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蘇晗,哪裡還能有人跟我長的那麼像,而且還帶着一樣的痣!
手上的東西散落了一地,我轉過頭,可是身後什麼人也沒有,一顆心通通的跳了起來,回身就衝了出去,可是外面的雨還是下的無休無止,重重雨霧裡只有水墨畫似的風光,哪兒有半個人!
蘇晗難道一直跟着我們,帶着那個惡作劇似的笑容,跟我們玩兒一場捉迷藏?
他到底想怎麼樣!
雨從頭頂灌到了後背,我卻一點也沒覺出來,直到夏恆把傘橫在了我頭上:“進去。”
“蘇晗剛纔肯定出現了!”我轉頭望着夏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跟在我們身後的,就是他吧?”
“我跟你一樣,也在找他。”夏恆抿了抿嘴,擰起眉頭:“但是我並不知道他到底想怎麼樣。”
心裡是個無邊無際的煩躁,我沒說什麼,只是進到了壽衣店裡,將那些個撒在地上的東西撿起來,全抱在了懷裡,壽衣店老闆看的心疼:“姑娘小點力氣,那是紙紮的,脆弱!”
“是啊是啊!”老頭兒也連忙說道:“那都是花錢買的!”
我全沒聽進去。
滿腦子,都是蘇晗和他眉尾的痣,直到手裡的東西被一雙微涼的手接過去了,擡頭一看,是白洗出來了。
“走吧。”
“你看見蘇晗沒有?”我望着白洗:“身後跟着的就是蘇晗對不對!”
白洗搖搖頭:“剛纔……沒有留心,你知道,蘇晗不想讓咱們發現,就不會讓咱們發現。”
可他故意出現在了壽衣店老闆面前,不就是想着刷一發存在感麼!
是在提醒我們,不要忘了找他的目的?
“蘇晗做事,總有自己的原因。”白洗溫和的說道:“你只要……”
“這裡沒你什麼事。”夏恆撥開了白洗,把手裡東西往白洗身上一丟,自己空出手來牽上了我的手:“我答應你,一定儘快把他找到,等他無所遁形的時候,你想問什麼,就問什麼——我幫你揍他也可以。”
夏恆的手,就算冰冷,也讓人心裡安穩。
“好。”
白洗挺不樂意,丹鳳眼翻了個大白眼。
回到了店堂裡面,早先的水漬腳印現在早就已經消失了,老頭兒把白洗捧來的東西擺好了,端詳着紙人紙馬紙花圈,忽然問道:“這些個東西,真的能燒給我?”
“陰間有人專門負責陰陽之間物品的流通,”夏恆說道:“這點你只管放心,現在東西買好了,帶着我們,將蘇晗碰到過的地方,全找一遍。”
老頭兒趕緊答應了下來:“沒問題,我領着你們隨便找!”
說着,順着這個小店開始介紹:“蘇晗那會在這裡刷牙,大小夥子非用什麼荷花味兒的……還有這裡,他也經常在這裡亂轉,掏走了不少桂花松子糖!”
我們跟着篩選了一圈又一圈,卻連根毛都沒找到,讓人心裡十分不爽——這還不如前幾次,幫他收拾爛攤子方便一些,好歹事情辦完了多少能有點線索,這可倒好,他藏這麼隱秘,是想着拖延時間還是怎麼着……
真要是這樣,他爲什麼拖延時間?
老頭兒跟着我們貓了半天腰,連聲叫苦:“我這不行了……你們先找,反正店就這麼大……”
本來老頭兒回到了自己的身上,就不是“復活”,而是“附身”,用起來肯定不如活着的時候得心應手,更別說他這個歲數,活着也得心應手不了。
我有點一籌莫展,夏恆讓我去休息,自己還在仔仔細細的翻弄着那些個東西,正在這個時候,萍姐姐懶洋洋的說道:“費這麼大的勁頭幹什麼,薑茶不是能看到我們污穢的記憶麼?去看看那老頭兒的,說不定能挖出什麼線索來。”
“這倒是個法子,不過涉及到人家的隱私,”我望向了老頭兒:“恐怕不太好吧?”
