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渦上升速度倏地加快,從水流的涌動,晷景知道他們已經成功了,成功從一號樓回到陸面,來到四號樓。
從一號樓跑出來的逃逸者,這是不可能的,進入一號樓之後,只能選擇永遠留在那裡。
異界的傳導者,聽說她能穿越結界,是從外界進入魔界的人類。
若她是例外的,從漩渦裡走出來的只能算是非入侵者,至於能否正式進入光之國,由他這個管理者說了算。
於是,他下令關閉城門。
不厚道,不甘心,是嗎?
居然馬上採取報復,霆霓究竟從外界帶了一個怎麼樣的麻煩回來?
瞬間衝出海面,伸到城門的繩藻全部繃緊後斷裂,無力地飄落海底,在城門完全傾斜消失的一瞬,漩渦破裂,魔法的龍捲風夾着海水濺撒城門。
晷景看着被濺溼的鞋。
不可能做得到的,就算霆霓在,因爲他當年走的不是這條生者之路。
而事實是發生了!
霆霓幫了那個人類什麼?
到底用了什麼方法?
一襲翩翩白衣的晷景,看着漩渦過去遠久、卻依舊尚未平靜的海面,無法平靜的還有他的心。
據曙雀彙報,霆霓當天並未出發,而是在隔天接收到人類未登陸的信息才離開,除了曙雀當時所有人都不解。
因爲曙雀當年也在捉拿一號樓逃逸者的隊伍裡,所以他知道——
霆霓曾經從一號樓活着出來,他不會再回去,但能守在城門等候。
作爲當時領隊的晷景當然也知道,他比任何人都瞭解,也更加沒辦法理解。
一號樓,一號樓,那她到底是怎麼從一號樓走出來,然後一步一步……
人類從水底的地下城活着來到四號樓。
今天過後,意味着什麼?
光之國望而卻步的神話消失了。
晷景身側的一男一女戰戰兢兢後退一步。
如天使的翅膀般純白的披風隨風飛揚,鉑色的護甲,流線型的修長身段,經典而柔美,讓他看起來像優雅的騎士,油亮有光澤的黑髮如紗平鋪直下,在夕陽的照耀下,覆上一層薄薄的血色,他輕輕轉過身,動作輕柔優雅,和他同樣覆上火紅的怒目並不相稱,和怒目下的陰戾,臉上白皙皮膚裡爆起的青筋更不相稱。
他們偉大的晷景大人,那張白嫩俊俏的臉生氣起來,可比一般人來得更猙獰,即便背後用一幅繁花似錦的山丘做背景,也不能緩和大大折損了的美感。
早習以爲常的白駒沒有被晷景嚇到,他一手甩開脖子上的繩藻,只是水藻而已嗎?他還以爲是什麼怪物,嚇了一大跳。
澄清一下,他平時不是那麼膽小的,而且膽子還大着呢!
從沒有人在這個點還能乘坐漩渦破浪,那個人類小孩,會用奇怪的魔法,不能小窺。
從沒有人敢往漩渦外使用攻擊魔法,因爲漩渦會崩,墨黑的繩藻像海蛇一樣衝出水面時,他真的以爲……以爲會死掉,以爲看到了魔鬼。
不,是真的有魔鬼,那個人類小孩,從一號樓爬上岸的惡靈。
不單用水藻勒住他,還送出電擊,是霆霓殿下的魔法,他在助紂爲虐,是一隻連霆霓殿下都能迷惑的惡靈,她怨念如此濃烈,所爲何事?
呃……
白駒突然汗如雨下,他是不是做了些不該做的,例如皿之璧,可是已經被他吞下了,能怎麼辦?
“白駒,走吧!”晷景轉身就走。
“啊?”白駒愣在原地,小心翼翼地問“去哪裡?”
“你想在這裡迎接還是招呼他們?”
不!死都不!給招呼還差不多。
但不是來捉捕一號樓的逃逸者嗎?
人類都跑上來四號樓,他們就這樣丟着不管?
白駒看着內陸針葉林的方向,打了個哈欠,伸伸懶腰,那回家睡覺吧。
在臉部準備貼着地面着陸之前,霆霓翻個身,與此同時,人類小孩則像倒跟蔥般一頭插在沙裡,四腳朝天。
她在最後做了什麼?
漩渦揮盡最後的餘熱穿越城門,他們應該和守在城門入口的晷景碰個正着。
無奈,人類小孩在最後施用了奇怪的魔法,逐漸無力的漩渦突然變得壯大猛烈,衝出城門後直把內容物拋離,把他們摔到更遠的地方。
巨大的杉樹,熟悉的乾草味,這裡是四號樓了,回到陸面了。
霆霓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倒在地上,餘光看到頭還埋在沙裡的人類小孩。
這樣能呼吸嗎?
