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尼微這座城,也許最初的建築者就是純粹爲了一種軍事目的而將它建造而成的,每一個地形,每一塊石頭都考慮到了它的軍事價值,而北面的底格里斯河河灣及城後的懸巖,更是它相當絕妙的天然屏障。
沼澤,沿河建成的港口要塞,石壁天體……自然組成的最堅固的堡壘,守衛着這個崇尚以武力強國的軍事帝國在不斷以戰爭拓展領土的同時,免受其它國家報復性的侵略。它可以是不美的,但它絕對不是不堅固的。
以至蘇蘇每次登高眺望着這些防禦措施的時候不得不想,自己當初從這地方逃出去,那段經歷究竟是種奇蹟還是運氣?而她從這地方逃出去的力量是什麼,她又怎麼會有那種力量在每一次的撕殺中苟且偷生……一次兩次是僥倖,那麼每一次都這樣該稱作什麼。有時候她覺得,她所做的一些事情,她的一些行爲,經常的會讓她自己都覺得費解。正如她那段至今空白着的記憶,在入住巴比倫尼亞那個小鎮之前的記憶。
她是誰。
自去大馬士革路上遭遇的那一戰後,蘇蘇這是頭一回有點迫切地想回憶起那段丟失的過去,想知道除了蘇蘇之外她的另一個名字,另一重身份,她到底是什麼樣一個人,她想知道。除此她的行爲和思維處在一種完全停止的狀態,無所適從,亦漠不關心,即使是跪在地上叫那個人主人。
‘主人’。
一個稱呼換回一條命,這樣一種交易,叫他什麼其實都是無所謂的。
蘇蘇是個很現實的人,對於現實的人來說倔強和尊嚴都有一把衡量其尺度的標準,標準之外做什麼都沒有關係,所以她後來會再叫他一次主人,僅僅只爲了看他眼裡那抹稍縱即逝的帶着點異樣的眼神。
這是始料未及的,在被帶到他面前的一剎,看着他的眼睛,她心裡一閃而過的感覺竟是他的擁抱。只是被他看着,卻臆想着自己是被他抱着,狠狠的,就像那些身不由己卻迷亂的夜晚,抗拒卻又清晰的觸覺。
原來有些記憶不知不覺中就烙在了心臟某個並不爲自己所在意的地方,只是一旦碰觸到了,那地方就化開了,用手遮都遮不住。
而他又是什麼一種心態,在用那種姿態看着她的時候。
看不出來,也無從知曉。在那天過後,已經很久沒有再正面遇見過辛伽,有時遠遠見到他白色的身影一閃而過,在這些敦實的建築彎成拱型的窗口之間,那個時候她的心臟莫名會跳得很快。而更多時候是見不到他的,經常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他忠實的隨從,那個老侏儒矮小敏捷的身影。無時無刻的存在,就像以前,一轉頭就能不經意撞見他暗紅色的眸子,而現在迎着她的是老侏儒那雙渾濁不定的眼睛。
一聲主人,於是她成了他的奴隸,他用老侏儒的視線取代了手腳的鐐銬,不變的是失去自由的事實。而他的奴隸成千上萬,於是她成了那成千上萬分之一。
回過神的時候,周圍不知不覺已經多了很多侍女的身影,或站或坐,曬在午後從窗子斜進來的陽光裡閒閒地聊着天。
這地方是侍女輪班休息吃飯的地方,午後人會比較多,因爲這時間宮裡的主人們都在午休,所以需要隨伺的人不多。貼身的高級侍女在主人宮殿裡有屬於她們自己休息的小房間,一般的侍女就在這種不太會用到她們的時間上這裡來休息上一陣子,吃點東西,因爲到了夜晚,她們通常是忙得沒有一點時間去碰吃的。