“死都死了,”萍姐姐不屑的說道:“有什麼好不好的?”
老頭兒一愣:“你真能看見別人的記憶?”
“蘇晗把這個本事分給我了,”我說道:“不是別人的,是鬼的。”
“那也行啊!”老頭兒立刻來了精神:“就是說,你真能看見我的記憶是吧?”
“您這是問了第二次了。”
“那,你看看我的記憶吧!”老頭兒特別認真的說道:“正好……我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幫我看看,那段記憶是不是還能找回來!”
“可以是可以……”我還沒來得及說完,老頭已經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怎麼看……”
只要能碰到……就能看……
我想說的話還沒說出來,已經跌到了老頭兒的記憶之中了,我還沒問,他那件重要的事情,到底是個什麼事情呢!
“雙王,四個四,兩炸!”老頭兒得意洋洋的跟壽衣店老闆說:“給錢!”
“欠着欠着……”
壽衣店老闆欠他四十塊錢沒還,是這事兒麼?
不……不對,這只是他忘記的重要事情之一,他的記憶雪花一樣的翻滾而來,什麼賣豬肉的肉不夠欠了他一塊,上次出去買油,賣油的大姑娘少給他盛了一勺,都是些個雞毛蒜皮,看來對他來說,這忘記的重要事情也夠多的。
看這些小事看的快要絮煩的時候,忽然心裡有了一種特別沉重的感覺,像是接下來的這件事情,想要看到,卻不敢看到……
眼前一片明亮,街上人來人往,也正是初春時分,街上都是芝麻油的香氣。
走在街上的人身上穿的還都是古早古早以前的衣服,立領帶扣袢,顯然是手工縫製的。
這個是……什麼年代?
有風從耳朵旁邊掠過去,我反應過來,這視角是個在賣力騎自行車的少年。
這個少年眉清目秀,一雙大眼,一看就特別招女人喜歡,身上穿着的衣服雖然不算特別精緻,倒也乾淨整潔。
這是誰啊?
不過他總不會無緣無故的出現在了老頭兒的記憶之中,我仔細一瞧,認出來了,這不就是那個老頭兒年輕的時候麼!
我不由得嘖嘖稱奇,想不到他居然也是個人模狗樣的倜儻少年,真是小瞧他了。
少年一鼓作氣到了一個鋪子門口,也顧不上把車停好了,隨意讓車倒在青石板路上,自己就衝進去了:“爹孃,你們託三癩子急着把叫我回來爲着什麼事啊?那傢伙也不說清楚了!”
這個鋪子,跟他自己的一樣,也是個首飾店。
店堂裡面有一對中年夫婦,瞧見少年回來了,都面露喜色,那婦人高高興興的說道:“丁燁,你回來啦!快來,今天開始,你就有個大姐了……”
說着,將一個躲在她身後的小女孩兒給拉了出來,那個小女孩兒看樣子比他年長几歲,穿着件嶄新的大紅襖,滿臉的羞澀,長的倒是挺可愛的,腮上一抹紅,正跟門口的桃花瓣一個顏色。
被稱爲丁燁的少年老頭兒——有點怪,但姑且就這麼稱呼他吧——心裡像是被個兔子撞了,心裡暗想着,這誰啊?長的倒是還行。
我好奇了起來,失散的親人麼?
“等過幾年,你長大了,大姐就可以給你當新娘子了。”婦人拉了那小姑娘的手放在了丁燁的手上:“她這手巧得很,以後你打首飾,正能給你描花樣子。”
哦,我明白了,是買來的童養媳。
小姑娘的手又白又軟,水嫩嫩的。
丁燁望向了小女孩兒,臉上有點發燒,但還是以一個少年特有的天不怕地不怕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兒早把頭低下去了,只忸怩的看着自己腳上繡着金鴛鴦的繡花鞋。
害羞?
