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邪雖是一副書生模樣,性子卻最急,已經掀了袍子踏前一步大呼:“巨闕?四弟?你有沒有怎樣?”喊到後來,竟然連小白諷刺巨闕的“傻大個子”都喊出來了。
那邊的巨闕震了震,三劍清楚的看到巨闕不停的在器靈模樣和劍的模樣中換來換去,那麼大個個子的人,卻一臉的痛苦和掙扎——這是靈力不穩,甚至是潰散時纔會有的現象!
勝邪心頭登時一涼,也不敢再出聲了,只猛然回頭死死的瞪視着眼前的陰陽師和鬼九平次郎。
他轉頭的動作之快,甚至有一種“甩”的錯覺,那雙黑瞳一時之間竟濃墨重彩到一種詭異的地步,彷彿盤旋着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陰森而詭異,讓那個陰陽師兩指夾了符咒警惕的注視過來。
勝邪是吳王闔閭用來主持祭祀的劍,這樣的劍可以說是最乾淨也是最骯髒的。
他乾淨,是因爲作爲祭祀之物,絕對不會接觸到鮮血和死亡前扭曲的憤怒;說他骯髒,是因爲祭祀本來就是與鬼神打交道的活兒,幾乎招惹了天地之間所有的陰邪之物,所以……看似斯文如同讀書人的勝邪其實是幾把劍裡最危險的……
易躁也易怒……
勝邪身上彷彿陡然纏繞了黑色的怨氣,他嘴角一挑,劈空一抽——
周圍的空氣頓時扭曲了一瞬,出現了一個肉眼可見的漩渦。勝邪將手探進那漩渦裡,然後慢慢抽出,一把通體黢黑的青銅劍便這麼詭異的從虛空之中抽了出來——不!那不是黑色的劍,而是……劍上纏繞着蠕動的黑色……詭異而陰森……
那陰陽師大吼一聲,手中符咒一扔,卻在靠近勝邪之時化作灰燼。
那陰陽師的老人驚愕得渾身一顫:“不可能!怎麼會……”有這麼重的怨氣……
鬼九是從殺戮中走出來的男人,他的身上有數不盡的傷痕,這是他的榮耀,也是他坐穩升龍堂堂主位置的憑證。這樣的男人,殘忍與慾望纔是他的本性。
那把魚腸劍,是他數年之前輾轉買來的,因爲只一眼,憑藉着對死亡和鮮血的敏感,他就知道那把劍是怎樣的難得和神秘。
鬼九是上一代升龍堂堂主的兒子,但是,從小父親教育他的就是,如果將升龍堂交到一個會毀掉他的人手上,不如交給更加有資格的人。所以,小子,不要以爲你是我的兒子,就比其他人要特別。
那個時候,父親說的其他人便是跟鬼九一起訓練的十多個小孩,他們都是父親的弟子,也是升龍堂的繼承人候選。
其實,不需要父親說,鬼九就明白。因爲,從小就被父親丟到訓練場的鬼九在那個男人毫不猶豫的轉身之後面臨的是什麼,他知道卻並不在乎。不過,還好,至少作爲升龍堂少主的他,有比其他弟子多得多的花銷。對於錢,那個男人向來是大方到奢侈的。他曾說,作爲上位者,走到這一個位置,就會擁有享受的權利。平次郎,愛上這種感覺吧,然後爲了這樣的奢侈努力……
也正因爲此,他才能買下那把看起來並不起眼卻昂貴的劍。
鬼九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抱着這把劍睡覺。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這把劍叫魚腸,直到他對着電腦小心翼翼的對照那奇怪的“花紋”,明白那兩字的讀音和故事以後。
