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雲殿內,慶昭帝舉着那份考卷,紅光滿面:“詩書得了個第一。棋藝更是了得,你再看看這策論,天下何能一,她的答案竟然是:必先固皇權,集兵力,號令盡出天子之門,方能令行禁止,四海一心。簡直是言人所不敢言啊。跟蘇家的子玉一比,絲毫不遜色。有多少年,我出雲國沒出過這樣有膽有識的女子了?”
慶昭帝已經五十多歲,因爲保養得好,看起來像是四十出頭,現在他的臉上更是掩飾不住興奮:“小丫頭是個可造之材,我迫不及待地想見見她了,這個沐老頭也真是,不聲不響的,家中藏了這麼一個寶貝。”
慶昭帝對面的男子拈起那張考卷,略略瞥了一眼,淡淡道:“見了她,陛下恐怕是要失望了,這丫頭被慣壞了,雖有幾分小聰明,對經世學問倒是一竅不通,至於這策論所言,不過是揣測上意,誇誇其談罷了。”
慶昭帝笑得別有深意:“對於手把手教出來的弟子,右相的評價竟是如此?”林千夜對女子素來寬容,從不會說她們半句不是,卻也從不放在心上。可如今,對沐歸晚句句是貶,言語中卻不乏迴護之意,看來這沐歸晚,倒是特別的。
林千夜在文武百官心目中是位不可捉摸的賢相,而在慶昭帝看來,他是一把快刀。對於這一點,慶昭帝素來是十分得意的,相信除了他,誰都不敢將這把刀握在手裡。林千夜是個政治上的天才,可惜性子古怪,一旦掌握不當,這把刀也能傷己。若能握住他的弱點,那麼林千夜這把刀就能完全爲他所用。那個沐歸晚,會是他的弱點嗎?
“啊,是教過她幾日,可惜她太過頑劣,叫人十分頭疼。”林千夜口中說着頭疼,臉上分明不是頭疼的表情,反倒是樂在其中。他無意中的一笑,慶昭帝也不免恍神,暗自苦笑,幸好他極少以真面目示人,也極少在朝中露面,不然憑着這份容顏恐怕也會引起混亂吧?
“明日士子們要來覲見,千夜,你會來吧?”他這個皇帝竟然是用商量的口吻跟他說話。
林千夜坐在榻上,慵懶一笑,毫無面君時的自覺:“臣種的幾株瓊花今夜就要開了呢!明日恐怕起不了那麼早。”
慶昭帝早已習慣了他對什麼事情都不以爲然,徑自笑道:“殿試之日,那些都是你的門生,你這個主考怎能缺席?”
林千夜微微坐直了身子:“臣不過是去考場轉了轉,若說是門生,明日殿試之後,他們更是陛下的門生,要考較他們的,也是陛下,臣來與不來,無關緊要吧?”
慶昭帝哈哈笑道:“聽說沐歸晚因爲京中的流言,曾怒氣衝衝地跑到右相府跟你理論,朕還不敢相信,天下有那麼多女子巴望着跟你扯上關係,怎麼偏偏這個小丫頭就不屑一顧了?現在朕倒是信了七八分,有你這般不負責任的老師,學生定是十分委屈呀!”
林千夜微微一哂:“明日見了她,陛下就不會爲她叫屈了。她能跟蘇子玉並列第一,不過是運氣好,如今不好好敲打敲打她,倒叫她不知道什麼叫天高地厚。”
慶昭帝大笑:“你平白擺出這副嚴師面孔,也不怕滿朝文武驚掉了下巴。你自己隨心所欲,倒是要拘着人家小姑娘不許胡鬧,這不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林千夜既想成全沐歸晚的名頭,讓她與有“蘇家玉樹”之稱的蘇子玉得了個並列第一,又想處處護她周全,最好的法子倒是在殿試中壓她一壓。林千夜,朕看重你的才華,纔對你事事遷就,你以爲你真能一直從心所欲嗎?明日你不來最好,即便你來了,這沐歸晚,朕也是捧定了的。
只是第二日,慶昭帝就見識到了他口中所說的“任性”。
一身男裝的沐歸晚站在三十名一起覲見的學子中,並不顯眼,只是她腳下的紫檀木屐發出的“吧嗒”聲,叫他皺了皺眉,不過,他眉頭很快便鬆開了,朗聲笑道:“今次的大比可謂是人才濟濟,朕十分欣慰,你們都是我出雲國未來的棟樑。自古以來,考較才藝,總說琴棋書畫,可見,這琴是排在第一位的,今日,朕也不問難了,殿試便比一比琴藝吧!”
衆臣詫異,自開創大比以來,殿試考較的都是琴藝,只是從慶昭帝即位後,以爲這不利於人才選拔,生生地將殿試之上的琴藝比試改成了問難,琴藝比試成了殿試之後的餘興節目。所謂問難,就是慶昭帝隨意問幾個問題,點名叫考生回答,以此排定最終的成績,這已成了一種慣例。今日,陛下爲什麼又要將問難改成了比試琴藝?
不僅是羣臣詫異,連學子們也是在心中哀號,天曉得,他們近幾日不眠不休,就是背各種陛下可能問到的問題,把眼圈都熬青了,如今,陛下突然輕飄飄地來一句“比試琴藝”?他們根本就沒有好好準備琴曲呀!一會可選什麼曲子好?
慶昭帝自然不管旁人如何哀號,這些人哪些能用,要用在何處,他早已有了思量。這場殿試,他早已打算讓沐歸晚大大出一回風頭,林千夜又說她不懂經世學問,問難考的就是這些,要放水實在是不容易。因此,他便依循古禮,考起了琴藝,這總沒問題了吧?
