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黃國鼎方纔到過董府,董其昌若真要焚宅,那麼黃國鼎一定是同謀,張原從華亭生員口裡得知,理刑廳推官吳玄水平日與黃國鼎、董其昌不睦,當即與一衆生員去理刑廳求見吳玄水——
已經過了三鼓時分,吳玄水都已經沐浴上牀,被諸生摧起,甚是氣惱,但聽罷張原等諸生申訴,態度立時大變,心道:“黃國鼎方纔派差官來徵調理刑廳四十名皁隸聽用,卻原來是爲了這事。”心下大恨:“董其昌、黃國鼎着實可惡,要行此毒計事先竟不與我商議,黃國鼎想必要借這事來個一石二鳥,既懲治了張原等人,又可借董氏焚宅之過將我排擠罷官。”
吳玄水即命人去請劉同知來相見,就說有緊急大事商議,劉同知與黃國鼎也是貌合神離,佐貳官與長官關係好的向來就少,劉同知很快趕到吳玄水說了諸生的申訴,劉同知沉吟道:“吳大人待如何應對?”
吳玄水冷笑道:“前往董府觀看董氏縱火焚宅。”
張原諸人暗暗詫異,他們來此向吳推官申訴,目的是要吳推官爲他們作個證人,其實他們自己對董氏會不會焚宅並不敢太確定,不料吳推官就認定焚宅之事會發生,竟要前往觀看,莫非吳推官另外得到了什麼消息?
吳推官、劉同知以及張原等三十餘名生員,還有理刑廳皁隸四十人,在淡淡月色下趕到董其昌府第附近,先封鎖街道,靜候董府火起——
……
董其昌命得力家奴守住前後各門,只許進不許出,以爲這樣就不會走漏消息,所以也根本不知府第周圍已經有人在盯着,董其昌人讓人捉拿宗翼善一家,家奴回報說宗翼善與父母都逃了,董其昌大恨,說道:“這賤奴,看他能跑到哪裡去!”皺眉思索片刻,讓人把一個患病的老僕綁起來丟在米倉裡——
此時萬籟俱寂,董其昌坐在肩輿上,兩個健僕擡着,董其昌擡頭看看天,月亮都已西墜,早過了三更時分,是時候了,便朝身邊那個家奴做了一個手勢,那家奴答應一聲,快步走到米倉邊,點着兩張澆了油的破蘆蓆,米倉霎時火起,很快燒到了廚房——
董其昌盯着火光看了片刻,說了聲:“走吧。”兩個健僕肩起輿牀,擡着董其昌往東院來,同時,驚叫聲大起,那些知情的奴僕在大叫說是山陰生員張原領着一夥刁民放火打搶,董府中還有很多不知情的家眷和奴婢,真以爲刁民來放火打搶,嚇得魂不附體,到處亂躥,被呼叫着都往東院去。
東院大門打開,董氏家眷婢僕忙亂地跑出來,很多僕人正一箱一箱往外搬東西,到大門外一看,卻見淡淡月色下,黑壓壓立着一大片人,這可把董氏的人嚇壞了,箱子都不敢擡了,慌忙往回跑,叫着:“大老爺,真的有打搶的。”
董其昌喝道:“亂叫什麼。”他不信趁火打劫的人會來得這麼快,讓兩個健僕擡他出門一看,這時,門外理刑廳的皁隸已經點上燈籠,“理刑廳”三個大字映着燈光分外醒目,董其昌只以爲是黃國鼎的人,心道:“黃國鼎也太心急了,這麼早就趕過來了,他應該去立即去抓張原等人啊。”
吳推官和劉同知從一排燈籠後走了出來,默不作聲看着董其昌,吳推官問了一句:“董翰林,貴府大火救還是不救?”
數十名生員齊聲道:“董翰林,這火救還是不救?”語氣極盡譏諷。
卻有一人高叫道:“董公妙計震松江,一把大火燒光光。”
董其昌喉嚨“嗬嗬”作響,手足發顫,臉色變成紫醬色,突然身子一歪,栽下肩輿。
……
董其昌焚宅誣陷諸生的毒計成了一個天大的笑柄,那個被董其昌讓人捆綁了丟在米倉裡的患病老奴也被人救了出來,救人的不是吳推官的手下,而是董府自己的人,這個僕人並不知董老爺自己要焚宅,以爲真是有賊人來放火,持棍棒趕去西院要與賊人相鬥護宅,聽到米倉中有人呼救,便撞開倉門救了那老僕出來,當然,若不是府前有吳推官在,這忠僕就是救了那老僕出來也會被董其昌叫人推回火堆中去。
董府西院的火救下了,這要多虧了昨日那場大雨,使得火熱蔓延不快,不然董府將蕩然無存,還要連累到其他人家。
黃國鼎見董府火起,即派人去舞陽客棧抓捕張原等人,卻撲了個空,隨即聽說吳推官和劉同知與一衆生員去了董府,這才知道事情敗露,氣急攻心,這回真的氣病了。
華亭民衆沒有燒董宦也沒有抄董宦,但董宦徹底毀了,董其昌的名聲已臭,董其昌平日對於向他求字畫的人只要潤筆豐厚,他都不會拒絕,當然,有很大一部分是門生家僕代筆的,而現在,在松江凡是家裡有董其昌書畫的要麼收藏起來,要麼焚燬,再不敢堂而皇之張掛了,會遭人恥笑,街面上有那店鋪匾額是董其昌書寫的,趕緊自己取下,不然就有人來砸匾,城東坐化寺正殿“大雄寶殿”四個字是出於董其昌親筆,這日一大早便有一夥閒漢拿石塊往匾上亂砸,慌得和尚趕緊自己布梯將匾取下,那夥閒漢把匾錘得稀爛,說是“碎殺董其昌”,其實這夥閒漢與董氏無仇,但現在倒董是風氣,閒漢們當然不肯落後——
……
陳繼儒五月二十日一早騎着大角鹿趕到華亭來探望老友董其昌,女弟子王微隨行,昨日傍晚在東佘山,陳繼儒聽說董祖常逼死了生員範昶,以張原爲首的生員上門討公道,更有數千百姓圍堵董氏府第,瓢潑大雨都不肯散,最後董祖源和董祖常被捆綁送上公堂……陳繼儒大爲震驚,先一日張原還在這裡與他下棋、看碑帖,第二天就鬧出如此大的事!
