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陽離京城一千六百里地,太平時候快馬加鞭的話十日內就可以跑個來回。
可眼下沿路都是難民和流寇,有的地方道路毀損嚴重根本過不了馬車。胡二和全叔倆人護送着雲錦去昌陽,日夜兼程足足走了十七天,才遠遠看見昌陽城。
昌陽城周圍雖然沒看到大榮兵馬,可城外兩軍廝殺過的痕跡卻觸目驚心。到處都血跡乾涸後深紅色的印跡,田地荒蕪村莊更是死寂一片。大羣烏鴉盤旋在曠野中,啄食沒清理乾淨的屍體。
有兩隻爭奪腐肉的烏鴉從馬車前飛過,看清楚它們搶的是一截腸,雲錦伏在車外嘔吐不止。
一路上,雲錦被空氣中殘留的血腥味刺激的吃不下東西,這會又看見她把黃綠的膽汁都吐出來了,全叔心疼的直掉眼淚,“小姐!您這是何苦?大爺已經去了!您這樣糟蹋自已的身,大爺在天之靈看着也心疼……”
雲錦站起身,木然地接過全叔遞過來的水囊,喝了幾口又把水囊遞給全叔。
看着瘦的皮包骨的雲錦,全叔自覺對不起死去的蘇文山,急道:“您倒是說句話阿?這些日您一句話也不說,您心裡到底是個什麼章程?您要是想哭就哭出來,您這樣憋在心裡可不是法!”
爲什麼要勸她哭呢?她好好的爲什麼要哭?
她只是冷的厲害,心像被人摘走了似的,原來裝着心的地方留下一個空落落的黑洞,不停的往外冒冷風。那冷風裡夾着冰渣,她幾乎要凍僵了!
伸手從車裡扯出一條毯裹在身上。雲錦還是覺得冷。她往前走了幾步,站在毒辣辣的太陽底下,裹緊厚重的毛毯牙齒還是冷的發顫。
她渾身抖着對全叔道:“這天怎麼這麼冷?您給沒給我帶皮袍?”
把雲錦從太陽底下拽到樹蔭下,全叔白着臉道:“小姐!這大夏天的怎麼會冷呢?您莫要再想了,大爺真的死了!您要想開些!”
轉睛略微轉了轉,雲錦茫然地看着滿臉擔憂的全叔,傻愣愣地笑道:“誰說燕昭死了?他昨天夜裡還跟我說話來着,他對我說他打了大勝仗。很快就回來了!還說帶着我去百味居吃好吃的東西,還要去昌陽河邊放河燈……”
“小姐!您……您醒醒……您可不能這樣阿!您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自從得到燕昭死訊之後雲錦就沒說過話,這會見她開口全叔心裡一鬆,可聽清楚她說了些什麼,全叔只覺天旋地轉,小姐這是失心瘋了!
“出了什麼事?”摸進城打探消息的胡二回來就瞧見這一幕,雲錦滿臉傻笑,全叔抱着頭蹲在一邊嚎啕大哭。
聽全叔把雲錦的話重複了一遍。胡二也倒吸了口冷氣,越看越感覺雲錦的模樣不對勁。
胡二想了想道:“無論如何不能在城外過夜,這幾天大榮兵馬不知道爲啥退了,也不知道會不會再回來。咱們趕緊趁這機會進城,興許小姐看見大爺的屍首,就明白過來了!再不濟城裡也好請大夫!”
全叔連連點頭。半扶半哄地把雲錦勸上車。胡二狠抽了拉車的馬幾鞭,拼命催着累的半死的馬往昌陽城方向跑。
到了停放戰死將士屍首的城西校場,空氣中的惡臭讓全叔頻頻皺眉,可雲錦卻恍若未覺。
守校場的小校用長槍指着雲錦等人厲聲喝問:“站住!什麼人?”
全叔賠着笑臉,遞上幾分銀,“我們是來認領屍首的……”
小校搖頭不肯收銀,神情卻緩和不少,“你們陣亡的家人哪位將軍手下的?哪個營的?你們來的也巧,夜裡這些屍首就要火化。晚一點你們就見不着了!”
瞧的真是最後一眼嗎?
雲錦空蕩蕩的心像被人狠狠地戳了一刀。[ ~]只看到鮮血不儂地流,卻沒感覺到半分疼痛。
她盯着校場中擺放的密密麻麻的棺木,夢囈似的道:“他叫燕昭!我不知道他是哪個營的,他是忠武都騎將軍……麻煩你告訴我。他的棺木停在哪裡?”
“你這婆娘胡說什麼?再敢胡說八道,小爺……”小校突然變了臉。
正從雲錦等人身邊經過的人突然問道:“您是燕將軍的什麼人?”
你是他什麼人?
曾經有很多人在很多時候問過這句話。以前每當有人這樣問,她都倍覺尷尬,有時甚至是惱怒。可這會聽見那人這樣問,雲錦心中忽然平靜坦然起來。她是燕昭最親近的人呢!
轉臉看着那個滿臉絡腮鬍校尉打扮的人,雲錦微笑道:“我是他沒過門的妻!”
