正談論溥?在南苑玩槍的事,因而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生怕慈禧開口會佔了話頭去,她就直接說道:“聽聞皇上龍體欠安,御醫瞧了很久都瞧不出毛病來,皇爸爸可知道麼?”

慈禧和大公主都望了望她——榮壽的眼裡有分驚訝,慈禧的眼裡卻還是漫不經心。

“你聽誰說的?”慈禧道,“皇帝天天養着,除了有點風寒,還能有什麼欠安的?對外頭咱們說他病了,那是爲着叫他好好反省,別壞了祖宗的基業。”

靜芬擠出一個笑容,道:“奴才也是這麼看的,可是……那天在西苑,法國公使的夫人非要問奴才萬歲爺是生的什麼病。她說,洋人不信萬歲爺病了,要來給萬歲爺瞧——”

慈禧的目光的突然一變,道:“有這等事?法國公使夫人同你談得來麼?”

靜芬硬撐着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依照白大姐教的話說道:“哪裡,親爸爸該知道,洋婆子都愛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奴才怎麼說,她都不信,非說要法國醫生看了纔算數。”

慈禧鼻孔裡哼了一聲,冷笑道:“咱們中國皇帝病沒病,幹法國屁事?”

靜芬道:“奴才也是這樣說的。可是,按例,外國公使是可以探視皇上的……”

還沒說完,慈禧已經坐直了身子,直勾勾盯住了靜芬:“按例——皇后,果然沒白費我教你一場啊!”

靜芬背上的冷汗涔涔而下,脊樑骨都快撞上身後張蘭德的腦袋了。可她還依舊笑着,道:“親爸爸疼奴才,奴才敢不用心學麼?其實奴才想,橫豎皇上有風寒,叫洋人看看倒好。否則,外面的人不曉得皇上到底有病沒病,還猜疑親爸爸。不如叫洋人看一看,一登報,天下都知道皇上病了,誰還敢爛嚼舌根子?”

慈禧眯縫起眼睛來,眼珠子在那窄窄的縫裡將靜芬上下打量,半晌,慢悠悠說道:“果然長進了,不枉我疼你一場——這事兒就你去辦吧。”

靜芬心下狂喜,忙不迭道:“多謝親爸爸!”轉身就要跪安。

然慈禧喚住了她:“你回來——”

“親爸爸還有什麼吩咐?”

“我是想……”慈禧慢條斯理道,“洋人總是居心叵測的,叫他們看皇帝,我多少不放心。要派個親貴大臣去陪着,這纔好——皇后你看派誰?”

靜芬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兒了,還好這一點白大姐也有交代過。她就鎮定地答道:“奴才看,慶王主管洋務,請他出馬再好不過。”

“慶王——”慈禧笑了笑,“不錯,是個好人選——只是光他一個,怕也招架不來。我看再派個端王吧。”

“哦……”這一條白大姐沒交代過,靜芬辨不出好賴,只有點了點頭。

慈禧道:“那就這麼辦,派慶親王、端王會同軍機大臣照料洋醫進宮爲皇上請脈。”

靜芬素沒有領懿旨領得這麼開心的,轎子也不坐了,一徑到景仁宮裡依約見白大姐。

白大姐以爲,雖然端王和軍機大臣也要去“照料”,但是瀛臺那邊早就安排好了替身的小太監,到時候只把光緒裝成太監,送法國醫生出宮門就可以了。倒是珍妃那邊,因慈禧明令,任何人不得探視,從前傳書遞信還好,現在要投換出一個大活人來,的確困難。

白大姐道:“奴才還向皇后娘娘求個恩典,求娘娘帶奴才上主子那去一趟。”

靜芬道:“我去了也不見不着她,有什麼用?”