“娘,她不搭理人。”
“誒,”婦人低低的說道:“你大姐……聽不到,沒法說話。”
丁燁一愣,嘴角撇下來:“是個啞巴……”
“這也省得嘴碎,以後跟你娘似的,你受得了!”身材魁梧,長相老實巴交的丁燁父親說道:“能找到媳婦就不錯了,還是你娘用你姥姥留下的耳環換來的,挑三揀四,不知道現如今是個什麼年景?隔壁黃胖子六十了也沒找到媳婦!”
丁燁不太樂意,但他這個年紀,也還不知道,媳婦具體是怎麼個情況,就當家裡添了一個吃飯的。
大姐其實是有名字的,還挺好聽,據說是五月出生的,她那個讀過書的爹起了個名字叫筱夏。
可惜她那個爹沒了之後,再也沒人跟她喊這個名字了。
她除了會描花樣子,只會寫這兩個字。
漸漸的,大姐跟丁燁熟悉了起來,大姐雖然不會說話,但是很愛笑,眼睛眯起來彎彎的,像是棗樹上面掛着的月牙。
其實……挺好看的。
有時候丁燁出去玩兒,大姐就去叫他回家吃飯,大姐不會說話,只是不停的招手,丁燁沒看見,她就來拉丁燁的衣角,牽丁燁的手。
小夥伴們都偷偷的笑。
從此以後,他身邊的小夥伴都嘲笑他:“丁燁有個啞巴媳婦!丁燁有個啞巴媳婦!”
丁燁就煩了,再看見大姐來,就招手讓大姐趕緊走。
大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咬着嘴脣就是不走,眼睛裡面盛滿了惶惑,像是不明白爲什麼丁燁忽然這麼兇。
丁燁的小夥伴們起鬨:“啞巴媳婦叫你回家生孩子哩!”
丁燁耳根子都燒起來了,覺得大姐真不會看眼色,對着大姐瘦弱的肩膀一推:“不是叫你別來了麼!”
大姐的身材跟紙糊的似的,輕飄飄的就倒下去了。
丁燁沒扶她,揚長而去。
大姐自己站起來跟着他回到家裡,什麼也沒說,丁燁的媽媽問大姐衣服爲什麼髒了,大姐比劃着意思是自己摔的。
丁燁的媽媽慢慢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偷偷跟丁燁說:“你自己的媳婦你不疼誰疼?你傻不傻?你疼她,她會加倍的疼你。”
丁燁並不懂疼不疼,只擺擺手:“別讓她再來叫我吃飯了,人家都笑話我。”
“傻小子!”他娘戳了他的腦門一下:“你呀,大了才知道,身邊有個女人多好。”
從此以後,大姐倒像是明白了什麼,再也不敢當着別人的面跟丁燁多親近,見了人來,趕緊就離着丁燁遠點再遠點。
丁燁這才鬆了口氣。
可是有天,他出了門回來,看見一幫子小孩兒正在對着買菜的大姐扔石頭子:“臭啞巴!臭啞巴!”
丁燁只覺得一股子火就冒上來了,他跟那幾個小孩兒打了一架,打出了一身的傷,大姐急得直哭,想擋着丁燁,卻被丁燁推開了:“離遠點!”
