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向書禮的聲音響起又落下,向南依整個人都愣住了。
有好一會兒,她都只是呆呆的望着他,像是根本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麼。
Nan—yi……
和她名字同樣的發音嗎?
目光落到向南依的臉上,向書禮的眼中帶着一層柔光,透着深深的追憶之色,“你媽媽的眼角,也有一顆淚痣。”
似乎就連位置,都和她一模一樣。
腦海中忽然閃過齊婧的臉,向南依仔細回憶了一下,想起對方的眼角並沒有淚痣。
所以,齊婧根本不是她的母親?!
事實上,即便剛剛在聽到“nan—yi”這兩個字時,向南依也沒有完全否定對方,畢竟,名字根本說明不了什麼。
就像人們所稱的玫瑰,換個名字還是一樣芳香。
但是這顆痣……
“南北信往矣,伊人著相思。”向書禮緩緩說道,“這是你媽媽第一次見我時的自我介紹,她……是我的學生……”
那時候,他才從德國回來不久,作爲外聘教授在S大任職。
主教,油畫專業。
不過實際上,南伊是國畫系的一名學生。
他在學校有幾節公開課,她每一次都會去聽,並且永遠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認真做着筆記,從無例外。
教室裡那麼多的學生,他之所以會注意到她,是因爲他一早就認識她。
國畫系公認的才女,畫技十分了得。
對於這樣出類拔萃的學生,向書禮就算不想認識也難。
後來,隨着她來上課的次數越來越多,她的位置也漸漸發生了變化,每次都會前進幾排,直到最後,徹底霸佔了第一排的座位。
漸漸地,兩個人便越來越熟悉。
系裡偶爾會有一些流言蜚語,但在他們選擇直接公開兩人的關係後,也就漸漸消失了。
師生戀雖然會遭到一些人的誤解和白眼,不過他和南伊都不喜歡庸人自擾,只要他們自己恪守學校的規章制度,不會因爲這段感情而帶來什麼不好的影響就可以了。
而且,未免南伊和同學之間的關係受到影響,他那時已經決定在那個學期的課程結束後就會辭去S大的工作。
只是事情,發生的讓人措手不及。
“那……她現在……”勉強說出這四個字之後,向南依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該怎麼開口呢,直接問對方還活着嗎?
想到自己有可能聽到的答案,她就下意識的皺起了眉頭。
冰涼的手緊緊交握在一起,指尖微微泛白。
“這就是爸爸爲什麼要堅持告訴你這件事的原因。”頓了頓,他微吸了口氣才又接着說,“你媽媽已經過世了。”
“轟”地一下,向南依覺得自己頭痛的像是要炸開一樣。
已經過世了嗎……
腦海中忽然浮現了很久以前的畫面,久到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究竟是真實發生過的,還是隻出現過在她的夢中。
她被齊婧抱着,對方那麼溫柔的望着她笑。
令人心灰意冷的事情,並不是她至今才發現齊婧不是她媽媽,而是在她的記憶中,從未出現過她真正的母親。
從某方面而言,她並不是個生的謳歌者,但如果世界上尚有可戀的人在,那麼生活無論怎樣痛苦也是可戀的。
即使山海隔在她們中間、即使她們將再無團聚的可能,可只要她們活着,則希望總未斷絕,她還可以有期待。
但是現在,期待不再。
“小依……”向書禮緊緊的皺起眉頭,眼中滿是心疼。
不過,他並不後悔自己這麼做。
當初生下小依之後,南伊就過世了,她甚至連一聲“媽媽”都沒有聽到,如果到最後,小依連究竟誰是她母親都不清楚,那未免對南伊太不公平,這個結果也太令人心酸了。
雖然,這樣做對小依會有些殘酷。
垂眸坐在那,向南依一直沉默着。
是到了這一刻,她才忽然明白,爲什麼上次和齊婧的見面,會讓她覺得那麼奇怪。
原來對方不想念她、不想見她,不是因爲她本性涼薄,而是因爲自己根本不是她女兒。
現在再想起那天齊婧讓自己去問爸爸的話,向南依才終於瞭然。
難怪對方三緘其口,選擇讓爸爸來揭曉這個真相。
聽她的意思,爸爸應該是不愛她的,那爲什麼要娶她?
爲了給自己找個媽媽?!