雲錦臉上滿是驕傲與滿足的笑意,彷彿她是等着心上人迎娶的新嫁娘臉,而不是來替未婚夫收屍的未亡人……
這笑容雖美,可是出現在這裡卻有些詭異。那人似乎被雲錦的笑容驚嚇到,往後退了兩步細細打量她。半晌才遲疑地問道:“您可是平洲蘇氏雲錦小姐?”
原來燕昭曾經跟他的袍澤戰友提到過她!原來他並不曾嫌棄她!
雲錦彎起嘴角笑着點了點頭。
校尉眼中涌出一絲疑惑,馬上擡手指着不遠處道:“燕將軍的棺木在最東邊那棵大樹下!在下還有公務在身,就不陪您過去了!”說完示意小校放雲錦等人進去。
“校尉大人!”守門的小校急忙上前阻攔,卻被趙校尉一腳踹到一旁。等雲錦三人走遠了,他才轉臉貼着小校耳朵吩咐了幾句。
看着縱馬跑遠的校尉,小校滿臉驚愕,晃了晃腦袋自語道:“天底下咋還能有這樣的事?”
諾大的校場被無數棺木擠滿,按照趙校尉的指點,雲錦很快在大柳樹下找到刻着燕昭名字的靈位和棺木。
全叔滿臉緊張,也顧不得規矩一把扶住雲錦,生怕她親眼瞧見燕昭的棺木暈過去。誰知雲錦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非但沒有哭叫反倒連神情都放鬆了下來。
推開全叔的手,雲錦轉臉對他和胡二道:“我想跟燕昭說幾句話!”
胡二點了點頭,拉着滿心惶惑的全叔往後退了十幾步。
燕昭的棺木擺在柳樹蔭下,周圍空蕩蕩的沒有任何東西。不但沒有香燭紙馬,連靈位都胡亂地扔在旁邊,一點祭拜過的痕跡都沒有。
看着四周那些棺木前都有焚化過紙錢的痕跡,雲錦心裡又悲又痛,無論生前還死後,燕昭都是孤單寂寞的一個人!
她突然想起在龍府趙校尉媳婦說過的話,‘俺把兒養大,將來給你報仇’!同樣是戰死,趙校尉將來還有兒給他上墳添土,可燕昭這會連個祭拜他的人都沒有!
若不是她拼命勸說,燕昭不會從軍,這會兒也不會死!若不是她太計較,他們早些成親,也許這會燕昭也有個後人留下……
推了幾下棺蓋,寸把厚的木頭用長釘釘的死死的,根本推不動。
雲錦回頭平靜地胡二道:“幫我打開!我想看看他!”
胡二爲難地瞧了全叔一眼,全叔立刻驚叫道:“小姐這可使不得!這……釘好的棺木可不能再打開!萬一……衝撞了您不說,大爺也不得安生!”
瞧着雲錦不言不語地,只怔怔的看着自已,全叔心底那種不祥的感覺益發強烈。上前兩步勸道:“小姐節哀!大爺人死不能復生,您要是傷心就哭出來,可別憋壞身。痛快哭一場,您還得打起精神,大爺的後事怎麼操辦還得您拿個章程!”
是阿!這會急什麼呢?不打擾燕昭的清靜了,反正一會也會見到他!
雲錦不再堅持,倚着燕昭的棺木緩緩坐下,語氣平靜地道:“我沒事!他的後事要怎麼操辦您老做主!您去辦吧!”
擡頭看見胡二和全叔一臉緊張地站在跟前,雲錦突然怒道:“你們走遠些!沒看見我跟大爺在說話嗎?”
胡二這會也覺得雲錦有些反常,暗中扯了一把全叔道:“您在這裡守着,我去請個大夫來,我瞧着小姐的樣有些不對!”
全叔連忙點頭,催胡二快去。
不遠處有幾個昌陽城的兵士家人來收屍,撕心裂肺的哀嚎聲在死寂的校場中盤旋。
雲錦回頭往衆人痛哭的方向瞧了瞧,臉上掛着一抹古怪的笑意。
把燕昭的靈位抱在懷裡,雲錦用袖輕輕擦開淨上面的泥土,低聲笑道:“他們爲什麼要哭呢?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哭,我知道哭起來的樣很難看。我現在一直在笑,是不是很漂亮?”
手指順着上面‘燕昭’的名字慢慢勾畫,雲錦眼波溫柔平靜,不像在撫摸一塊無知無沉的木頭,倒像是在撫摸燕昭的眉眼。
透過黑漆靈位,雲錦彷彿看見了燕昭的臉,滿面歡喜口中卻嗔怪道:“你這個說話不算數的混蛋!咱們成親的日都過了,你也沒來娶我!”
彷彿看到燕昭急着解釋的表情,耳邊也似乎聽到他戲謔的笑聲,雲錦也神采奕奕起來,“您想娶我的對不對?我也很想嫁給你!嫁衣都繡好之後我偷偷試過了,穿起來很合身也很漂亮。你還沒瞧見呢,要不要我穿給你看?”
“你不說話就是同意了!你要是敢賴帳我就哭給你看!你個死混蛋!”雲錦笑着把靈位放下,伸手解開隨身帶來的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