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見利而忘色(小修)
“這門親事,乃是由兩家長輩定下,莫非,你對他們有意見?”狄妃沉下了臉,似是覺得話說得重了,神色又緩了緩,“何況你不曾聽過晨兒授課,他也算不得是你的夫子。”
沒想到這樣嬌嬌弱弱的美人兒,板起臉來倒也有幾分皇家威嚴,一番恩威並施下來,沐歸晚也斂了那吊兒郎當的笑容,一本正經地道:“狄妃娘娘,尊師重道,乃是清遠書院的院訓,微臣不才,不敢稍忘。”
狄妃立馬拉下了臉,斥道:“就是說你要忤逆沐家老爺子,悔了這麼親事了?”
這深宮女子,哪一個是這般喜形於色的?雖不知這狄妃爲何翻臉翻得這般快,然歸晚扮紈絝久了,養成了習性,就常常忘了要委曲求全:
“微臣自幼身子強健,連個風寒都不曾有過,祖父自幼將我當男兒教養。及到十六歲,因性子太過跳脫,祖父覺得狄家的家風平和嚴謹,且兩家門第相當,能拘一拘我這性子,便定下了這門親事。萬萬料不到,這門親事剛剛定下,我便大病了一場,幸得淨明法師妙手,好歹撿回了一條性命,而今,也是藥罐子一個。”
在場的人個個目瞪口呆,狄妃那雙美目直噴火,卻不好叫她住口,旁人只道南止期是個愣頭青,卻忘記了,這個沐歸晚,她可是敢當着陸太傅的面做豔情詩,在殿試之上彈奏《落紅塵》這樣的靡靡之音的。有什麼事是她不敢做的?
歸晚嘆息了一聲:“家祖父深自後悔,然他是重諾之人,不好毀諾。”
這沐歸晚簡直就是個受不得半點委屈的小祖宗,狄妃娘娘不過斥了她一句,她就差沒親口說出狄希晨克妻了。再叫她說下去,這就不是親事結不結得成,而是以後狄希晨討不討得到老婆的問題了。哪家願意把女兒嫁給克妻之人啊?
狄妃皺着眉頭:“沐大人,你是讀聖賢書之人,這種沒來由的事情,怎可隨便分說?”
歸晚無意真把狄希晨說成克妻的倒黴蛋,狄妃這麼一說,她就給了個臺階:“自然,這事可能只是趕巧了。只是狄妃娘娘先前,定是沒問過您家侄子對這門婚事的意見吧?”
狄妃卻是不肯領情:“狄家家風嚴謹,豈容得他胡鬧?”
“微臣雖不曾有幸聽狄夫子授課,卻拐彎抹角地聽得了對微臣的一句教導,想來我沐歸晚這等‘不學無術,沉溺九流,不識禮義之人’也配不上狄家的門楣。”但凡退親之時,總要自謙一句自己配不上對方,這點禮數,歸晚還是明白的。
衆人恍然大悟,怪道沐歸晚說出這樣的狠話,原來兩人積怨已久,想來是一個不願娶,另一個也不屑嫁,也是,斫琴世家的公子雖好,又哪比得上林右相呢?
傳聞狄妃娘娘冰雪聰明,爲何會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以勢壓人,不顧歸晚有了心悅之人,要她踐諾,做出這幅無理取鬧的舉動,還頻頻失態呢?
更奇怪的是,向來護短的陛下,竟眼瞅着狄妃娘娘被歸晚搶白,一直不發一言。倒是一位公主先沉不住氣了:“沐人大既自認配不上狄家公子,難道就配得上右相大人了嗎?”
這位公主的氣勢,一看就知道不是知悅公主之流能比的。對於她,歸晚倒是知道的,她是知樂公主,當今陛下的掌上明珠。
歸晚總算茅塞頓開,原來,這纔是今日的重頭戲。狄妃的那番話,只不過是拋磚引玉的磚頭,爲了引出公主這句話罷了。拿了這麼一位寵妃的面子當磚頭,慶昭帝倒是捨得下血本。
衆人猜測歸晚會奮起反擊,沒想到她竟是連連點頭,大有把知樂公主當做知音人的架勢:“公主說的極是,微臣也常自覺得配不上右相大人。”
歸晚說這句話乃是誠心誠意,誰樂意跟林千夜那廝般配啊?落到了旁人耳朵裡,就成了炫耀。我是覺得我配不上他,你們倒是配得上,可惜,他就是沒瞧上你們。
知樂公主倒是聽不出旁人以爲的言外之意,高傲地哼了一聲:“既然知道配不上,爲何還要纏着右相大人不放?”