猶豫了下,她才低聲對向書禮說,“前階段……我見到了齊婧……”
眼睫微閃,他淡淡應了一聲。
直到對視上向南依探究的目光,他才又接着開口,“她以前也是S大的學生,主修國畫,是你媽媽的同班同學。”
眸光倏然凝住,向南依根本沒想到他們之間還有這樣的淵源。
那……
“爸爸以前的酒量很不好,或者說差到一杯就倒的地步。”向書禮忽然說了一句題外話,聽得人有些摸不着頭腦。
只是向南依的心卻猛地一緊,恍惚間想起了剛纔向知達對他的諷刺。
因爲酒量不好,所以誤把齊婧當成了媽媽?!
見向書禮轉頭看向了窗外的方向,並不再看她,向南依就知道,即便她的猜測不對,可也和真相相差不遠了。
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不再有絲毫的疑惑。
甚至,就連二叔酒後的醉話她都想通了。
接連和兩個女學生髮生了關係,可想而知爸爸當時在學校的名聲會差到什麼程度。
即使他後來出於責任娶了齊婧,但卻並沒有辦法愛上她,再加上中間夾了一個南伊留下的孩子,齊婧最終會選擇別的男人,這似乎沒什麼好意外的。
大概這就是二叔口中的“**”和“戴綠帽子”吧……
和齊婧之間的感情糾葛,向書禮並沒有多說,只是一句醉酒就輕輕揭過,而向南依也像從前一樣,沒有追問。
她相信她爸爸的爲人,就算是出於負責才娶的齊婧,但他不會將人娶到家裡之後就丟在一邊生灰,他是那麼溫柔的一個人,一定嘗試過去接受對方,滿足對方的所有要求。
責任真正的意義,是一個完全自願的行爲,是對另一個生命表達出來的響應。
而“負責任”就意味着,他有能力並準備對這些需求予以響應。
或許,是齊婧沒辦法忍受他心裡還一直思念着媽媽吧……
他們之間,也許是一開始就是一場錯誤。
好像,鄭愁予先生的那首詩一樣……
他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她的心是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她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他“噠噠”的馬蹄聲是美麗的錯誤,
他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
一段往事,被向書禮幾經刪減,變成了一個看似狗血,實則簡單的故事。
但那些被他省略不言的那部分究竟是什麼,他想,他永遠都不會讓他的女兒知道。
因爲他從始至終的目的,就只是希望她們母女能夠彼此知悉,除此之外,別無他求。
忽然想起南伊,難免令向書禮的心裡有些傷感。
可時隔多年,他的內心已經平靜很多,再不會像初時那般,每每想起或是有人提及,他都覺得心臟像是被人狠狠揪住。
即便那時一切都看似很好,可他偏偏會對一切都有點生氣。
一回到那個家裡,便滿心裡都是她,想她有時想到要哭,但不想更無聊。
最是黃昏的時候,最想她想的厲害。
想起他們曾經肩並着肩在晚飯後迎着夕陽的餘暉散步,一起圍在竈臺前做飯,看一次電影,讓別人看了羨慕。
偏偏,他們在二十幾歲的時候沒能一直相守,因爲他們太年輕,到了四五十歲,他們還是沒能相守,因爲時光已去,伊人不再。
他明白自己不能任由悲傷包圍,因爲他還有女兒需要照顧,還有齊婧需要負責。
然後,他讓自己成爲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是她美麗的靈魂投射在他心鏡上的一個影子,因爲他福薄,不能攝取她美麗靈魂的全部,但卻將他所能攝取的深深鎖在記憶裡,沒有什麼力量可以把它奪去。
他用一張被淚水暈溼的畫紙將有關南伊的記憶掩蓋住,讓她在他記憶中所佔據的那塊空間里長出一大片的向陽花……
*
回到顧家的時候,顧老爺子和顧青梧雖然對他們來回這麼快的速度感到驚訝,但卻並沒有立刻追問個中緣故。
單單是看向南依和向書禮的臉色,便隱約可以猜到,肯定是在A市出了什麼事兒。
在飛機上的時候,向書禮已經把能說的都說完了。
於是,在看到顧安塵輕擁着向南依上樓的時候,他並沒有阻攔。
畢竟是這麼大的事情,換作是他也會難以接受,估計現在一看到他小依就會想到那段故事,安塵陪着她也好。
向書禮輕嘆了口氣,眸中是化不去的憂色。
拍了拍他的肩膀,顧青梧示意他去外面走走,“有安塵在呢,別擔心。”
“嗯。”
“方便聊聊嗎?”
看着顧青梧關切的目光,向書禮緩緩的點了點頭。
將在A市發生的事情一一告訴了她,他並沒有絲毫的隱瞞。
安靜的聽着他的講述,直到他的聲音落下,顧青梧才直言不諱道,“你知道我爲什麼喜歡你嗎?”