蘇蘇往角落裡挪了點。大凡女人多的地方,熱鬧是不可避免的,何況一羣年輕朝氣的女子。有些是幾天沒見過面了,一見到,紛紛開始互相詢問對方的境況,訴苦的,說笑的,而這恰恰是蘇蘇想要回避的。
更多的時候,蘇蘇希望自己和這裡所有人沒什麼區別,在那些想做的事情還沒有做到之前。只是面對這麼多的人的時候,身體還是本能地排斥這樣嘈雜的一種場面。
“娜米拉,最近忙壞了吧,聽說王一直在你們這邊。”
“是啊,也不知道爲什麼他最近一直都住在王后這裡。”
“很少見呢……”
“也許王總算想要一個王子了。”說這話時,那個年輕的小侍女紅着臉吃吃地笑。
“很多年了……”有人在一旁嘆息。
“也許王后不會生。”
“什麼不會生啊,你們說說,王面對那樣一張臉的時候是否會有……”訕訕地嘟囔了幾句,還沒講完,這名頗有幾分姿色的侍女隨即被身後的人捂住嘴:“你瘋了,說得那麼大聲,不怕有人告訴王后割了你的舌頭。”
這名侍女聽了不語,只是笑。於是周圍的人也在相視間笑了,偷偷的,但心照不宣。
“說起來,第一次見到時我真被嚇壞了……”
“我也是……”
“那王當初怎麼會選中她作爲……”
“噓……聽說她會……所以……”後面的話聲音壓得很低,帶着些只有她們才明瞭的手勢和笑意,隱隱有閃爍的目光投向蘇蘇,蘇蘇把吃到一半的食物推開,站起身朝門口走去。
“對了,那位利比亞公主怎麼那麼快就離開了。都以爲王會娶她呢。”
“說到她,可真是個美人,又溫柔……上回還送了我一盒香油……”
“是啊,怎麼說走就走了。”
“呵呵,還用說,我一早就料到了。”
“你又知道什麼了,那只是一些人無聊傳出來的閒話而已。”
“本來就是,是不是。喂,問你呢,新來的!”
手握到門把上,即將把門推開的時候聽到身後陡然拔高的聲音,而周圍爲之一靜,蘇蘇這才意識到那條有些乾脆伶俐的聲音原來是在問自己。她回過頭看了看她,那個皮膚黝黑,有着雙明亮而閃爍的眼睛的女侍:“你問我?”
“對,”她笑,笑的樣子像個不拘小節的男人:“你說是不是,啊?”
“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
“聽說你被王寵幸過,”說着這話,回頭朝身後擠擠眼,而身後一陣竊笑:“所以才被王后調到這裡來,是不是這樣。”
蘇蘇抿着脣,不語。
“你運氣還算好的,小丫頭。”
蘇蘇依舊不語,看着她托起一碗湯,放在嘴邊慢條斯理呷了一口。然後笑容在她嘴角邊慢慢收斂:“不過要記住,那個男人只屬於她,誰都別對他癡心妄想。否則……”
話音未落,蘇蘇推門而出,頭也不回。
“嗤,自以爲是的女人。”她挑眉。
薰爐裡冉冉而起的煙將整個房間逐漸染上了一層淡淡的藍,很香的味道,香到足夠掩蓋一切那些本該躲在角落裡獨自糜爛的氣息,而這些氣息在這樣甜美的味道里沉睡了,就像她此刻昏沉得不想去做一點思考的大腦。
就這樣安靜躺一會也好,哪怕只是那麼片刻的停頓,在即將面對那些錯綜的,將她大腦撕裂的東西之前。
俄塞利斯,她終究難以抗得住那男人浩瀚得深海般的思維。
累,但她必須繼續,即使代價再大。否則……一切都沒有意義了。她伸手緩緩撫摸着自己的臉,隔着那層厚厚的紗。
門忽然被推開,放進一室清冷的空氣,雅塔麗婭下意識將臉上被風吹起的面紗壓緊。
擡眼望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從外頭靜靜走了進來,想起身,而他已在她身邊躺下:“她死了。”