他其實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保護一個害的自己被人笑話的啞巴。
大概他的行動反應的比腦子快吧。
灰頭土臉滿身是傷的回到家裡,又被爹媽一陣臭罵,大姐卻難得的笑了,還像是一彎月牙。
丁燁覺得大姐幸災樂禍,瞪了大姐一眼,挺懊惱的想,又被她害了,可奇怪的是,他倒沒後悔。
後來,他們倆慢慢的長大了,也到了快成家的歲數,丁燁常常看見大姐在悄悄的繡花——她手巧,什麼花樣子都畫的出來,並蒂蓮花,五彩鴛鴦,花好月圓……全是成婚時候用的。
丁燁說不上歡喜也說不上難過,因爲他根本也不留心大姐,這一陣子,他正跟前村裁縫店的小女兒小桃兒玩兒的好。
小桃兒一副好嗓子,唱起了歌兒來,跟百靈鳥一樣,聽得丁燁心裡麻酥酥的,不僅會唱歌,說話也好聽,清清亮亮的,丁燁哪一句都愛聽,於是天天想着去找裁縫店找她,小桃兒也並不討厭丁燁,她最喜歡剛出師的丁燁打出來的首飾。
丁燁有天分也勤快,打出來的樣子誰見誰誇,無論銀釵子銅手鐲,就算不值錢也好看,由不得人不喜歡。
丁燁有天給小桃兒打了一個桃花簪子,偷偷在村子外面的桃花林送給了小桃兒,小桃兒喜歡的了不得,倆人在桃花樹林下面牽過手,小姑娘的臉也跟那天他初遇大姐的時候一樣,泛着桃花的顏色:“丁燁,我一輩子都給你唱歌好不好?只給你唱。”
他們倆那一年,一個十六,一個十七,一輩子是個什麼概念不知道,反正一瞬也不想分開,但凡分開了,那心裡滾油煎熬似的難受。
丁燁點頭,心口都泛柔:“我給你打首飾,我給你打一輩子首飾。”
他倒是忘了,那些花樣子,全是大姐畫給她的,可是他什麼也沒給大姐打過。
有些付出,誰都覺得理所當然,就真的好像是理所當然了。
“娘,”丁燁終於有一天揹着大姐,偷偷跟他娘開了口:“我喜歡小桃兒,咱們家給裁縫家下聘禮吧。”
他娘一聽先是愣了,接着上來就打了他一巴掌:“好小子,毛還沒長齊了,腦子倒是先活絡了,你娶了小桃兒,你大姐呢?”
丁燁沒躲閃,捱了這一巴掌之後還是灼灼的盯着他娘:“你再給大姐找一戶人家唄!你知道,我不喜歡她。”
“你還沒發財,就想着當陳世美?”他娘惱了:“只要我活着一天,你想也別想!”
“反正,我是不會娶大姐的!”丁燁梗着脖子說道:“你們安排的婚事,你們自己辦!跟我沒關係!”
“你個小王八蛋看來是要造反……”他娘四下裡找雞毛撣子要打他,大姐卻正從後面進來,一看這光景,把裝着杏子的盆兒也丟了,上來就擋着,因爲沒法說話,滿口只是“哎……哎……”
大姐怕人家笑話,平時不敢出聲,今天是真的急了,才張了嘴。
可是丁燁怎麼聽着怎麼煩心,真要娶一個一輩子說不出話來的啞巴?做不到!他忽然發現,自己原來這麼討厭大姐,哪裡哪裡,全討厭。
他娘看大姐攔着,這才丟了雞毛撣子,想對大姐說話,可大姐又聽不懂。
大姐只看他們不打了,這才高興起來,捧起了杏子給他們吃,杏子很香,丁燁嘴裡卻是說不出的泛酸,一擡手,盆子被打翻了,杏子滴溜溜滾了一地,他一腳踩在了一個杏子上,撲哧一聲,杏子爛掉了,可他沒回頭。
“你上哪兒!”他娘真生氣了:“你給我站住了!”
“我去找小桃兒!”丁燁轉頭說道:“你要是不同意也行,我找小桃私奔!”
結果他一回頭,正撞在了他爹的胸口上:“小兔崽子,你這是要翻天呀!你哪兒都別去了,就在家裡打樣子!”
說着,將瘦弱的丁燁塞進了做首飾的那間房裡去了。
丁燁氣不過,可又沒有法子,他把所有的不滿,全轉到了大姐的身上,爲什麼……爲什麼世上要有一個這樣的存在?她就是他和小桃兒之間的阻礙!
跟大山頭一樣,橫亙着,鏟不走!
她要是死了就好了……丁燁氣咻咻的想着。
瞧見了大姐遞進來飯食的手,他也不順眼,這麼早,她就長了繭子啦!小桃兒的手,還是那麼水靈那麼嫩,大姐哪兒都比不上!