被顧青梧問的一愣,向書禮腳步微頓,然後微微搖頭。
這個問題,他其實一直很好奇。
按理說,她已經有過三段婚姻,那在感情上應該會比較小心翼翼纔對,可與之相反的是,她很大膽、很張揚。
活的光彩熱烈,讓人豔羨。
而他,偏偏是她完全相反的一種人。
朝他輕笑了下,顧青梧給出了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答案,“因爲你自有風骨,但並不迂腐。”
之前有人要買他的畫,可是對方明顯對藝術一無所知,換作有些自命清高的畫家,大概會將其拒之門外,讓經紀人夾在中間左右爲難,但他卻不會,甚至會給出一個像模像樣的理由,“門外漢要表示對藝術的欣賞,最好的方法就是大大方方地掏出支票薄。”
這句話如果換成別人來講,或許會讓人覺得諷刺意味過重,偏偏他一臉謙和的笑着,讓人以爲這不過是戲言。
“聰明人都不會庸人自擾,而是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對嗎?”顧青梧笑笑,狀似不經意的說,“很多事情,無論你從什麼時候開始,重要的是開始後就不要停止;而無論你從什麼時候結束,重要的是結束後就不要悔恨。”
“……謝謝。”向書禮溫聲開口。
“不客氣。”
顧青梧微微揚眉,樣子格外的灑脫,莫名令人心折。
可是下一秒,她卻皺起了眉頭,“說句不大中聽的話,你那位弟弟我不太喜歡,他嫉妒你是他的事情,不該把小依牽扯進來,估計安塵這次會火了,你有個心理準備,看看是要攔着還是眼看着。”
聽顧青梧這麼一說,向書禮的眉心微微低垂,但最終卻只是臉色沉重的搖了搖頭,“我相信安塵是個有分寸的孩子。”
何況,他心裡也是憤怒的。
幸好小依的心裡狀況沒有因此受到影響,否則他會後悔自己那巴掌打輕了。
擡頭望向別墅的三層,向書禮幽幽的嘆了口氣,心裡到底還是有些放心不下。
而此刻的向南依,正抱膝坐在地毯上,將剛剛聽到的那些事通通告訴了顧安塵,因爲她並不知道,他甚至比她還要先得知了這些事。
“顧安塵……”她輕輕喚了他一聲,可隨即卻又沒了後話。
“嗯?”
搖了搖頭,她將臉埋在交疊的雙臂間。
溫熱的手掌輕輕托起她的下顎,顧安塵專注的望着她的雙眼,拇指輕輕撫過她眼角的那顆淚痣,“爲什麼不說了?”
“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
一切都明瞭了,可她總覺得心裡怪怪的。
像是喉嚨裡梗着一根魚翅,咽不下去也吐出來,不是錐心的痛意,卻又無法忽視。
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最後便只好選擇沉默。
可她不說,卻不代表顧安塵不會問,“得知齊婧不是你母親,小一覺得有些失望?”
蹙眉想了想,她堅定的搖頭。
比起之前失望於對方不思念她,現在的這種感覺應該算是慶幸吧……
慶幸對方不是她的媽媽,慶幸她的媽媽,從來沒有主動拋棄過她,甚至還在最後一刻,用自己的生命保護她。
“那小一是在埋怨岳父隱瞞你這麼多年嗎?”
“我沒有那麼想。”
爸爸是爲了她好,這些她明白。
如果她從前就得知了這件事,依照她的性格,估計會變的更加內向封閉。
“既不是失望,也不是埋怨,那就是震驚加茫然,對嗎?”顧安塵循循善誘,讓她一點點的認清內心的感覺。
茫然、震驚……
仔細想了想,向南依有些猶豫的點頭。
“應該是吧!”她自己也不確定。
微微勾脣,顧安塵朝她張開了雙手,“過來,給我抱抱。”
她微怔,卻還是聽話的湊到了他面前,伸手環住了他勁瘦的腰,放鬆的依偎進她的懷裡。
“小一,我們都應該慶幸,這世上還有愛我們的人,就算父母不在了,但我還有爺爺和姑媽,即便岳母現在不在了,可你還有岳父大人。”他摸着她的頭,溫柔到不可思議,“更重要的是,你現在有我,我現在有你。”
上帝藉由各種途徑使人變的孤獨,好讓他們可以走向彼此。
趁天空還明媚蔚藍,
趁花朵還鮮豔馨香,
趁現在一切都美好,
趁夜幕還未徹底降臨,
他們該做的,是努力抓住眼前的這一刻。
而對於相愛的人來說,只要能確定彼此在這一刻的存在,就是永恆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