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魯巴斯,讓你看着的那個女人上哪兒去了。”

“剛纔還在這裡。”

“去找一下,快到岸了,上面吩咐所有奴隸都看緊點。”

“是。”

點燃火把,明滅不定的光把暗沉的船尾照得亮了點。拿在手裡環視一圈,除了偶然經過的士兵,的確沒了剛纔一直跪在甲板上擦洗着的那個女人的身影。從剛纔到現在,也不過就是短短片刻工夫,稍不留神她跑哪兒去了……

走到艙門前把他插到門旁的架子上,魯巴斯搓了搓手朝裡走去。

魯巴斯塊頭很大,以至整個過道隨着他的進入變得有點擁擠,隨着船身忽然毫無預警地一陣晃動,他一頭撞到邊上的雕塑上。低低詛咒了一聲,剛站穩腳步,耳邊隨之響起一陣凌亂聲響。

像是什麼東西被打翻了,聲音來自廚房,廚房離他就幾步遠的距離,門虛掩着,在搖晃的船身裡一下一下蕩着。皺了皺眉,他幾步上前將門一把推開。

“你在這裡幹什麼!”一眼看到那個擅自離開他視線的女人臉色蒼白地站起身,魯巴斯一把搭住門框,斜睨着她略帶驚慌的眼睛:“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我是想進來拿些……”呢嚅了幾聲,後面的聲音,低得讓人根本聽不清楚。魯巴斯也不想費神去聽她什麼解釋,一天只有一頓飯,所以經常會有奴隸偷跑進廚房偷東西吃的事情,見怪不怪。當下一撇頭,他朝外努努嘴:“快靠岸了,跟我走。”

“好的。”應了一聲,蘇蘇蜷着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低頭朝門口走去。

“站住。”走到魯巴斯身邊時,冷不防被他開口叫住。他的手依舊撐在門框上,讓人出也不是,退也不是。

蘇蘇擡頭看了看他。

“張開你的手。”

蘇蘇一愣,目光依舊茫然對着他的臉,似乎沒明白他在說什麼。

“我說張開你的手。”突然抓住她緊握的右手一把用力撐開,及至見到她空空如也的掌心,沒來得及出聲說些什麼,他的喉嚨已被蘇蘇閃電般掙脫他鉗制的手扣住。

身子頓時僵住了。

喉嚨裡掙扎出一些模糊的聲音,僅此而已,一些白沫很快從他嘴角流了出來,帶着些粉紅的色澤。

快滴到蘇蘇手指的時候,她的手一鬆,看着魯巴斯沉重的軀體悶然栽倒在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拖進廚房,順手關上了門。與此同時外頭響起一串腳步聲,從廚房外依次經過,轉到樓梯口,徑自上了樓。

直到那些腳步聲消失,蘇蘇低頭朝地上的人看了看。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巴半張着,像是要說些什麼。他要說什麼?塞娜被切斷了脖子的時候,她半張着的嘴裡又想說些什麼。

蘇蘇從他頭頂跨過,小心翼翼。裙邊掠過他下巴的時候他全身突然一陣抽搐,蘇蘇聽到自己心臟猛地一聲尖叫。

一個失神。

緩過勁來的時候,地上的人已經徹底不動了,咽喉上插着把切水果的刀,刀把握在她沒有溫度的手心。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無法控制的顫抖,眼看着那人咽喉處的傷在自己手指顫抖下越扯越大,暗紅色液體從裡頭洶涌而出,不到片刻工夫已蔓延到她腳下。

蘇蘇聽到自己牙關上下碰撞發出的聲響。

眼角一些冰冷的東西滾了出來,順着臉頰往下爬,有點癢。她擡手用力抹去,手心劃過帶出一絲腥鹹的味道,這味道讓她想吐,卻又莫名地讓她顫抖個不停的手指安靜了下來。

蘇蘇吸了吸鼻子,在四周逐漸腥羶起來的空氣中。轉身把架子上的油燈熄滅,就着一片迅速壓下來的暗沉,摸黑走出廚房的門。

走道里沒有人,和預想的一樣,看到船接近岸,所有人都在船艙或者甲板爲靠岸做準備。蘇蘇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有這樣的預想,她連自己從什麼地方來都想不起來,但對於某種時候一些突然折射到腦子裡的東西,她的感覺往往會非常強烈。

