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裡往靠近山城方向去的火車裡人不是很多,白融靠坐在牀鋪上目光悠悠地看着窗外經過十多年時光已經變得陌生的鄉間農田。
他是在半個多月前——也就是臘月底快大年三十時才決定回來的。
說起做這個決定的原因實在是讓人匪夷所思到難以置信,甚至到最後直接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而這一切都要說到一個月前。那天他剛佈置完手底下的人手,然後開車去了一個酒吧和約好的人碰面,但是等他到了那裡,卻因爲手下人的出賣,一時不查喝了加過東西的酒,以至於最後……
白融伸手揉了揉額頭,心裡一片冰冷。那個人他最後也沒有留下,在被阿順逼問無效後,弄死了。
他原本以爲這件事會就這樣被掩蓋掉,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半個月前,他突然暈倒在家中,被阿順送到莫天那裡去之後,會得到這樣一個令所有人都無法接受也不可能想象想到的消息——他懷孕了。阿順甚至當場就暴怒了起來,要揍替他檢查的莫天一頓。
車廂的門被人打開,一個看起來保養得很好的中年婦女走了進來。白融禮貌性地坐正了身體,見對方似乎要將手裡的皮箱放到架子上便下了牀,將箱子接了過來,溫和道:“我來幫你吧。”
對方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打扮得頗爲時髦的臉上頗有些興味。
“小帥哥要去哪裡啊?”見箱子被放好,她坐到對面的牀上,從兜裡掏出一根菸點着,笑着衝他揚了揚下巴。
“江城。”白融道。
“哦,不錯的地方。”她點點頭,將打開的煙盒遞到他手邊,“要抽一根嗎?”
白融原本也有煙癮,而且還比較重,他看了一眼那個純白的煙盒,最後還是搖頭拒絕了,“不了,最近戒菸。”
“喲,那可好,是家裡有了寶寶了,要當三好男人?”對方笑得十分燦爛,見他不要就自己抽出了一根湊到火機邊點着,一邊斜眼看他。
白融想了想,最後還是點了點頭,雖然和實際情況有點差別,但其實也算是事實,只不過孩子沒待在他最應該待的地方。
“真是個好男人啊,難得,”對方點了點頭,“回鄉看親戚啊還是打算住下?這個時間段回去。”她問得問題也很自然,像是在和鄰家弟弟扯談聊天一樣,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
“住下吧,大姐也是江城的人嗎?”
火車在原野上一路哐啷哐啷向前走,到目的地還有一段時間,白融也閒得無事,就和她聊了起來。
“那是,我可是在江城裡住了幾十年的,在那地方也算能說得上一兩句話的人,說說吧,你回去想幹什麼?在江城找個工作?”她說着仔細打量了他一眼,又問,“剛從學校裡出來?”她的意思是指碩士或者研究生之類的。
白融心想自己都二十五六了,大學也畢業了好幾年,也沒有什麼工作經歷,曾經學的專業是金融方面的,如果現在去那個三線小城,一切還得重頭來過,那樣日子會過得非常緊湊,這不是他回來的初衷,便搖了搖頭,說道:“我打算回家去種田呢。”說着衝她笑了笑,那樣子有些青澀不好意思的樣子,看起來確實像個沒經歷過世事的單純大學生。
“喲,”她笑着又上下打量他,心裡有話就直接說了出來,“就你這小身板,還種田啦?能扛起鋤頭不?知道包穀在地裡長什麼樣子不?”