至於當日夜裡董氏焚宅的事陳繼儒還不知道,是進了華亭縣城才聽說,滿城都在議論董其昌,陳繼儒平日頗肯行善,口碑極好,很受人尊敬,但今日入城,明顯覺得衆人眼光有異,有那相識的老成人上前挽住大角鹿的銜勒,說道:“眉公,借一步說話。”
陳繼儒下了大角鹿,與那故人到街邊樹下說話,那人問:“眉公這是去探望董其昌?”
直呼人姓名,這是很不敬的,陳繼儒長眉微皺,答道:“正是。”
那人便道:“眉公還不知道董氏父子的種種惡行嗎,眉公高風亮節,豈可與董宦爲伍,萬萬不要去,眉公先看這個。”把一份手抄的“書畫難爲心聲論”呈給陳繼儒看。
陳繼儒看罷“書畫難爲心聲論”,長眉軒動,問:“此文是誰所作?”
那人道:“據傳是出於山陰小三元張介子之手,不知真切。”
道冠布袍、不屑裝飾卻美豔不可方物的曲中女郎王微聽說此文是張原所作,便也來看,非常驚訝的樣子。
陳繼儒的這個故人還把昨日之事和半夜董其昌焚宅欲誣陷諸生之事一一說了,說話之際,就有好幾個人圍上來,紛紛痛罵董其昌,要眉公莫要與此惡宦往來,割席斷義纔好,不然與眉公清名有損。
陳繼儒淡淡道:“四十多年的交情,怎能不去探望。”示意衆人讓開,他緩步走過人羣,身後僕人牽着大角鹿,還有王微幾人跟在後面。
來到董府門前,只見大門緊閉,敲了半天也無人應,陳繼儒在門前徘徊不肯離去,口裡吟誦道:“曉角寒聲散柳堤,千林雪色壓枝低。行人不到邯鄲道,一種煙霜也自迷。”
王微知道這是董其昌的題畫詩,她能體會眉公的傷感,眉公與董其昌是四十多年的文字交、書畫交,今日卻聽到了董其昌如此多的惡行,這究竟是張原等人的惡意中傷,還是董其昌的確就這麼一個人?或者正如張原在“書畫難爲心聲論”裡說的,遊於翰墨書畫的是一個董其昌,貪財好色、心術奸邪的又是另一個董其昌,真的是這樣的嗎?
好半晌,陳繼儒跨上大角鹿,說道:“回去吧。”策鹿走了幾步,回頭問王微:“王冠,你可要乘轎?”
“不用,弟子腳力甚健。”王微緊走幾步,跟在大角鹿邊上。
一行人出了華亭縣城,向東佘山緩緩而行,騎在大角鹿上的陳繼儒一直默然無語,王微終於耐不住,問:“董翰林遭此劫難,眉公如何看待?”
陳繼儒不答,過了一會,徐徐吟道:“若非睥睨乾坤,定是流連光景,半瓢白酒初醒,一卷黃庭高枕。”
王微悄悄扮了個鬼臉,心道:“眉公這是顧左右而言他,但眉公沒有爲董翰林力爭,想必眉公是認爲董翰林真的有過錯,只是出於友情,眉公不作評論。”
佘山在望,陳繼儒舒了一口氣,問:“王冠,那張原看來事情已了,不日將赴南京國子監,你,還要隨他去嗎?”
王微面色微紅,豔若桃花,說道:“眉公說的哪裡話,弟子只是搭船同行,哪裡是隨他去。”
陳繼儒道:“張原此人,心機難測,小小年紀這般狠辣,與我輩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爲謀,王冠你莫要陷進去,這對你是禍非福,你一小女子,流連琴棋書畫,尋一良人嫁了,此生足矣。”
王微低低的“嗯”了一聲,心裡卻不大以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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