十分鐘過去——
霆霓誠惶誠恐的看着人類小孩栽進沙裡後,雙膝下跪,屁股朝天,一直不動了。
如果不能呼吸,那應該已經……
怎麼了?她看上去沒那麼脆弱,暈過去了?死了?剛剛過度召喚,引起的心臟驟停,猝死?
他捉住她兩條腿,把她從沙裡拖出來,像屍體一樣沉重,一張熟睡的臉和夕陽一起沉淪下去。
喂……
算了,讓她睡吧。
——霆霓殿下也有溫柔的時候。
小螣蛇從沙裡冒出頭來驚歎,盤成坨的身體纔在沙子裡若隱若現。
原來她把頭插進蛇身上了,難怪睡得舒服。
“獅鷲!”
——是!
跳出影子的獅鷲,背起小巫女,才擡頭看看已晚的天色。
——這裡是……
它環視一週,一望無際的杉林和它們獨有的清香,這景色似曾相識。
“啊!”霆霓應了聲。
——我記得這附近有個山洞。
“我不要再進山洞!那裡很討……厭……”她像詐屍一樣突然彈起,說了句,隨即倒下去。
獅鷲爲難地扭過頭。
一般人應該說“恐怖”,而不是討厭。
這時候還記掛着那些損失?
“不用管她。”睡她的覺去。
飛行兩小時,霆霓看到了記憶中的山洞,這裡深入四號樓叢林,人跡罕至,應該能安睡一晚。
多年前,這裡還是個大山洞,現在變成了小山洞,山洞上的一棵小樹,已長成撐天大樹,發達的根系深紮在山洞裡,佔據了洞裡大半的空間,本來幽深的山洞,只剩淺表的一小塊天地。
他躺過一宿的巨石還在,它正對着的天窗也還在。
這時,月亮高升,月光從山洞的縫隙透進來,和那時一樣的皎潔明亮。
一切彷彿還歷歷在目。
獅鷲也覺得應該體貼地把回憶留給主人,而且它怎麼能和霆霓殿下平起平坐睡在巨石上,這麼想着,獅鷲卻跳上巨石,捲縮成舒適的被窩,用翅膀當被子,給小巫女蓋上。
只要在人類小孩身邊,它們就沒大沒小。
沒力氣計較,霆霓也跳上石,挨靠在獅鷲背上,望着蒼白的月色,良久都沒有真正睡過去。
腦海響起和人類小孩的爭吵。
“不,能過去。”
“不能過去!”
“能過去!”
……
“能出來的。”
“不能出來!”
“能出來!”
“不能出來!”
……
許久以前也出現過這樣的爭吵,只是角色換了,他變成了人類小孩,而老爹變成了他。
似乎稍稍能理解老爹的感受,是他老了,已經沒有了那時候的衝勁,還是她太年輕了。
一定不是所有人年輕的時候可以活得如此任性。能力和所處環境可以改變一個人,但最終會變成怎樣的人,還是自己的選擇。
不想承認,人類小孩比他那時候是稍微有能耐。
雖然他就是在那場賭氣的吵鬧後開始他的旅程,時隔多年,今天竟是在相似吵鬧聲中結束。
當然,除了這件事,一切都不盡相同。
那個時候,世界已經開始分化,但還沒完全分化,而光之國就如奔晷的圖冊上說過的,在這個世界還沒有形成前,這裡的秩序已經存在了。
那天那晚,不知走了多久,歷盡艱辛從三號樓回到現實,在獅鷲守護下,完全顧不上咕咕大響的肚子,他累得一倒下就睡了,從不曾經歷如此的身心疲憊。山洞周圍安靜得讓他產生自己還沒有從地下城擺脫的錯覺,那種恐懼也不能阻擋他的睡意。
直到晨曦和晷景的劍一起抵着他的太陽穴……
霆霓睜開蒙矓的眼睛,沐浴在柔和的希望之光裡的女神即捲入眼簾。
真的不可思議,是個好美的女人,是他從沒有見過的美麗女人,如畫般清秀精緻的五官,和他老媽一樣的迷人飄逸黑髮還泛着瑩瑩金光,緊握劍柄的手白皙修長,甚至發出陣陣的馨香。
更吸引他的是“她”身上霸氣側漏的魔力,讓他頓時心神恍惚,一下沐浴在春色如許、柔情盪漾的氣息中。
他一向不喜歡和女人打,雖然她們當中也有很能打的,也不知道什麼原因,總之就是覺得很麻煩。但“她”是他第一個想動粗的女人。
被劍尖抵着腦袋的戴面具的小子,非但沒有露出生命受到威脅該有的恐懼,更直溜溜地瞅着他看,晷景不禁打了個寒顫。
面具,面具在露出齷齪的表情,兩個眼部位置的空凹彎成色眯眯的弧形,原本平板的外殼如同血肉之軀,豐滿的顴上下肌隆起羞紅,嘴角,口水在流出。
這時的霆霓還不知道,除了不能脫下,面具還有一個可怕的副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