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原背靠浴桶板壁,身子浸在溫熱的水裡,兩手搭在浴桶邊沿,向後仰着頭,舒服地嘆了一口氣,桶裡的水偏熱,他額頭浸出一層細汗,淋雨淋了半天,這時泡一個熱水澡出出汗很是享受,也能預防感冒生病。
在他身後,穆真真搬來一個圓凳,圓凳上有木盆,盆裡有乾淨的熱水,穆真真抓一把細碎槐花揉在少爺的頭髮中,伸手搓洗着,用槐花碎末洗頭髮能潔淨去屑,更有一種清爽的香氣——
張原仰頭看着穆真真,在他眼裡穆真真是倒着的,圓潤的下巴,嘴脣總是抿着,笑的時候會露出細白堅實的牙齒,直直的瓊鼻,再上面是幽藍雙眸,那墮民女子獨有的高髻有些凌亂,有幾縷頭髮溼溼的粘在她臉頰上,想必不大舒服,便伸手替她撩去,口裡道:“真真,讓客棧夥計再送一桶熱水來,你也趕緊洗一下,溼衣服捂在身上這麼久,會生病的。”
穆真真因少爺方纔那個親暱的小動作而有些害羞,說道:“婢子沒那麼嬌貴,衣物也還沒取來呢,就是少爺現在也沒衣物換,得在水裡多泡一會。”說着,抿脣而笑,乾淨的布巾將少爺頭髮儘量拭乾。
張原一行到望海樓畔的舞鶴客棧住下,陸大有和來福隨即領着兩輛馬車去北倉碼頭,張原、張岱等人的衣物行李都在船上,張岱的貼身侍婢素芝、小僮茗煙也還在船上,要一起接到客棧這裡來——
又等了一會,還沒見陸大有他們從碼頭回來,張原道:“坐不住了,取乾布巾來。”接過穆真真遞過來的布巾,拭乾身上的水珠,扭頭看了一下穆真真,這墮民少女早已背過身去,張原“嘿”的一笑,跨出浴桶,將布巾圍在胯間,叫了一聲:“真真——”
穆真真“嗯”了一聲,慢慢轉過頭來,見少爺這樣子,她不敢多看,忙將圓凳搬給少爺坐,她伸手在浴桶裡撈起少爺的衣物,擰了擰,放在一邊,又伸手到浴桶裡摸索,摸到桶底邊沿一個木塞,拔掉,浴桶裡的水就從小孔飈出來,這浴室邊沿有下水槽,水通過下水槽流到戶外陰溝——
張原架着二郎腿坐着,不這樣就露底了,這時起身去室外吩咐客棧夥計再送兩桶熱水來,不移時,熱水送到,張原道:“真真,你也趕緊洗浴,讓身子把溼衣服燠幹很不好。”
穆真真雙頰暈紅,答應一聲,解散發髻,長髮披散開來,窗櫺外忽有夕陽照入,這臨到傍晚,天突然放晴了,穆真真微黃的長髮在斜陽殘照下泛出黃金般的色彩,因爲終日盤結着髮髻,這時解散開,自然呈波浪般捲曲垂下,很有點金髮女郎的感覺——
張原倚在門邊,看着穆真真洗頭,當年虯髯客看紅拂女張一妹梳頭也是這情境吧,想到張一妹,自然就想到那個王微姑,那曲中女郎對董其昌顯然很敬仰,上次還譏諷他打了董祖常,東佘山離這裡不過十多里路,今日他把董其昌氣吐血的事想必已經傳過去了吧,陳眉公和那王微姑必大驚詫吧,他昨日可還在磊軻軒下棋呢——
這樣一想,張原突然起了這種感覺:這次倒董是不是太順利了?他成功引導了華亭民衆的憤怒矛頭指向,而且頗爲剋制,並沒有釀成大的騷亂,董祖源、董祖常也是吳推官抓到衙門裡去的,倒董之事始終有松江官府參與,既有官府參與,那麼事後也不能追究他們這些生員的責任,這一切可以說是算無遺策了,可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沒想到?
——凡事未慮勝先慮敗,自己是不是有些高興得太早?董祖源、董祖常是抓起來了,但董其昌不過吐了口血,若就這樣把董其昌視若無物是不是輕敵?
穆真真彎着腰在洗頭,以爲少爺一直在看着她,羞得不行,有些手忙腳亂,偷眼一瞧,少爺立在門邊,臉是對着她,可眉頭微皺、眼神悠遠,顯然並沒有看她——
穆真真微感失落,不過自幼的卑賤和艱辛讓她從來沒敢有太多奢望,少爺對她很好,能待在少爺身邊已經很快活了,她想:“少爺想到什麼了,董祖常都抓起來了呀,少爺爲什麼又皺着眉頭?”
……
陸大有和來福從北倉碼頭回來了,張岱、張萼的侍婢、侍僮都來了,武陵將張原的衣履捧來讓少爺換上,興致勃勃問:“少爺,何時開那些箱子,看有什麼寶物?”