“誰。”坐起身,她問。
他看向她:“不久前你看着她從這裡離開。”
“哦……是她。”側過頭避開他的目光,她從牀邊的矮桌上拿起一隻蜜橘,放在手裡慢慢地剝:“怎麼會,離開時還好好的。”
“是海難。”
她的手頓了頓。
“據說他們出海那天港口風平浪靜,看不出一點要起風暴的樣子。誰知道不出半天就起了風暴,因爲之前沒有一點徵兆,所以措手不及,以至整個船隊無一人生還。那已經是半個月之前的事情了。”
“真不幸……”
“是啊,真不幸。”雅塔麗婭手裡的橘子送到了他的面前,而他的目光依舊望着厚重的面紗背後這張望不清表情的臉:“聽說薩露賽瑪接受了奧拉西斯的邀請,將派使者在凱姆?特新年時前往慶賀。”
“這麼說,利比亞最終決定傾向於凱姆?特。”
“也許。”
“凱姆?特似乎已經有兩年沒有慶賀過新年了,這次……”
“尼羅河漲潮了。”
怔了怔。一聲不吭將橘子丟回盆內,擦乾淨手,側身躺到他的身邊:“兩年沒有漲潮,而現在突然漲了起來……看來,那個預言成真了……”
“你說過他們這一劫難逃,”手指捻着她的髮絲,輕輕地揉:“回答我,爲什麼會這樣。”
她沉默。片刻,將手伸進他的衣領,近乎貪婪地深吸了一口氣:“還沒結束呢我的王……還早得很呢……”
辛伽靜靜看着她:“你是不是還知道些什麼,”
“嗯……”輕輕應了一聲,手指撫向他火光下美得讓人心顫的臉龐:“要我……王……要我好嗎……”
拈着髮絲的指微微一滯。
在遊移於臉上的手溫度逐漸冷卻下來,而雅塔麗婭輕嘆了口氣試圖起身的時候,辛加突然仰起身,一把扯住她柔長的髮絲將她壓倒在自己的身下。
她口中溢出一聲低吟。
伸手將他抱在自己懷裡,緊緊的,低頭貼着他的發,感覺着他冰冷的嘴脣在自己體溫逐漸升高的皮膚上游移。
即使是沒有溫度的碰觸,也是最想要的,凡是他給的,都是她需要的……
辛伽……
衣服從肩膀被褪落,那一瞬接觸到空氣的冰冷,竟是種痛到撕裂的快樂。她迷亂,身體緊緊纏着他,她的火熱,他的冰冷。
冰總是會被融化的。她想。在他進入體內的一剎睜開了眼。
然後,身體驀地一滯。
辛伽留意到了她的目光。循着她的目光朝身後看了一眼,雖然她的手指試圖阻止他的動作。
隨即微微一怔。
身後的窗臺上坐着道身影,縮着腿,雙臂緊抱着膝蓋,安靜看着他們倆糾纏在牀上的身體。
一動不動,連呼吸都感覺不到的安靜意識到他的目光,她隨即從窗臺跳了下去,無聲無息,像只受了驚的妖精。
直到最後一縷髮絲消失在眼前,他俯下身,重新壓到雅塔麗婭的身上。
“無動於衷麼,辛伽。”她看着他的臉,問。
“你知道的,”低頭,嘴脣貼在她的頸上,他淡淡地笑:“任何讓我變得猶豫的禍害,我都不需要。”
利比亞公主尤麗死了。
這個消息在亞述王宮裡風傳了好一陣子,幾乎每個人私下都在悄悄議論着,就像她剛被辛伽帶到這個國家時那樣。
聽說她死於海難。
誰都以爲尤麗公主會在尼尼微住上很長一段時間,因爲雖然沒有什麼明確表示,但尤麗公主會在不久之後下嫁給辛伽王成爲他的第二任妻子,這幾乎已經是整個王室默認的不爭之實——國家需要一個牢固的聯盟關係,王室需要一個能爲帝王生下合法繼承人的有着高貴血統的女子。而最重要的,公主本人也有這方面的意願。