像是一種本能。

蘇蘇走向通往底層的階梯口。到那兒之前會經過船員的休息艙,休息艙的門半掩着,沒有像往常一樣傳出裡面粗魯的說笑聲,沒錯,他們都去了甲板。通往底層的階梯口同通向頂層的樓梯是分開的,口朝天開着,像是口井,邊緣圍着半圈扶手,還有一塊在底層所有監督者離開時會蓋上的青銅板。板很沉,上面纏着圈粗大的鎖鏈。

還沒靠近階梯口,已能感覺底下沉悶骯髒的空氣,透過那個洞口從內緩緩溢出。這味道現在對蘇蘇來說已經很熟悉,巴在階梯邊朝下看了看,裡面被火把照得很亮,還能聽到領航者一下又一下有節奏地敲打着的引航鼓的聲音。蘇蘇看到離她最近的一名奴隸朝她的方向掃了一眼,隨即低下頭,繼續用力搖動着船槳,木然的眼神,似乎除了眼前的這根木頭,什麼都無法再讓他有所關心。

蘇蘇退後了一點,用了點力,輕手輕腳把邊上蓋子拖向階梯口,蓋子同階梯口合攏的時候發出“嘭”的一聲輕響,在四周不斷傳來的波浪聲中幾乎細不可辨。蘇蘇站起身,把鎖鏈順着蓋把繞了幾圈。

就在這時艙門忽然開了,一瀉而入的火光繞過轉角隱現出兩道長長的影子,隨之,身後的走道內傳來一陣急促的步伐。

蘇蘇閃身隱入邊上的牆壁凹口,凹口不大不小,剛好容納她一人的深度。

“等會見到魯巴斯讓他把人鎖起來。”

“是。”

“趁早把人先編排一下,免得到時候亂,王不喜歡這樣。”

“是。”

“等等,這蓋子怎麼回事。”腳步在通往底艙的階梯口停住,其中一人彎下腰,抓起蓋子上那把粗重的鏈條:“安圖爾他們都離開了?”

“我不知道,沒接到要他們全都離開的命令。”

“打開。”說完話,丟開手裡的鏈子,那人朝後退開半步。等了半晌,卻不見後面跟隨的人過來把蓋子打開。他回頭朝後瞥了一眼:“怎麼還……”

話音未落,後半截話已被喉嚨裡擠壓出來的折裂聲所替代。

血液隨着空氣的抽離堵塞在他頭顱的兩側,他眼睛被迫瞪得很大,一眨不眨望着身後那道從角落裡隱現的身影。他記得這個女人,幾天前,他用酒從她頭頂緩緩朝下澆的時候,她眸子裡閃爍的光芒折射到他眼裡,那是種無法形容的快感。

扣在喉嚨上的手指鬆開了,失去重心他癱了下去,重重倒在他同伴的屍體上,幾乎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還有四十三個。

拖着兩人屍體走進廚房的時候,蘇蘇數着自己鼻腔裡噴出的急促喘息。

一些風從半掩的窗裡吹了進來,有點涼的感覺,散了一室被薰香蒸得有些柔膩的溫度。男人從軟塌上坐起身,一頭銀髮斜斜滑落,隨着他鬆散的袍子褪至肩下。

身邊女奴隨即取來披風替他搭在肩頭。女奴很美,纖細的手指將披風揉在他肩膀的時候有意無意掃過他鎖骨的線條,他擡手扣住了她的指,她順勢彎下腰,另一隻手輕輕撫上他堅實的胸膛。

“王……”貼近他的耳垂,她嘴脣微啓,吐氣如蘭。

他笑,回頭吻上了她的嘴,手稍一用力,她整個柔軟的身軀便傾倒在了他的懷裡。

“你很甜,”深吻過後,他的手指划向她的嘴脣,她的嘴脣很豔,像塗了層薄薄的血:“叫什麼。”

“娜娜……”

“娜娜,”手指沿着她的脣角劃到她細嫩的脖頸上,她脖子上的皮膚幾近透明的白,隱現一絲動脈,在皮膚下妖嬈地扭出淡青的色澤:“我會記得你的甜。”