張原嚴厲地瞪了武陵一眼,武陵訕訕地不敢吭聲了,先前張原就叮囑過衆人,不許提箱子的事,連張萼也不許說,張萼是個大嘴巴,藏不住事的,現在還在松江華亭,當然要小心一些,人在任何時候都不能得意忘形,得意忘形就易跌跟斗——
能柱被派去松江府衙尋張萼、翁元升等人,這時都回來了,除張萼、翁元升、蔣士翹外,還有以陸調元爲首的四個金山衛秀才,另有華亭生員三十多人也隨同前來要拜會張原張介子,先前在府衙告狀的金琅之、陸韜、楊石香、洪道泰等青浦生員二十餘人也都來了,就去舞鶴客棧旁邊的望海酒樓開了十桌,山陰張氏三兄弟和松江三縣諸生共慶倒董勝利,雖然理刑廳尚未開審董祖源、董祖常等人,但在座生員表示要盯着此案,不重判二董他們決不善罷甘休——
松江府三縣生員有一千八百餘人,真正與董氏有怨隙的不過十幾人,絕大多數生員與董氏是無恩無怨,但這十幾名生員團結起來就是一股不小的力量,這十幾人有各自的朋友親戚,這就能影響很多人,所以“書畫難爲心聲論”和“董宦惡行錄”是很有必要的,那就是影響輿論,讓大多數與董氏無恩無怨的生員和民衆站在他們這一邊共同聲討董氏——
松江諸生都以爲這次倒董勝局已定,除了金琅之、翁元升這幾個範昶的好友還沉浸在喪友之痛,其他人都是推杯換盞,揚眉吐氣,高聲談論,酒闌席散,華亭本縣的生員各自回家,外縣的覓客棧居住,相約明日再在府衙前聚集,監督黃知府和吳推官審案,留在舞鶴客棧的是張原三兄弟、陸韜、楊石香、洪道泰、金琅之、翁元升和蔣士翹九人——
在張原的客房,一張方桌,九人團團而坐,桌上一盞雙芯白瓷燈光線暈黃,張原道:“居安思危,諸位想想董宦還有沒有什麼反擊手段,我等都是諸生,奔着科舉前程去的,絕不能因爲這事受到任何懲處。”
張萼不以爲然道:“董其昌如死狗一般被揹回去,我看沒幾天就要一命嗚呼,能有什麼作爲。”
楊石香道:“董其昌爲官多年,書畫揚名,與蘇州、南直隸和京中官員交往頻繁,他豈甘心兩個兒子入獄,定要到處寫信請託,還有,董其昌與王學道關係不一般,二人是同科進士。”
張岱奇道:“王學道,王編王提學?”
楊石香笑道:“王編是浙江提學,南直隸提學御史是王以寧。”
張萼滿不在乎道:“南京的提學管不到我們浙江的秀才,怕他怎的!”
楊石香與翁元升等人對視一眼,心道:“南京提學是不能直接處置浙江的秀才,但能直接處置我們。”楊石香有些懊悔,他只是隨張原、陸韜助聲勢告狀的,沒想到今日會鬧出這麼大的事,雖說此事以張原爲首,但張原有張汝霖、商周祚爲後盾,而且又不是本地生員,到時張原飄然而去,王以寧爲安撫董其昌,反倒懲治他們這些次要的生員來以儆效尤,雖然照目前形勢看,革除他們功名是不至於的,但挨一頓打、降一等卻不是沒有可能——
張原要籠絡松江諸生,爲社盟作準備,這時當然得有擔當,說道:“諸位放心,這事是我張原首倡,任何時候我都不會逃避——兵法有云未慮勝先慮敗,棋經有云多算勝少算不勝,我們要儘可能考慮到董宦能有什麼反擊的手段,寫信請託不足懼,‘書畫難爲心聲論’廣爲流傳可以抵消董其昌往日的名聲,我所慮的是,董其昌有可能刻意把這事搞大,以此來陷害我們。”
張岱、楊石香等人忙問:“怎麼搞大?”
張原道:“今日數千民衆聚集董氏府第前,除了丟砸石塊,別無過激行爲,而且有劉同知、蔣通判參與,董其昌無法在這上面做文章,他拿我們毫無辦法,但他若故意把事情搞大,搞成士抄、民抄董氏大宅,比如說董其昌自己放一把火把宅第給燒了反誣是生員煽動的亂民燒搶的,那他就有藉口控告我們了。”
衆人聽張原這麼說,都是心頭一凜,這絕不是不可能的事,董其昌兩個兒子被抓,現在真是狗急跳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張萼道:“這有華亭百姓作證,董其昌豈能誣告得了我們!”
張原道:“事情鬧大,必有南京官員下來追查,這些官員有董宦讒言在先,又看到董宅的確毀了,作證的華亭百姓就都成了亂民了。”
張萼見衆人都有懼色,大笑起來,對衆人道:“諸位莫慌,介子既然想到這一層,那自有對策。”
張原笑道:“我這只是以最壞的惡意的揣測對手,董宦不見得能想出這種毒計,但我們決不能因此而懷着僥倖之心,未雨綢繆才能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我讓來福和武陵去尋宗翼善,應該有消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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