他曾用這把魚腸削下過挑釁他的孩子的手臂,然後一腳踩在那個痛得打滾的孩子的傷口上,聽他悽慘的哀嚎。
那個時候,他聽到父親的腳步聲,就在門外,卻什麼都沒說,只如同他來時一般悄悄的離開了。於是,那個時候他就知道,這種行爲是允許的,或者說,是受到鼓勵的,於是,愈發的肆無忌憚。
強者生存……
黑暗永遠比白道更加的殘忍和難以存活……
魚腸,那是他的朋友,他的戰友,是作爲武士永不能拋棄的夥伴。
與安倍家老人的相識卻是偶然。
安倍家自從安倍晴明之後,再無人出其右,再加上現代信奉陰陽師的人也愈來愈少,這個曾經龐大而顯赫的家族便漸漸衰落了,所以那個時候,他並沒有相信那個自稱安倍晴泰的老人的話。
那個時候,那個老人看着他懷裡的劍說:“這把劍裡住着一個強大的靈魂,擁有他便可以成爲一代霸主。”
後來,他成爲了升龍堂的堂主,甚至專門爲這把陪伴他走過最難堪的歲月的劍修建了祠堂,香火供奉,直到幾個月前。
幾個月前,他一眼就看出來這把跟隨他好幾年的劍的不同。那不是他的劍!那種跳躍的鋒利,那種讓人心顫的血腥和冷冽從這把短巧的劍上消失了!徹底的,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那時,他迷茫,然後想起了那個安倍家的老人。
老人說,這把劍裡的靈魂逃走了。
於是,他想,他一定要把他抓回來,不管是不是爲了成爲霸主。當然,他不否認,那是他的夢想。
那是……他的……
永不放手!
噗——
血噴在臉上那麼溫暖,鬼九熟悉這個氣味。
他看着眼前的器靈勝邪,面貌儒雅像個書生,手上的劍卻黑氣繚繞,狠狠的刺入陰陽師老人的肩上,神色平靜彷彿置身事外。
安倍晴泰手抓着劍刃,血染紅胸口的狩衣,那些黑色猶如妖怪一樣咕咚咕咚的吞噬着這個老人爲數不多的靈力。
安倍晴泰艱難的轉過頭來,看着鬼九:“融……融劍!制不住……只有死……”
鬼九眼一冷,果斷的擡手,那邊今晚僅留下的幾個小弟利落的砍斷了掛着巨闕的繩子……
魚腸……他捨不得……
“巨闕——”
“哥——”
誰也沒想到,囡囡會來,從黑暗中跑過來,依舊瘦弱的身體,卻在那一瞬間如箭一般直射而去。
純鈞怔了怔,眼見着那厚重的劍朝紅到發橙的火焰中墜下,一瞬間,那麼短,那麼長……然後緊追而去。
囡囡的身形如一道電,然後瞬間模糊、淡化,就此消失在了空中。
懸掛的魚腸劍忽然快速的震動起來,翻身朝上,隔斷緊縛的繩子,然後一個轉身,急追而下,在厚重的巨闕劍身上使勁一敲——
火焰舔過古樸短小的劍身,魚腸在火光中躍出來,落在地上,跳了跳,與巨闕跌做一團。
緊追而來的純鈞拾起短劍在手,差點握不住——魚腸之上,已有了少量的痕跡:那古老的符咒效力驚人,卻數量有限,只貼在了巨闕身上。
饒是一貫端莊嫺靜的純鈞也露了焦急。巨闕還好,本來就身強體壯,又只是受了封印,回去叫祭劍司大人揭下便可恢復原狀,可是魚腸……劍體已毀了小部分……