但她卻在入住後短短不到幾天就離開了,走的時候有點匆忙,因爲一向對自己儀表萬分在意的她那天幾乎沒有用心修飾過。想來這大概跟她當時的氣色有關,那天她看上去有點憔悴,像是剛剛生了場病。
她離開時王后沒有出來送她,傳言王后從她來了之後就跟她關係有點緊張,曾經一度避而不見,但那並沒有動搖公主下嫁的決定,聽說那位公主做事情極有原則也極有主見,這和她當女王的母親非常相似。所以,她的匆匆離開倒讓所有人感到有點意外。
後來再得到關於她的消息,便是說她死了,在坐船橫渡紅海的時候。據港口的人說,他們那天出海時還風平浪靜的,沒有一點風雨欲來的徵兆,但沒想到不出半天,一直很平靜的紅海突然間就發作了,掀起幾十年不遇的巨大風暴,輕易將這支整十艘的船隊拍入海底。
這消息傳到尼尼微的時候,已經差不多過去半月有餘,直到後來辛伽專門派遣了使者去利比亞慰問,才證實了這消息的真實性。於是,這場幾乎已經快要成型的聯姻就此草草終結。
常常的,當辛伽和他那位始終頭蒙着紗麗的王后不在的時候,宮裡人會拿這場災難打開話題解悶。
宮廷生活通常是寂寞而乏味的,所以這種難得一遇的災難一經發掘,短短几天就被人把全部過程給挖得一滴不漏。包括那場突如其來的風暴究竟大到什麼程度,包括公主在船上最後的情形,包括那批船隊究竟沉沒在紅海哪一處角落……聽的人有滋有味,說的人繪聲繪色,就好象他們都曾在那個船隊裡頭待過多久似的。只不過從這頭聽來的東西,到那一頭就變了個樣,所以誰都說不清楚誰說的東西纔是最接近事實。
零零總總,各式各樣。
而其中被傳得最離奇的傳聞,應該就是僅在年輕宮女間偷偷流傳着……那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
每次聽着她們悄聲談起的時候,蘇蘇想,有時候人的想象力是挺可怕的,因爲它善於製造,並且慢慢讓你相信她們造出來的東西是真實的。
不知道那些女孩子是怎麼想的,也許是因爲那位年輕王后平時的深居簡出,她的身份,她即使不說話時都隱隱逼人的那份莫測深諱的氣息,所以她讓她的下人們,尤其是年輕的下人們感到恐懼。更包括以前關於她的一些傳聞,於是很多人都悄悄在猜測,公主尤麗的死,同這位年輕而沉默的王后,可能有着或多或少的關係。
她們說雅塔麗婭會巫術,當然,是用那種非常隱諱的說法。
雅塔麗婭作爲王后,又是這個國家的大祭祀,所以她擁有代表神爲整個亞述祈福的資格和能力。於是有人認爲她擁有那種神聖力量的同時,必然還包括某些強大卻又相對黑暗的東西,比如巫術和詛咒。
雅塔麗婭十四歲就嫁給了辛伽,但至今沒有生育,而辛伽也一直沒有續娶側室,這不正常。要知道作爲亞述的霸主,辛伽的父親最多時曾擁有247名妻子。況且辛伽現在是那麼的年輕,而她又長得……
不正常,就等於不尋常。
雅塔麗婭不是個尋常的女人。
於是當那個年輕而美麗的公主如此積極高調地表現出要成爲辛伽第二個妻,於是她遇到了紅海幾十年沒有見過的大風暴。
順理成章。
少女們非凡的聯想力。
只是蘇蘇想,如果人可以控制自然,那麼還要神做什麼。
“我美嗎!!”腦中突然一閃而過一道尖銳的聲音,還有那道同他身體糾纏在一起的曼妙身影……
胸口兀地一陣巨痛。像是一枚針尖一瞬間扎進心臟,又在裡面最柔軟敏感的部位拉扯出一道纖細的神經。
蘇蘇張開口試圖吸進一口氣。
才一用力,耳朵裡突然猛地又迴盪出另一道尖銳的聲音:“鬼!!鬼啊——!!!”