白大姐道:“娘娘可說,是老佛爺要您去訓話,您便帶了奴才進去,帶珍主兒出來。”

靜芬心裡先一愣,想:這不是假傳懿旨麼!但再一想,比這更厲害的,她都已經做出來了,還怕什麼!當即就點了點頭,帶了張蘭德和白大姐上景祺閣來。

她竟沒想到事情比她預料得順利百倍——景祺閣的看守太監見是皇后駕到,又有慈禧太后懿旨,吭也沒敢吭一聲,就開了門。靜芬在內隨便吆喝了幾聲,着張蘭德拍了幾巴掌權當是掌嘴,不費吹灰之力就將珍妃偷轉了出來。回鍾粹宮的一路上,更加無人注意,一直到進暖閣,到榻上坐下,一切快得如同一場夢——彷彿早晨去寧壽宮前坐過的墊子還是熱的。

靜芬此時看珍妃,圓潤的蘋果臉已經消瘦成了清秀的鵝蛋臉,眼睛因憔悴而微腫着,卻另有一種嫵媚之妙。

明日此時,她就已經見了光緒了——光緒和她重逢,心裡會是怎樣的歡喜呢?靜芬都猜測不出來。

珍妃起身下榻,跪在靜芬的腳邊:“娘娘大恩大德,奴才先替天下蒼生謝過,再替萬歲爺謝過,三替奴才自己謝過。”

靜芬忙道:“起來吧。我也做不了什麼,都是白宮女的計策好,待萬歲爺和你出了宮,我總想法把白宮女也放出來。”

珍妃紅着臉笑了笑:“哪裡是白大姐的計策,是奴才想的不是法子的法子,把娘娘也牽扯進來了,實在是不得以。”

她的計策?靜芬該吃驚,又不用吃驚:珍妃的何等的聰明,是那個真正看着大清江山社稷的人,倘若沒有慈禧,珍妃該是皇后——罷了,她此一去,真是做皇后了。

珍妃道:“不知瀛臺那邊的事,娘娘安排得如何了?”

靜芬道:“你放心,親爸爸給了我懿旨,我明兒一早,就請法國醫生還有慶王爺、端王爺還有那些軍機大臣進宮。”

“端王?軍機大臣?”珍妃愣了愣,“請他們做什麼?”

靜芬道:“是親爸爸一定要的,說非得這些人陪着,才能讓洋醫見皇上。這些人,該不會有什麼不對吧?”

珍妃已經變了臉色:“不對!這些人當然不對了——這端王爺嫉洋如仇,對辦洋務的人,恨不得趕盡殺絕,軍機大臣個個都是老佛爺的心腹——這可要壞事!”

靜芬聽了,立刻慌了神:“這……這可如何是好?”

珍妃咬着嘴脣思索了片刻,道:“娘娘,老佛爺的懿旨在麼?”

靜芬道:“在——”因叫張蘭德立刻請了出來。

珍妃展開看了看:“這種便條式的懿旨連印都不用,改也不難。”說着,便命張蘭德取硃砂毛筆來。

張蘭德“撲通”給跪下了:“主子們別鬧了!這是要殺頭的!”

珍妃卻胸有成竹:“我好歹也替老佛爺批過摺子,寫過大字,她的筆跡我學得來。”

張蘭德的表情彷彿要哭出來了,希冀靜芬能就此收手,然而靜芬理會得,這時是回不了頭了,把心裡的“殺頭”硬擠出去,命令道:“珍主兒吩咐呢,快拿筆來!”

張蘭德無奈,只有遵旨。一時筆與硃砂齊備,以珍妃雙手寫梅花篆字的工夫,模仿慈禧的兩個字如何在話下?俄頃即就,珍妃便道:“牢煩娘娘明一早就上老佛爺宮裡去,怎麼也得把老佛爺拖住了,另派一信得過的公公出去宣旨——我這裡加了若干個名字,都是忠心於萬歲爺的人,到時候全上了瀛臺,人多易亂,趁亂就把萬歲爺救出來。”

“哦……”靜芬還正想着,珍妃要如何把端王和軍機大臣的名字勾去呢,沒想到居然出此妙計,實非自己所能及,只盼她和光緒逃了出去,真能做成他們的新政吧!

至於那個信得過的公公——靜芬想,也就只有張蘭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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