白融笑着搖搖頭,但其實這些他都知道的,小的時候因爲母親和那個人離婚,他們在鄉下住過一段不短的時候,雖然沒親手種過,但也知道五穀長什麼樣。
“那你是跟我開玩笑呢吧,”對方笑着搖頭,樣子頗爲爽朗,“不過江城確實是個好地方啊,山青水秀,良田萬頃,回來發展也好,至少在這個地方啊能吃上地道的綠色蔬菜,可不像城裡人,吃的東西那都是加過東西的,味道也不正宗,一點都不好吃,還死貴,一把青菜都能要你好幾塊,明明都是激素農藥堆起來的,還硬說什麼純綠色食品,嘖。”說着還撇了撇嘴,一副憐憫的樣子。
白融看得好笑,點點頭表示贊同,沒再多說什麼。
此時正是正月,火車軌道外的田地都還沒收拾起來,一片黃土的樣子,田地裡的綠色也還沒冒頭,看上去有些蕭瑟,但是白融卻有一種全身心放鬆的感覺,整個人懶洋洋的。
從他得知自己有了兒子之後,就一直心情複雜。當年親眼看見母親慘死,他心裡就一直憋着一股恨,這些年他全靠着這些東西支撐着自己,一定要找到害死母親的人,一定要給母親報仇,一定要讓所有讓母親受罪的人得到最悲慘的下場。除此之外,其它的一切都進不了他的眼睛。
可是當他知道自己有了一個兒子之後,以他原來的性格當然不會留下,可是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到了已經去世了多年的母親,十多年沒有見過她慈愛溫柔的笑臉了,他很想她,想回到她身邊去,可是不管他怎麼向她靠近,就是沒辦法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一身冷汗醒來後,白融突然想通了,媽媽想讓他留下這個孩子,那是她的第一個孫兒,沒有哪個奶奶不溺愛自己的孫兒,更沒有哪個奶奶會默認小輩傷害她的孫兒。
白融想到這麼多年來,除了漸漸累積起來的一些錢財和人手外,他什麼都沒有真正擁有過,媽媽那麼早就離開了他,那個人他不屑靠近,只有這個孩子,是他能全心身擁有的,是從他身上割下的肉,如果他爲了那些身外之物放棄了他,那麼他將會徹底一無所有。
他坐在黑暗裡思考了一整晚,清晨時吩咐阿順將他投出去的資金能撤回來的都撤回來,在阿順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讓他將那些資金全分給了這些年一直跟着他的人,最後留一點夠他以後花用的就行了。
阿順難以置信地瞪着眼看着他,結巴道:“老、老大,你不會、你不會是因爲、因爲那個就想不開吧,沒關係啦,姓莫的不是說,只要做個手術就什麼都沒問題了嗎?你別想太多了,真的沒什麼,我保證不會讓人把這件事捅出去的。”
白融卻搖了搖頭十分堅持,阿順雖然萬分不情願,但是最後還是不得不按照白融所說的照辦,沒辦法,誰讓對方纔是他的老大呢。
而更令阿順沒有想到的是,白融不但快速地處理好了手裡的東西,更是立刻決定收拾東西坐火車離開,連飛機都放棄了。
阿順紅着眼眶看他收拾東西,尾巴一樣跟在他身後,諄諄勸道:“老大,你真要走啊,那帶上我吧,你看、你現在有了小少爺了,身邊總是要跟着一個人照顧不是,我雖然是個大老爺們粗手粗腳的,但是替你做個飯掃個地幹些粗活還是沒有問題的,你說是吧?”
白融回頭看了他一會兒,見他一臉認真沒有放棄的意思,想了一下問道:“你真想跟着我?”
“是啊,你看我都跟了你這麼多年了,當年要不是老大你救了我一條命,我早就死在那幫子渣子手裡了,現在你都不要我了,你讓我一個人去哪裡啊?”阿順說到往事一臉激動,就怕白融直接丟下他轉身走了。
白融知道阿順的事,這人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原本是本地的一個無所事事的混混,幾年前他無意間碰到他被一羣人圍在中間拳打腳蹋的,就打了個電話報了警把他救下來了,之後那時才十多歲的阿順就一直死心蹋地地跟着他,對他可謂忠心不二。
白融並沒有思考太多時間,最後還是在阿順期待的視線中點了點頭,在阿順大鬆了一口氣之後,笑了笑說道:“我先走,你幫我處理完這些事再跟着去,記得不要讓這邊的人查到我的事,我不想以後再被捲進去了。”他這麼說完全是爲了自己的兒子,兒子這段時間還沒出生,只要一個不小心他就會失去他,出生後他更不想自己的兒子再被捲進這些骯髒的事裡面,更不想兒子的命運像自己這麼悲慘。
“那是當然的,老大放心吧。”阿順拍着胸口向他保證道。
火車行駛得非常平緩,白融靠着車窗有些昏昏欲睡,半夢半醒之間,他恍惚看見到一片寬闊的農田,一片碧波的湖水,一片幾乎連到天邊的蓮葉田,頭頂的天空更是藍得純淨。
最讓白融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那片寬闊的農田非常的奇怪,它們被劃分成了四大片,一片是綠絨絨草青色剛冒頭的春天,一片是綠色濃郁豐厚的夏天,一片是金色豐收的秋天,還有一片白雪皚皚的冬天。這一切對比着總是灰暗沒有春秋季節的大城市好得就像人間天堂,白融覺得自己這個夢做得真好,閉着眼睛揉了揉額頭,有些不願意醒來,所以他也沒有看到自己小手指上那個黑色的尾戒悠悠劃過一絲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