他沒怎麼想,大姐剛來的時候,手也是水靈的,他更沒想,大姐的手爲什麼長繭子。
就算大姐送來的飯食,都是丁燁愛吃的,他也不吃。
大姐一天一天的收碗換飯,默不作聲……她想作聲也沒法做聲。
丁燁左思右想,老困在這裡怎麼行,小桃兒還等着自己呢!小桃兒看不見他要想他,他會心疼的。
於是丁燁利用屋裡的火種,燒斷了一截子木頭,從天窗上逃出去了。
他一路往前村的桃花樹林子跑,一顆心撲騰撲騰的,小桃兒會願意跟他走麼?沒事的,她唱歌,他做活,怎麼也苦不着他!
結果到了桃樹林,他看見了前村的周少爺,給小桃兒頭上插了十足真金的桃花釵——是他親手做的,他知道值多少錢,恐怕他幹十年活,也不見得能買得起。
小桃兒笑的高興,她轉臉看見了氣喘吁吁的丁燁,卻假裝沒看見。
她和周少爺牽着手走了,將一個不值錢的銀簪子丟在了身後,正是他送的那一隻。
桃花的花瓣紛紛擾擾往下掉,糊了丁燁滿頭滿臉,他也不去拂,只撿起了那個簪子,緊緊地攥着,簪子的鋒銳邊緣刺穿了他的手,真疼……疼……
他忽然想起來了那個遙遠的以前,他娘在昏黃燈光下說過:“自己的媳婦,自己不疼誰疼?”
他不知道自己在桃花樹下蹲了多久,蹲到腳也沒有知覺了,忽然他聽到了一陣腳步聲,回頭一看,居然是氣喘吁吁的小桃兒。
像是即將熄滅的火種重新燃燒起來了,他望向了她:“小桃兒……你回來了?”
小桃兒是不是要跟他解釋什麼?
“你怎麼還在這裡蹲着!”小桃兒拉起了他氣急敗壞的往前面跑:“你們家出事了你不知道?”
“出事?”丁燁愣了:“什麼意思?”
“你趕緊走吧!”小桃兒咬了牙:“到了你就知道了!”
結果跌跌撞撞的回到了街上,丁燁看見自己家的鋪子着了火。
火苗子四下裡翻卷舔舐,上了茅草屋頂,黑氣熏天。
他忽然覺得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扼住了脖子,根本喘不過氣來,話也說的語無倫次:“我爸媽……”
“你個小王八蛋死到哪裡去了!”滿身都是灰的爹忽然從人羣裡面鑽出來,甩了他一個巴掌:“大姐以爲你還被鎖在了屋裡,不管不顧往裡面救你去了!”
他只覺得五雷轟頂,腦子裡面一片空白,而他娘早哭的喘不上氣:“誰也攔不住你大姐,瘋了一樣往裡跑,一直也沒出來,這……這可怎麼辦……”
“哄……”屋子裡面一聲巨響,橫樑斷了,屋子垮了。
他吸了一口氣就要往屋裡跑,扯着嗓子就大喊了起來:“大姐,大姐!我在這裡,你出來!”
他不是不知道,聲音再大,大姐也聽不見。
旁邊救火的人早把他給攔下了:“進不去了!你去了也是送死!”
又是一聲轟然巨響,房子就這樣在他眼前被燒成了一堆灰燼。
“大姐先聞到了煙味兒,把我和你爹給推出來了,自己又折回去找你……”他娘哭的嗚嗚咽咽的:“怕是……找不到你,就一直沒出來……”
爲了自己,大姐可以命都不要,而自己……
他的掌心隱隱作痛,這才發現,自己還一直攥着那個銀簪子。
大姐被找到的時候,已經分辨不出模樣來了,在下葬的時候,她手裡掉出來了一個簪子……是黃銅的,丁燁練手用的簪子,做的不滿意,早丟掉了,卻沒想到,原來讓大姐揀去了,死都沒鬆手。
看着大姐的棺材落了地,丁燁覺得自己的心被人掏空了,四面八方透風。
後來,丁燁沒有再給任何一個女人打過首飾。
也一輩子沒娶媳婦,不管爹孃怎麼勸,都不娶。
他覺得自己不配娶媳婦。
一年一年過去,爹孃沒了,親戚沒了,只剩下了一個自己,現如今,自己也沒了。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
這件事情在他心裡壓的太久了,不敢觸碰,就在潛意識裡塵封了起來,他想不起來,卻又覺得十分重要的,是自己的愧疚。
“啊,原來是這麼回事。”
眼前一亮,我已經從他的記憶之中醒過來了,老頭兒眨巴着眼睛,眼睛裡面有眼淚:“我就是……不記得她葬在了哪裡了,這下子,想起來了。”
“你想着要個風風光光的葬禮,是想着跟她合葬麼?”