那邊已有宦官捧上了籤筒,一併宮女將各色樂器搬了上來,供考生挑選。說是琴藝比試,其實,並不是十分嚴格,除了琴,還有其他的樂器。只是琴聲雍正平和,爲樂中君子,士大夫們更偏愛它。
能入榜的考生自然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再不濟,也不可能短腿得太厲害,是以,大家的表現都不俗。慶昭帝對楚鳳鳴的那首《深泉流澗》讚不絕口,蘇子玉吹的簫曲《梅賦》更是博得了滿堂彩,明鸞的成績暫時排在十九,她另闢蹊徑彈了一首鏗鏘有力的《關山月》也叫人印象深刻,看她得意的樣子,憑着這首曲子,她的排名是要往前挪上一挪了。
終於,輪到歸晚了。本就興奮的朝臣們開始交頭接耳:
“她就是沐歸晚?看起來也只是清秀罷了,長相併算十分驚豔呀!”這是新進的官員,因爲年輕,不免是以貌取人的。
欽天監的官員最是相信天意,聽到這麼不靠譜的話,自然是要駁上一駁的:“右相大人就已經是傾國傾城,沒道理看中的女子也是要閉月羞花吧?那就太逆天了。”
“她是不是真有才華?”一個只聽過八卦,沒見過歸晚的,拉了拉一位跟右相大人走得近的官員。
那官員頭也沒擡,只全神貫注地望着歸晚:“那是自然,右相大人的弟子能差到哪去?”不用說,他是林千夜的忠實崇拜者,跟林千夜有關的,錯的也是對的。
家中子弟參加大比落選了的官員酸溜溜的:“聽小兒說,她是清遠有名的壞學生,怎麼可能跟蘇子玉並列第一?右相大人自己沒有徇私,其他考官也定然是偏私了的。”
“就是,蘇家子玉,打小就被稱爲‘蘇家玉樹’,出了名的大才子,她怎麼可能跟他相提並論?”顯然家裡孩子不爭氣的不止一個,大殿之中一時酸氣瀰漫。
聽得耳邊嗡嗡作響,慶昭帝皺了皺眉,慣會察言觀色的司禮太監重重地清了下嗓子,大殿之中總算是是安靜了,也有一些反應慢的,還不及收聲,很及時地收到了慶昭帝問候的目光。似是爲了掩飾什麼,所有人都望向了沐歸晚。
“吧嗒吧嗒”安靜的大殿上唯獨剩下如金玉相撞的木屐聲。歸晚走向了樂器,然後,衆人目瞪口呆地發現,她拿了一把琵琶。
彼時,琵琶並算不得什麼雅器,多爲歌妓樂伶所用,她堂堂一個貴女,竟然會選了這樣一種樂器,實在叫人費解。
只是,當如少年貴公子打扮的歸晚,抱着六相二十四品的琵琶,閒閒坐在胡凳之上,左手按弦,右手慢捻之時,沒有一個人覺得那有絲毫的不妥。反倒覺得那確實是一副風雅,而又賞心悅目的畫面。
清亮的音色從她手底流瀉而出,她並沒有彈奏快曲,而是輕攏慢捻,音色顆顆分明,叫人心底不覺一蕩。待聽清楚她彈奏的曲目,已有幾名官員面色古怪,那首曲子叫《落紅塵》,並不能算正聲,甚至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在她演奏起來,卻有一種別樣的雍容與華麗。
聽過這首曲子的人並不多,只是覺得這曲子節奏分明,她演奏得音色圓潤,如粒粒珍珠,叫人賞心悅目,已有人不由自主地打起了節拍。
慶昭帝年輕時自然也是偷偷在民間混跡過的,倒不至於無知到不認識這首曲子,記得那是在一家別具風味的花樓,花娘以簫吹奏這首曲子,當真是蕩人心魄,xiaohun蝕骨。而今,在這莊重無比的殿試之上,再次聽到這首曲子,倒叫他有一種哭笑不得的荒謬之感。
歸晚一本正經地彈着,似乎,這首曲子本來就該是她詮釋的這樣,典雅,端正,華麗,又透着一股子慵懶的歡欣。
她,果然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世家女!慶昭帝抿了抿脣,笑着裝了糊塗:“看來世人對琵琶多有誤解,是雅器還是玩器,端要看是在誰手中,衆卿以爲如何?”他說的不止是琵琶,還有那首曲子,他雖則裝了糊塗,卻並不願別人真當他是糊塗。
這已是很高的評價了,羣臣紛紛附和,他們也不得不承認,沐歸晚這胡鬧的丫頭片子,琵琶確實彈得很好,那首曲子在她手下,也十分絕妙。
在朝堂上真正有發言權的,哪一個不是人精?當即就有人出列:“蘇子玉與沐歸晚在這一場仍是伯仲之間,臣等亦是難以取捨。但誠如陛下所言,能將琵琶這等大俗之器,彈出大雅之聲,實是難能可貴。”
“樂器奇,曲子更是新奇獨特,是以,沐歸晚更勝一籌。”沒人注意到慶昭帝的嘴角抽了一抽。
“曲子端正典雅,只是不曾聽聞,不知這首雅樂爲何。”原諒這老實巴交的孩子,他之前確實沒有聽過這首曲子。
已經有人低下頭,用袖子捂住口了,慶昭帝的嘴角優抽了抽,終究沒說出什麼不給面子的話來,總之,沐歸晚是他下定決心要捧的,羣臣不過是依着他的意思說好話罷了。爲了他底下哪些沒見識的大臣們不至於再說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話來,他擺了擺手,直接下了結論:“如此,此番殿試結果,沐歸晚第一,蘇子玉第二。”
這下,輪到沐歸晚的嘴角開始不正常地翕動,這……也行?慶昭帝果然是十分給林千夜那廝面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