那器靈……還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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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蛋啊!我殺了你——”勝邪的眼一瞬間通紅,那凌厲的氣勢不管穿着多麼儒雅的書生袍子都遮掩不住。
他長劍握在手中,劍尖拖在地上,猛然爆發出的氣勢甚至讓地面登時裂出一道口子,朝鬼九和安倍晴泰腳下咔嚓咔嚓而去。
“等……等一下……”彷彿鏡頭一下子卡住,勝邪愣愣的回頭,短劍魚腸已經從純鈞手中搖搖晃晃的飛起來,然後,一個女子的模樣慢慢的顯了出來。
是嬌俏可愛的女子,顧盼之間神采飛揚,絕不是街頭初見時那驚慌失措的小女孩。
她擡手捂着半邊臉,露在外面的眸子卻是笑盈盈的看着勝邪,輕喚了一聲:“二哥……我沒事……”
鬼九啊了一聲,剛要上前一步,卻被安倍晴泰拉住,緩緩的搖了搖頭,只能遠遠望着,喃喃的唸了幾句:“魚腸……是魚腸……”
魚腸將手放下來,半張臉卻是毀了,猙獰的燒傷讓其餘四劍以及鬼九、安倍都倒抽了一口氣。
魚腸看着鬼九,看着鬼九眼裡的神色變幻,然後遠遠的拜了拜:“多謝大人數年來的悉心照顧,魚腸……無以爲報……”
一瞬間的心慌,讓鬼九一下子甩開了安倍晴泰的手,可是,近在咫尺,卻又被純鈞攔住,只能急急的胡亂答話:“魚腸……魚腸……不怕的沒有關係的……不怕的……”
彷彿證明一樣,他死死的看着魚腸毀掉的半張臉。
那臉上被燙得通紅,泛着水泡,皮膚皺起來,猙獰而恐怖,對比着另外半張嬌俏可愛的臉,實在是……猶如女鬼。
純鈞扣在魚腸手臂上的手不自覺的收緊,眼睛終於不忍的撇向一旁。
這是他們最小的妹妹,向來受他們寵愛,可是,不論是三千年前的行刺,還是三千年後的異國他鄉,受苦的卻總是她。
作爲兄長,作爲姐姐,何其難過……
他們徒有改天易主的能力,卻連至親之人都護不住,還有什麼用……
湛盧走過來,擡手想摸一摸魚腸的臉,可手擡在半空卻又不知所措的放下去了,只能嘆息一聲,不忍道:“都怪大哥太過驕傲,若讓祭劍司大人一起來,便不會有這些事了。”
魚腸笑着仰起頭來——即使恢復了當初的模樣,她依然是最小巧的那個——小小的手將湛盧的手握起來,貼在完好的那半邊臉上蹭了蹭,小小一個動作,卻是無比的眷戀:“大哥……魚腸一直都很想你……”
“魚腸……”
魚腸轉頭去看鬼九焦急而無奈的表情,這個一貫可憐而堅強的男人卻急得滿臉通紅,與臉上那猙獰的傷疤那麼不相符,不由輕笑了一聲:“鬼九大人,你是魚腸的恩人。”
鬼九一愣。
魚腸笑到:“當初魚腸被贈與一位日本軍官,後來輾轉來到日本,到了一位古董收藏家手中,那收藏家或許常年與舊物打交道,又或者是自身八字屬陰,竟然能隱約感知到這些靈異之物,於是……恐懼我……”
魚腸的聲音頓了頓,純鈞便緊緊的握了她的手,魚腸回頭安撫的一笑:“他在我的劍柄之中灌注了子時出生的黑狗之血,並以水銀封住,這才……讓我成了那副模樣……”
勝邪啊了一聲,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怒氣又蹭蹭蹭的冒了上來,不由跳腳:“老子砍了他!”