老頭兒笑了笑,挺靦腆的說道:“只要你們肯幫忙。”
這事兒不難,都知道地址了,肯定能找到。
老頭兒託着下巴怔怔的不知道在看哪兒:“我呀,還想着再看看那裡的桃花,開了沒有。”
想來也是,出事之後,一家子人搬離了那個傷心之地,年年墓都沒有去掃——老頭兒不敢面對大姐。
“我們陪你去吧!”
雖然此行目的確實是爲了找跟我們捉迷藏的蘇晗,可是幫着他收拾爛攤子,不知不覺都習慣了。
等天色亮了之後,所幸雨還在下,夏恆也還是能一起出去。
老頭兒打扮了一番,把那身嶄新的中山裝穿上,出去找了車——是個帶棚子的電動三輪車,俗稱三蹦子——帶着我們一路往那個地方走。
“這麼些年,你一直沒回去過吧?”開三蹦子的也是個老頭兒:“今兒犯了哪門子的邪了?”
“沒事去幹什麼?”老頭兒望着車窗外面的雨絲,扯了扯嘴角:“又沒人等我。”
我轉了頭也往外面看,江南的春天來得早,外面已經全綠了,像是彩色的工筆畫。
遠處已經看見了深深淺淺的粉紅色,杏花是開了,桃花估計也快了。
電動三輪一路疾馳,司機也是個健談的:“你這是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想起來祭祖溜鬚拍馬一下,讓他們在九泉之下照顧你?”
“祖個屁,”老頭兒說道:哪兒還有什麼祖?祖宗們投了一遍胎,估計又都有了新孫子了。”
“哈哈哈哈,”司機笑的爽朗:“你他媽的早年不娶媳婦兒,現在連孫子也抱不上,你說等你蹬腿兒了,誰給你燒紙?九泉之下窮着你!”
“老子孝子賢孫多的是!”老頭在後視鏡裡對着司機努努嘴:“這倆就頂事!對吧?”
對個頭啊!不過,逢年過節給他燒紙這件事情,既然我做得到,做了也沒關係。
關愛孤寡老人嘛。
“我看不像,你這個猴兒模樣,能有這麼好看的兩個後輩?”
“你纔是猴,你是類人猿,怪不得你姓周,你周口來的吧?”
在插科打諢裡,電動三輪拐了一個彎兒,激起來了一大片的水花,老頭兒忽然問道:“你媳婦兒是不是也葬在了這一片?”
“嗯,就在那一大片桃樹林後面,”司機的歲數估計跟老頭兒差不多,眯着佈滿皺紋的眼睛笑:“你是不是惦記我媳婦一輩子,這纔打幾十年的光棍?真是對不住你啦!我這命長,比你熬得住。”
“呸,就他媽的知道給自己臉上貼金,”老頭兒撇撇嘴:“當初要不是你們家有錢,誰看得上你!”
我忽然就明白了,這個開電動三輪的老頭兒,就是那個搶走小桃兒的周少爺吧!