知樂公主演技不佳,不懂得掩飾情緒,看這情態,她是瞧上林千夜了,歸晚雖則時時都提醒自個是擋箭牌,但卻不願真個擋了他的桃花,徒惹人嫌。更何況,這本是林千夜的事,旁人不知,磚也好,玉也罷,砸的卻都是她。需知再好的擋箭牌,也有被砸壞的時候的。
她展了展手中的扇子,微微笑道:“公主殿下,說出我是他認定的妻子這等話的人是右相大人,我可曾說過什麼?”
慶昭帝抿了抿脣,眼中閃過一抹精光。他想把歸晚變成林千夜的弱點,但若歸晚真的嫁給林千夜,他也是不樂見的。林千夜目前是孤家寡人,一旦做了沐家的女婿,沐家自然就要站在他這邊,那他手中的權柄就太大了。所以才叫狄妃和知樂做出這一番試探,她若想跟狄家斷個乾淨,就別妄想嫁給林千夜。
林千夜在意沐歸晚,然沐歸晚對他無心,那倒是最理想的。既能通過沐歸晚把林千夜拿捏在手裡,也不用擔心兩人真的結了親。
知樂公主雖然跋扈,性子倒是單純,只是小臉氣得通紅:“別跟本公主打哈哈,你若不想糾纏右相大人,住到他家裡做什麼?”
“知樂,不許胡鬧。”慶昭帝輕斥了句,反倒是對歸晚十分和悅,“沐翰林,朕想把你正式調到尚書檯,你意下如何?”這果真是個商量的語氣,然熟悉慶昭帝的人都知道,他從不會因爲這點小事問臣子的意願。那麼,就只有可能是試探了。
歸晚把慶昭帝的心思猜了個七七八八,配合地做出一張苦臉:“陛下,您還是早日調我回翰林院吧!”
慶昭帝的臉色果然更見和緩:“朕聽聞你在尚書檯做得得心應手,怎麼就想回翰林院了?”
“微臣參加大比,本就是奔着翰林院去的。”歸晚微微有些怨懟。
這個沐歸晚,真是胸無大志,翰林院豈是能跟尚書檯相比的?何況,回翰林院,豈不是跟右相大人疏遠了?
慶昭帝卻對歸晚的怨懟受用無比:“即是如此,朕便遂了你的心意,叫你回翰林院做學問吧!右相那邊,朕只好再爲他無色一個文書了。”
歸晚大喜過望:“多謝陛下。”
蘇子玉微微嘆了口氣,他自然知道陛下並不願歸晚跟右相結了親,這連番舉動看起來不過是一個嬪妃和公主的胡鬧,其實,卻是在逼迫歸晚做出讓步。若想退狄家的親事,就必須放棄右相,而歸晚,最後選擇了妥協。
他覺得失望,是不明白歸晚打的如意算盤,但是,普天之下,知道她打的什麼算盤的,也只有一個人。
“你倒是乖覺,爲了那麼個位置,就把本相給賣了。果真是見利忘義。”林千夜的指尖抿着她的耳垂,神色之間看不出喜怒。
其實,應該是見利忘色纔對,歸晚瞧着靡麗優雅如妖孽的容顏,暗自感嘆,紅顏枯骨,唯有銀子過個幾百年還是銀子,這世間能如她一般通透的人委實不多。
林千夜似是猜到了她在想什麼,勾了勾嘴角,眼神暗了暗。房間裡的冰塊果然放得多了些,歸晚立馬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亡羊補牢地接了他之前的話:“還要謝謝右相大人的鼎力相助。”緊接着又覺得懊惱,本來她便不欠他什麼,何必心虛?
“不用謝我,那是你自己賺來的。”他低低一笑,俯身靠近。
歸晚只覺得耳邊一片溼熱,卻是被含住了耳垂,那柔軟的脣輾轉着,落到了耳後,咬了一口,歸晚倒吸了口涼氣,他,果真是生氣了!