話音未落,女奴一張沉溺在他溫情下的臉突然間僵窒了,死死瞪着他逐漸轉黯的眸子,她一手用力掐着自己的喉嚨,一手在他胸膛上一陣亂抓。

他鬆手,淡淡看着她從自己膝蓋上滾落,連帶那件披在他肩頭的披風。她在地上蜷着身子一陣抽搐,不到片刻,重新歸於平靜。

尖銳的指甲在他皮膚上留下一道刮痕,粉紅色,帶着一線血絲微微鼓起,像片不聽話的嘴脣。他低頭在那上面抹了一指,一片猩紅隨即在粉色表面上漾開,變淡,然後又有一些細細密密的暗紅色液體從微鼓的刮痕內溢出,轉眼,凝成一小粒圓珠。

站起身,他朝身旁垂首而立的老侏儒掃了一眼:“看來我們離岸很近了,阿姆拉。”

“是的,主人。”

“我們的客人還要讓我們等多久。”

“不知道,主人。”

笑:“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是,主人。”瘦小的身影行了個禮,無聲退出門外。

看着門在眼前合攏,男人輕吸了口氣,隨手把鬆垮的袍子拉攏。又一陣風吹了進來,溫潤愜意的感覺,他走到窗前,把那扇半掩的窗戶一把推開。

桌上的油燈熄了,月光傾瀉而入,無聲纏着他的身體,通體一層柔柔的銀白。

突然一道暗影破門直入!

伴着道勁風幾乎無聲無息掠向他佇立在窗畔的身軀,卻在不到一步之遠的距離像是猛撞上一堵無形的阻礙,一個反彈,嘭然撞到他影子所停留的那堵牆面上。

“來了?”眼底沒有任何驚訝,他回頭,朝那個正從地上狼狽爬起的身影輕掃一眼:“等你很久了,蘇蘇。”

蘇蘇縮在牆角的陰影裡,渾濁的光線下,一雙眼睛亮得像夜空裡兩顆星星。

他朝她伸出一隻手:“過來。”

蹲在原地不動,蘇蘇看着他。

他收回手:“爲什麼現在才動手。”

蘇蘇不語。

看了看窗外安靜的夜空,復又重新望向他的眼睛:“因爲我不想死。”

微微一愣。片刻,他笑了:“原來是不想死。從得到自由開始就一心籌謀着要至我於死地,卻還不忘給自己留條活路。不想死的蘇蘇。”

“很好笑嗎。”

“只是覺得很有趣。”

“因爲我低估你了?”

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側眸望向窗外。窗外一點點星光折射進他的眼,很快在那上面蒙上一層淡淡的銀白:“蘇蘇,你失手了,知道會怎麼樣。”

想了想,蘇蘇站起身拍拍衣服:“死。”

“哦?爲什麼這麼肯定。”

“因爲你是辛伽。而亞述王辛伽從來不會讓傷害他的人輕易存活。”

些微的詫異在眼底稍縱即逝,一絲淺笑隨即在他嘴角漾開:“你把我瞭解得那麼清楚,女人。”

“爲一個人的死遷怒於整個鎮,想讓人不瞭解都難。”

“那你現在是準備受死了?”

擡起頭,蘇蘇再一次專注地看向他的眼睛:“不。”

挑眉,他低下頭,漫不經心看着自己蒼白的手指:“你知道我從不輕易饒恕。”

“我知道。”

“而我說過,想死還是想活,這全要看你自己。”

“我記得。”