看樣子,早就冰釋前嫌了,小桃兒也成了老太太,在桃花林後面塵歸塵土歸土。
他們倆,估計是另一個故事了。
桃花林子出現了,粉豔豔的像是一大片火燒雲,怎麼看怎麼是另一個物是人非。
穿過了桃花林到了那片墓地,老頭兒找了很長時間,才找到了一個孤孤單單的荒墳,通過一塊已經歪斜了的墓碑,辨認出那就是大姐的墳地。
“愛妻……筱夏……之墓”
老頭兒蹲下來拔草,跟我們說道:“認準了,就把我葬在這裡就行,壽材最好靠的近一點……”
他乾枯的手撫摸在墓碑上,不好意思的笑了:“大姐,久等啦!”
記住了地方,我們重新上了電動三輪,正當電動三輪快要從青石板路上拐過去的時候,老頭兒忽然說道:“老周,你帶着我往我老家看看去。”
“老家?”那老周說道:“那個村子現在都荒了,一個人都沒有,看個屁。”
“你去不去?”老頭兒不耐煩的說道:“不去不給你車錢。”
“你個老不死的!一毛不拔!”
“你也一樣!鐵公雞。”
倆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鬥嘴,倒是挺有意思,連夏恆的嘴角都勾起來了。
在這個地方,不知不覺,什麼節奏也能變慢,是個舒服極了的閒適時光,放鬆的心情也像是在細雨之中盪滌了。
三輪車到了那個村子,果然裡面已經荒草叢生,跟個鬼迷宮似得,簡直是冒險遊戲的天然全3d佈景。
碾過爬滿道路的藤蔓,電動三輪車停了下來,老周說:“就是這裡啦!”
下了車,老頭兒往那個爬滿了野草的空地一看,一下子愣住了,兩腿一軟,險些踉蹌倒地,夏恆反應的倒是快,一把將老頭兒給撐住了:“看路。”
倒是難得,他也能對別人這樣溫柔。
而老頭兒擡起臉來,已經是淚流滿面。
“你個老不死的至於麼?”老周傻了眼:“看看空房子也能哭!你他媽的跟女人一樣,是水做的?”
我心裡也納悶,老頭兒什麼時候這麼多愁善感了?
但越過了那些瘋長的草木朝裡面望過去,我也愣住了。
只見那塊空地上,站着個身穿老式花襖,綁着兩根麻花辮子的姑娘,蹲着身子四處翻看,像是在尋找什麼。
是大姐!跟在老頭兒記憶之中看到的一模一樣!
“大……大姐……”
過了這麼多年,她還在找老頭兒!
老頭兒跑了過去,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大姐……我,我來晚啦!”
大姐轉過頭來,看見了老頭兒,先是愣了愣,緊接着是個欣喜若狂的表情,兩手捧住了老頭兒的臉左看右看,模樣簡直就像是在說“你沒事就好!”
我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眼淚也禁不住的就跟雨滴一起衝了下來。
“你怎麼這麼蠢,”夏恆攬住我肩膀皺眉頭:“人家重逢,你跟着哭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拉過了夏恆的衣服擦鼻涕:“還有,我一點也不蠢。”
“你往哪兒擤鼻涕呢!”夏恆伸手想把我腦袋推開,可又心軟,放下了手一臉嫌棄:“衣服你洗。”
“我纔不洗。”我抽了一下鼻子:“大姐,爲什麼還在找?她不是已經……”
“她聽不到,也說不出,沒法子跟人交流,就並不知道這裡到底發生什麼事情,”夏恆說道:“甚至她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只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在尋找着老頭兒。這就是污穢的心結,這種靈體,叫做地縛。”
顧名思義,是被留在這個地方了。
而連自己死沒死都不知道,才躲過了陰差……
如果老頭兒這次不來,那她……還會找到什麼時候?