“嘭!”從椅子跪落到地上,蘇蘇一隻手用力抓着左邊的胸口。
心臟疼得厲害,透不過氣來的疼,她甚至無法直起自己的腰。手朝一邊摸索着,試圖找個可以借力的東西,一旁的藤椅卻因爲她手指的痙攣啪地摔倒在地上。
她的身體緊跟着撲倒在地。
“要我……王……要我好嗎……”
窒息。
心臟尖銳地疼痛,蘇蘇用力張開嘴,可是吸不進一口氧氣。
一些唾液從嘴角邊留了出來,感覺得到,但無法控制。她倉皇環顧着這片隱匿在後宮和陽光下的花園。
寂靜,空無一人。
手和腳的感覺消失了,蘇蘇眼睜睜看着它們在自己眼底下發瘋一樣地顫抖。
心臟疼得更加厲害,無法平復的疼痛。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嘎——!!”頭頂陡然一聲粗嘎的尖叫。
一大口氧氣瞬間衝入咽喉,嗆得蘇蘇一陣劇烈的咳嗽。心臟上的疼痛忽然間便消失了,隨之而來虛脫般的輕鬆,蘇蘇翻了個身,仰面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氣。
頭頂上盤旋着一隻巨大的灰鳥。
毛色凌亂骯髒,像一大團破爛的碎布,碎布裡擠出一條細長的脖子,架着一隻沒幾根毛的禿腦袋隨着動作一伸一縮,醜陋得讓人覺得可笑。
卻偏偏在抖開一雙翅膀的時候,飛翔得比蒼鷹還要霸道和優雅。
“小禿……”嘴巴張了張,喉嚨裡發出這一點嘶啞的聲音。
失蹤了那麼久,她以爲這隻野鳥應該已經飛回屬於它自己的地方了。
“嘎……”像是回答,一聲輕鳴,大鳥拍打着翅膀輕輕降落到她身邊,低頭賭氣般啄了啄她滿是汗水的額角。
突然它全身的毛猛地膨脹了開來。在一片陰影悄無聲息覆蓋住他們兩個的瞬間,一道利光從眼底直射而出:“噶!”
尖叫聲嘎然而止,因着一隻手把它的啄輕輕摁住。然後,那雙低垂下來的目光轉向蘇蘇:“你,沒事吧。”
蘇蘇迅速起身。
望着眼前這張突然出現的陌生的臉,下意識回了句:“你是誰。”
“我?”手鬆,得到自由的小禿一溜煙撲進了邊上的灌木叢。隨之而來一陣混亂的撲騰,直到聲音伴着紛落的羽毛消失在那些密集的枝葉裡,那個男人站起身,攤開手掌拍了拍:“你是蘇蘇?”
灰色的長髮,灰色的眼睛,他整個人像塊安靜的煙水晶,淡淡的寂靜,你卻無法從他低垂的眼簾裡看出一絲你試圖想要看到的東西。
蘇蘇後退一步,因着他慢條斯理的靠近。擡頭的時候蘇蘇看到了他隱在髮絲下另外半張臉,如果不是那塊醒目而扭曲的傷疤,他倒也美得乾淨剔透。
拳頭大一塊火燒出來的痕跡,像一塊乾枯不平的樹皮牢牢依附在他白得玉片似的臉上,突兀而固執。
“你是誰。”蘇蘇又問。
看不透眼睛的人是讓人爲難而不安的,因爲他會讓你無所適從。蘇蘇看着他的眼睛,正如他專注安靜地看着自己。他眼裡有蘇蘇的目光和一絲笑,蘇蘇卻在他微笑着的眼底裡什麼也找不到。
像只貓,不光是因爲他無聲無息的動作和他的表情。
“蘇蘇,”片刻,他開口,卻是依舊沒有回答蘇蘇的問話。隨手拈住蘇蘇散在風裡的髮絲,纏在指尖上繞了繞:“辛伽對我說起過你。”
蘇蘇覺得頭皮有點疼。
挺起脖子一擰,那幾根頭髮就斷了,飄飄揚揚在他指尖蕩下,她總算在他眼裡看到那麼一點細微的表情。