她眼疾手快地按住林前夜勾住她衣帶的手指,磕磕巴巴道:“我,我除了說要回翰林院,又沒說過別的話。”
林千夜繼續吻上她的脖子,漫不經心地道了聲:“嗯。”
就這樣?這個喜怒無常的大少爺,他到底想怎麼樣?這事明白着是一場交易,現如今,她戲也演了,擋箭牌也當了,好不容易功成身退,他有什麼好不高興的?歸晚悚然一驚:“莫非,知樂公主就是你喜歡的人?”
回答她的,是鎖骨上被重重地咬了一口。
歸晚疼得直抽氣,這也怪她?知樂公主賢不賢淑她不知道,那相貌可是十足的小美人啊,她怎麼料得到他也會謙虛一回,說他喜歡的人既不漂亮,也不賢淑的?
如此這般作想,她理直氣壯地一巴掌拍開他的手:“你生什麼氣?宴會之上,我說的話都是真心實意,旁人或許會錯了意,知樂公主卻是沒有的。”想來他們早已兩情相悅,知樂公主纔不至於認爲她說的話是炫耀。
林千夜眯了眯眼睛:“真心實意?”她說他配不上他,不願嫁給他,這些話都是真心實意?
歸晚嘆了口氣,鄭重道:“你若不信,我可以立誓。”她時刻記着履行擋箭牌的職責,又要提防不能擋了他的桃花,便是想想也是個十分艱難的活計,他竟然不領情?
不用她立誓,他也知道她說的是真話。林千夜揉揉她的腦袋:“薇兒,你可是在怨我?”
這句話沒頭沒腦,萬幸歸晚悟性不差,冷不防想起那晚那個荒唐的夢:“那晚,我不是做夢,是不是?”
見林千夜點頭,她覺得很是丟臉。那些話,她本就沒有資格說起,不過是自討沒趣罷了。見林千夜沒有嘲笑的意思,她深吸了一口氣,跟他說清楚也好,至少,他以後就不能這般隨意地佔她便宜。
“那日是我無理取鬧了。” 歸晚坐直了身子,掠了掠額角,擺出了個長談的架勢,“當年我當你是害死母親的兇手,若有法子,早就一刀砍死你了。你是仇人,又時常捉弄我,我本該遠着你的。可是小園裡爾虞我詐,我又不得拿你當護身符。”
“我到底年幼,漸漸地,便也分不清那刻意演出來的親近到底是假,還是真。 等陡然發現對你是真的依賴時,很是不知所措,於是變着法子跟你搗亂,證明我不在乎你。可惜事與願違,我一搗亂,你便要對我多關注一些,叫我很是苦惱。於是,每次見你之前,我總是要把你的壞處在心底過上幾回。及到後來,我知道母親的下落,十分欣喜,卻不知道爲了什麼欣喜。暗示你那次,我確然是存了騙你的心思,想矇混過關。其實我自己也分不清那是依賴,還是喜歡。如果我早知道那是喜歡,大概反倒不會告訴你了。”那時她年方十五,又把心思都藏着,如何分得清喜歡是什麼?
“再後來……你都知道了。中了毒之後發生了一些事,我不堪重負,只覺得天下之大,並沒有人會真心待我。我恨上了所有人,自然也包括你。浮雲山上的事,你不要查了,我不想叫任何人知道。”說到這裡,歸晚輕輕一笑,“直到淨明法師叫歌姬輪番到我屋外唱曲,聽着別人的七情六慾,貪嗔癡怨,終於大徹大悟,我不過是滾滾紅塵中的一抹塵煙,那點過往,委實算不得什麼。於是也便放下了。”
“以往我滿心以爲是喜歡你的,及到聽了楚鳳鳴的告白,便不敢肯定了,喜歡一個人不該是乾淨純粹的麼?不過,那都不重要了。你問我怨不怨你,我不怨了,也不該怨的。原本你我就不該牽扯太深。你說我見利忘義也好,見利忘色也罷,你願意成全我,我會感激你。若不願,我自尋他法便是。明日,我要搬出右相府。”
她跟他攤牌,竟是存了以後跟他再無瓜葛的意思,
林千夜揚了揚眉,豈有那般容易的事,他既動了心,就絕不會放手。