這會兒,老頭兒顫顫巍巍的拿出來了一個盒子,那盒子裡面裝着的,是個精美絕倫的純金簪子。
簪子就算在這麼陰沉的天氣裡,也一樣光彩奪目。
“這是我親手給你做的……照着你以前畫的花樣子,知道你喜歡這鴛鴦交頸並蒂蓮……”老頭兒絮絮的說着,也顧不上大姐聽不到,只捧着簪子,要給大姐戴在頭上,可惜簪子卻一次一次穿過了大姐纖細的身體,落在了地上。
“他是不是老年癡呆了?你們有空可得帶着他檢查檢查去,”老周歎爲觀止:“一個人手舞足蹈的幹什麼?跳大神似得,難不成要招魂?還是……”老周反應過來又是一個哆嗦:“碰到了不乾淨的東西!對了,他那個童養媳,就是燒死在這裡的……”
老周繼續說什麼,我沒聽進去,只看見大姐像是明白了什麼,不住的跟老頭兒搖頭。
她靦腆的笑,真的跟滿山的桃花一樣好看。
接着,她那纖細的身影像是泡沫一樣,逐漸減淡,逐漸消失了。
“大姐呢!”我一下子愣了:“她是不是……不原諒老頭兒?”
“污穢的心結解開,自然消失了,”夏恆說道:“算是心願了卻,沒有眷戀了——我看着,她剛纔搖頭,是因爲老頭兒跟她道歉,她只想表達一個‘沒關係’。”
老頭兒跟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後來索性躺在了地上。
老周趕緊跳過去看,臉色卻一下子變了:“他……他沒氣了……不對啊,剛沒氣,身上怎麼能這麼硬,還有屍斑!這真是鬧鬼了……”
是啊,真是鬧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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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夏恆按照着老頭兒的意思,把葬禮辦的非常風光,老周逢人就說事情不對勁兒,可沒人相信他——除了目睹老頭兒去試壽衣的壽衣店老闆。
老頭兒一早就留下了遺囑,說東西歸我和夏恆,所以身後事完全要我們負責——按着萍姐姐的意思,老頭兒算是逮到個禿子撓一把,把我們給摟下當孝子賢孫了。
其實我倒是猜測,他想着行個方便,讓我們繼續在這裡尋找蘇晗留下的東西吧?
等到老頭兒的喪事辦完了,我拿着洗好的遺照替換上了以前掛在正中間的一張駿馬圖,結果把駿馬圖拿下來的一瞬間,噹啷一聲,一個白乎乎的東西掉到了地上。
是生人鑰的軀幹。
我不禁愣了,轉臉望向了夏恆:“你說蘇晗把東西放在這裡,難不成是預先想好了,咱們會老頭兒的遺像會被替換在這裡?”
“誰知道,”夏恆將那個軀幹撿了起來,說道:“也許他比天橋上那個算命的還能未卜先知。”
將東西收起來,我們把店面託付給了壽衣店老闆打點,壽衣店老闆答應店面收入,除了自己應得的,全用來給老頭兒燒東西,也正照顧了他的生意,互利雙贏嘛。
打點了一切繼續上路,我問道:“五行咱們找齊了,可咱們還差一條腿呢!剩下那地方是哪兒?”
“剩下的地方,是在一個我和傅謹時還有蘇晗都熟悉的地方。”夏恆說道:“跟着我就可以了,反正說了你也不認識。”
正在這個時候,身後有人的感覺有一次出現了,我心頭一緊,但是聯想到了夏恆上次說的話,禁不住也就長了個心眼兒,裝出了一個可憐臉跟夏恆說道:“我肚子不舒服,去下廁所。”
“是不是吃壞東西了?叫你別亂吃!”夏恆擰了眉頭:“我跟你去。”
“不用了不用了,你跟着也太尷尬了……”
夏恆一眯眼睛,曖昧的在我耳邊說道:“就跟你身上哪裡我沒看過一樣。”
“不用就是不用!”我一燒,把骨灰罈掛在了脖子上:“反正,有萍姐姐呢……”
說着,我往後退了幾步,到了一牆薔薇後面,悄悄的一拍骨灰罈子,用夏恆聽不到的聲音低低的說道:“白洗,你幫我去看看,到底誰跟着咱們!”
不大一會兒,白洗的聲音從不遠處一個小巷子口悠閒的傳了過來:“逮到了。”
我心頭一振就跑過去了,結果一見白洗按住的人,一下就給愣了:“怎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