“那麼……”他擡眸。

蘇蘇的身形一晃。

矮身抽出縛在腿上小刀的同時人已竄到窗邊,擡手一刀飛出,搭住窗框朝外迅速一躍。

辛伽的頭朝邊上微微一側。

幾絲銀髮貼着呼嘯而過的刀尖斷落,她看到他眼底一抹妖冶的闇火閃過。

身體卻一動不動。

站在原地眼看着她的身體投入窗外冰冷空氣,他似乎沒有任何阻止她的打算。

心臟沒來由一緊。

調整姿勢試圖緩解下落的速度,剛一扭身,冷不防一道勁風緊貼着她的身體冷冷劃過,迫得她手腳一時失控。

“嘭!”促不及防的撞擊,仰天傾斜的同時她看清了襲擊者的身影。黑色長髮,黑色的眼睛,一柄漆黑色長劍斜握在掌心就像是和他的手渾然連在一起的肢體。

他靜靜看着她,就像頭頂不動聲色注視着她的那雙暗紅色眸子。

“森……”她聽到自己乾澀的聲音。

想回避,最終還是無法迴避,在看清來者的一瞬,蘇蘇頭頂到手指的部位一線到底的冰冷。

她不可能忘記那天他是怎樣乾脆切斷束縛着她的鎖鏈的,拇指粗細交纏在一起的青銅鏈條,在他飛閃而過的劍刃下就像一截截被切開的奶酪。

蘇蘇從沒見過這麼快的動作,也從沒見過那麼利的劍鋒。

一個溫和的眼神同犀利的動作成正比的男人。

閃念間,頭就要撞向甲板,她又望見了窗臺內那個男人的眼神,淡淡的,像兩點忽明忽滅的闇火。耳朵裡忽然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只有一些沉沉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在大腦某個角落靜靜迴盪着,漠然伴着她隨下墜速度一同加快的心跳。

突兀一道黑影掠過。

無聲劃破那兩道視線的糾纏,卻又同時,在蘇蘇驟然伸出的左手中停止了它的再次迴轉。

蘇蘇不知道自己哪來這麼敏捷的反應。

頭已感覺到甲板的冰冷,整個身體驀地一斜,隨着那把被自己握在掌心的劍鞘直飛了起來。聲音似乎轉瞬間又全部回來了,那些劇烈的,或者輕微的,甚至包括周圍流動的空氣,一股作氣般急急擠入她的耳膜。

她望見自己直刺向森咽喉的右手,以及他急速後仰時眼底一閃而逝的驚訝。然後她聽到自己的呼吸,平靜,沉緩,就像剛纔獨自徘徊在她腦子裡的東西……

‘圈裡每個人都有大大小小不一樣的武器,6是我的武器,我右手是一隻殺人的拳頭。左手是等待的,殺人的武器只需要一樣足夠,正如武學裡大大小小的招式,而我二十多年來只學了一招,那招叫殺。’

“鏘!”暗光閃過,森的長劍一聲脆吟,從漆黑色劍鞘內飛彈而出。

蘇蘇的眼睛一痛。

看不清劍的形狀,只有一道流線般的細影在眼底尖銳閃過,這樣的速度,究竟該叫做什麼速度。

“森!”她聽到頭頂猛然一聲低喝。

同時額頭一陣巨痛,在手指即將扣到森咽喉的剎那,蘇蘇朝船外直飛了出去。

******蘇蘇肯定自己是吃了不少水的,因爲在落水的瞬間她就失去了全部意識,她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還活着。額頭又癢又疼;一些液體就像小蟲子般肆無忌憚在她裸露於外的肌膚上爬行;身體的某幾處彷彿在火裡烤着,嗓子乾燥得似乎一牽動便會裂開……

一線白光刺進眼膜,在意識感應了知覺的同時,眼睛驀地睜開。

“新鮮的水果叻!瞧一瞧看一看了,又大又甜的水果啊!”

“上等香料換布料,皇宮裡纔有的香油哎,妹妹不要錯過……”

“駱駝駱駝!最壯實的駱駝!只要五根金條了!”

放眼一片熱鬧繁華。

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匆匆的行人,喋喋不休的商販,流浪者,亦有騎着駿馬不可一世的貴族……各式各樣的人流在一道巨大的銅門下駐足,等待進去,或者從裡頭出來。

那道雪白城牆上敞開着的黃銅大門。

近十米高,十釐米厚。精心的擦拭,令它周身在陽光下散發出黃金般耀眼的光芒。與之相協的是門下安靜佇立的守衛,頭帶綠與黑交織的包巾,蓬勃健碩的黝黑身軀與金光四溢的銅甲交織出對比強烈的色感——美麗而威嚴。