表情一閃而逝,因爲他低下了頭,臉上居然還有點羞澀的樣子:“別用那麼美麗的眼睛看我好嗎,這會讓我自卑。”
蘇蘇愣了愣。
還沒從他的話聲中反應過來,卻見他又把頭擡起,伸出一隻手,遮在那半張被火燒傷了的臉上。
“你更喜歡看着我哪一邊。”他問。目光妖嬈。
蘇蘇的右手顫了顫。
這個男人說話的聲音始終都很柔和,就像他的表情。但不知道爲什麼蘇蘇突然覺得自己的手心有點發冷,尤其是被掩去了一邊,他另一邊那隻暗灰色的眸子仔細看着她眼睛的時候。
灰色,爲什麼會是灰色的眼睛,這麼奇怪的顏色……
菸灰一樣的色澤讓人覺得很虛幻,有時候也會讓人感到有點壓抑。但壓抑通常是不會令蘇蘇的右手顫抖的,所以她感覺有點迷惑。
所以當身後那道淡淡的聲音忽然插入的時候,她毫無防備間吃了一驚。
“他們以爲我把你藏起來了,曼邇拉緹。”那個聲音道。伴着一絲熟悉的氣息:“原來你在這兒。”
眼睛裡的壓抑感消失了,在聽到那個聲音之後,面前男子暗灰色的眸子倏然移開,轉而望向蘇蘇的背後。
及至看清來者,他莞爾一笑:“我在和你的寵物聊天,辛伽,可惜她似乎不太愛說話。”
“那是因爲她明白她的主人是誰。”略帶笑意的聲音。蘇蘇目光閃了閃,沉默,因着話音落下的一瞬從身後將她脖頸纏繞的那雙臂膀。
粗糙的拇指劃過她的頸椎,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颳得她一陣生疼。
“主人。呵呵……”徑自從兩人身旁走過,曼邇拉緹回頭看了蘇蘇一眼:“很高興見到你,蘇蘇。”
他的目光意味深長,同遊移在她脖頸上那個人冰冷的手指一樣。
wωω●тт kдn●CΟ 蘇蘇不語。
靜靜等着他的身影徹底離開她的身邊,靜靜聽着他的腳步聲慢慢消失在小道盡頭。而身後的人似乎始終沒有鬆開她的打算。
直到肩膀不耐地掙了掙,身子忽而一緊,辛伽原本環着她脖頸的臂膀,轉而用力環住了她的腰。
“這幾天跑去哪裡了,蘇蘇。”
“一直都在這附近。”
“撒謊的孩子。”
“……也許是更遠一些的地方。”
“呵……你真的很喜歡到處亂跑。怎麼了,爲什麼這種表情,我不喜歡。”
她沉默。
頭皮驀地一緊。
抓着她的頭髮迫使她擡起頭,直到望見她的眼睛,辛伽低頭吻住了她的嘴。
一陣顫慄。
長長的頭髮掃在脖子上,很癢,蘇蘇伸手試圖推開他,用了力才發現,她的手根本是在抓着他的頭髮將他往自己嘴脣上壓。
很緊很緊,就像舌頭迫不及待滑進他嘴裡爭奪着那些被他擄走的呼吸。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她的心跳也是。
身後寂靜小道上一陣匆匆的腳步聲。
“王。”片刻一聲通報在那陣腳步停止後傳來,輕而突兀地打斷了兩人無聲的糾纏。
呼吸聲迅速靜了下來。
手依舊纏着蘇蘇的身體,辛伽擡起頭。
“荷卡內法大人剛剛回宮,求見王。”
荷卡內法……
乍一聽見這個名字,蘇蘇怔。
荷卡內法……大人?
似乎有點耳熟的一個名字……哪裡聽見過,在哪裡……
而背後隨即一空。纏在身上的臂膀鬆開了,辛伽直起身整了整衣服,轉身走向那名跪在地上頭始終不曾擡起過的侍衛:“帶他來見我,偏殿。”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