黑狗血對於靈異之物最是傷害,雖對他們這樣的古老的劍靈沒有那麼厲害,可是,壞就壞在還以水銀封住,那就讓本該潑上的黑狗血變成了長年累月的侵蝕,誰都遭不住的。
魚腸竟還能修成實體,實在僥倖……或許……
勝邪回頭去看鬼九,慢慢的放下了劍。
多虧了這個男人……
多虧了鬼九常年抱魚腸入懷,人體陽氣撫慰,又修建祠堂供奉,才能讓魚腸修出實體來——雖然並不完整。
幾劍都是愛憎分明之人,都對鬼九致意,勝邪更是偷偷的將劍藏回去,然後摸了摸腦袋背轉過身,小小聲的說了一句:“那個……呃……對不起……”
幾劍都笑起來,魚腸卻在笑聲中轉頭看向來路,轉身的剎那,臉上的猙獰完整的暴露在微弱的燈光下:阿塵……
機場,阿虧他們來的時候只有三個,回去的時候卻是成羣結隊……
五劍都現了實體穿上現代的衣服跟着阿虧他們一起浪費機票,大家看看魚腸,都知道是什麼原因,也就不說什麼了,只有小白,一路嘀嘀咕咕說什麼“男人不可靠,可靠的是男孩”,還一邊說一邊眼睛亮亮的看阿虧,言下之意都明白,可是……咳咳……就是沒人捧他的場,阿虧還瞄了一眼魚腸死死的踢了他一腳。
鬼九磨磨蹭蹭,怎麼說客氣話都不肯走,偏偏一羣人都不是個說狠話的傢伙,於是,竟然讓這傢伙一路磨蹭着跟到了機場。
鬼九背後自然是清一色的非盜版混混,氣勢駭人,導致機場的人都對阿虧這一羣看起來明顯“瘦弱”或者“雅緻?”的俊男靚女議論紛紛,然後搖頭嘆息。
小黑四下掃了一眼,推了推無框眼鏡盯住越走越近的鬼九:“你跟着我們,我也不會爲他們賠償你的損失。”
鬼九咬牙揮手:“哈哈,沒事沒事,都是舊屋,早就該修葺一下了!”
後面一個跟班湊過來:“大哥,昨晚老太爺才罵你是敗家子……”
鬼九臉一綠,勾勾手指,那跟班立刻湊過來,鬼九一腳踹在他臉上,將那個一米九左右的壯漢踹得眼淚汪汪的蹲在地上。鬼九這纔回頭,手抄在兜裡,裝模作樣左右張望:“嘖,我只是恰好要去中國談點生意而已……”
話剛落地,一個跑去買票的橫肉男人已經跑了回來,啪的一聲站住,彎腰、擡手,將那張票捧到鬼九面前,聲音洪亮:“大哥!”
鬼九滿意的拍拍他的腦袋。
“囡囡……”被不斷推開的人羣爆出幾聲叫罵,阿塵面色焦急的穿過人羣,扶着膝蓋喘了好久才擡起頭來:“不要走!”
魚腸臉上的笑僵了僵,然後又笑了,溫柔的笑讓那猙獰的臉也不那麼恐怖了:“阿塵,我以爲你……不要我了……”
阿塵甩甩頭,撲上來握魚腸的手,鬼九眼一狠,他身後的非盜版混混們就要出手,勝邪眼一掃,十多個男人頓時僵住,阿塵順利的握住了魚腸的手,臉有些微紅:“我只是……突然一下……囡囡就變成魚腸了……我……”
魚腸反手握住他,笑:“阿塵,你能來就好,我一直在想,只要你肯叫住我……只要一聲也好……”
小黑推了推眼鏡冷聲道:“哼,你以爲一個男人能夠接受一個不老不死的女人跟他在一起?”
魚腸回頭一笑:“以後後悔總比現在就後悔好,總歸少後悔很多年……”
小黑哼了一聲不再說話,小白笑嘻嘻的拿手肘拐小黑:“喲小黑,你好彆扭啊……”
小黑臉色平靜的推推眼鏡:“回去以後,扣你半個月的蛋糕。”
小白慘叫一聲。
廣播裡響起登機的聲音,魚腸與阿塵一起往外走,頭也不回,巨闕囁嚅道:“對……對不起……”
純鈞揉揉這個大個子的頭:“說什麼呢,巨闕……我們兄妹之間不會有那回事的!不過百年,百年之後魚腸就會回來的……”
鬼九呆愣的看看魚腸,再低頭看看手中的票,臉上的傷疤一抖一抖的,小白眼睛一轉,樂呵呵的上去拖住他就往登機口走:“來來來,談生意談生意……對了,賺了錢給我買蛋糕吧……”
鬼九掙扎,無果,被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