繁華得有點刺眼。

習慣性想伸手去揉眼睛,下一瞬,蘇蘇意識到自己手是被反綁着的。圍繞在她身旁一羣衣衫襤褸的年輕女子,腳踝處被銅鏈螃蟹般成串鎖在一起,閃爍着不安而遊移的目光靜靜望着她。一輛陳舊但巨大的駝車載着她們有條不紊在這行人擁擠的繁華街道上前行着,蘇蘇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街道和建築,也從沒見過有那麼多的人同時擠在一個地方行走。

她這是在哪兒,她爲什麼會在這個地方……

想撐起身體看個究竟,才擡起頭,突然發覺整個頭和肩膀像灌了溼透的海綿似的,沉得發軟,軟得發麻,麻到幾乎感覺不出肢體的知覺。

“別亂動,沒用的。”一旁有人對她低聲道。

蘇蘇循着聲音朝說話的人看了一眼,隨即撞見一雙有點木然的眼睛。那是個很年輕的少女,十四五歲的樣子,圓圓的臉蛋和捲曲的頭髮讓她想起塞娜。

“你在和我說話嗎?”蘇蘇問。

那姑娘低下頭。

蘇蘇轉了個身讓自己躺得不是那麼累,但顯然這小小的動作做起來並不太容易,她覺得自己就像裹在一堆泥漿裡翻滾。

“我好象沒什麼力氣……”她自言自語。

“我們都吃了些藥。”那姑娘又一次開口,在車子駛進了一條巷子的時候:“爲了防止我們逃跑。”

“我們現在要被帶去哪裡?”

沉默,望着車外不斷閃過的景物,那姑娘不再言語。

車速忽然慢了下來,因着周圍越發擁擠的人羣。蘇蘇聽到一些樂曲聲在四周的嘈雜中隱約穿梭,間或夾雜着幾聲高亢的叫賣。

片刻,駝車終於停了下來,在一處異常熱鬧的廣場邊。

車籠隨即被打開,驅趕開周圍涌上前來一臉興致昂然朝車內張望的人羣,一名肥碩的中年男子陪同着幾名從駝車邊一棟建築物內走出的中年男子一同上前,伸出粗黑的指朝車內勾了勾:“出來。”

一個接一個,那些足踝被栓在一起的女子從馬車內跨出的同時,幾乎衣不蔽體的周身已被四下閃爍不定形形色色的目光掃視個遍。或點頭,或搖頭,或對着某個部位指指點點,或挑眉一臉不屑……那種目光,似乎從車內走出的不是人,而是一匹馬,一頭駱駝,或者純粹一件物品。

直到蘇蘇閃着不安的目光從籠子裡四顧着踉蹌而出的時候,周圍蜂擁而來的挑剔視線一瞬間充滿了好奇和玩味。

她的長相一眼望去就不屬於周邊任何一個國家的種族。

她的頭髮長得像是散亂的海藻。

她身上的衣服破舊,但依稀能辨它曾經的精緻針腳。

站在一羣神情木然的女子中間,她的不安和茫然讓她看上去就像只落魄的海妖。

蘇蘇很不喜歡這種被圍觀和玩味的感覺,這讓她感覺自己不像個人,更像只待賣的牲口。

不停拖着沉重的步子朝隊伍中擠着,但在光天化日下,很難擺脫那些視線興味盎然的糾纏。她很想生氣,生氣的時候她很吃點什麼甜的東西,但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只有低着頭跟着衆人朝前走,在那些閃爍不定的目光中。

突然她眼角感覺到了一些什麼東西。

彷彿一根極細的刺,在她麻木於這從天而降令她不知所措的境地時,於她混沌的大腦上輕輕紮了一下。全身一激靈,蘇蘇迅速擡起頭,循着感覺將目光直掃向人羣中的某個角落。

她瞥見一雙眼睛。

漆黑,幽深。好象安靜的夜空,在周圍那一雙雙充滿慾望和貪饞的目光中,清透得兀自醒目……

隊伍一陣忽然騷亂,站在赫特皮布拉身邊的那幾個始終不發一言的男子快步走來將原先女奴所站的位置打亂,有的朝前趕了幾步,有的朝後推搡幾把。因爲走神,蘇蘇不由自主被前面人絆得一個踉蹌。

等再擡起頭,那雙明澈的眸子卻早已消失不見。周圍依舊是熙攘而混亂的,夾雜着無數更爲混亂和浮躁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